在蕾莎的带领下,他们又来到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区域。入口处虽然挂着牌子,但都是些顾乾没见过的文字。里面,许多样式完全相同的门就像宿舍一样,相对排列于廊道两侧。门上都开着小窗,似乎是为了方便观察内部。

在路过第一道门的时候,顾乾从小窗上瞥见房间里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装饰,冷清清的,根本就是马戏团里用来拘禁猛兽的铁笼的升级版。但是在这个铁笼里,关着的只是一只小型犬。

“蕾莎小姐?”

“怎么了?”

蕾莎停下来,转身朝叫到自己名字的顾乾看过去。

“冒昧问一句,这里是?”

顾乾指着刚才看到的那扇门,发出疑问。

“哦,这里现在是我们的居住区。”蕾莎一边微笑着为他解答,一边走到门前,向着小窗里面挥了挥手。里面的小狗看见她后,立即兴奋地摇起尾巴来。

“住在这里面的是赫尔克。”

“该不会……”

突然感到有些反胃,顾乾抿住嘴,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

可蕾莎还是看出了他想要表达什么,于是点头肯定了他的想法。

“被送到这里后还能使用的人体组织非常少,所以像我和拉蒙这样,大部分还能保持着人类样貌是件非常奢侈的事。”

一旁的拉蒙抱着胳膊,频频点着他那颗大脑袋,“是啊是啊”地附和着。

“但是赫尔克也比较特殊”,蕾莎笑着补充道,“他的脑跟现有的躯体都无法相适应,就只好被存放在这个房间中,依靠信号传递来控制身体。也因为这样,赫尔克没办法像我们一样自由走动。”

蕾莎解释得十分详细,顾乾虽然很感谢她能如此耐心,但脸色还是不由自主地变得难看起来。

与他相比起来,尤珂的表情却平静得称得上过分,当然这也只是从顾乾的认知出发做出的评断。不过,对此他大概也能够理解,毕竟站在尤珂的立场上来看,一直被封闭在那个顾乾无法想象的世界中,所接触的大概都是些被装在厚重的装备中的人员,可能“人”这一概念就从未清晰地在她心中建立起来过,所以也就不觉得眼前的这些哪里称得上怪异。

这一点上,顾乾甚至有些羡慕她,起码她不需要像自己现在,无时无刻不被这非常理的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继续站在这儿,顾乾大脑里恐怖的想象还会疯狂地滋长。为了赶紧逃离这里,他不得不要求蕾莎继续带着他们往前走。

拉蒙对顾乾像在催促的语气有些不满,张嘴准备说些什么。但蕾莎体谅顾乾的心情,用眼神制止了拉蒙,然后温和地说道:“请跟着我,这边。”

蕾莎的到来让原本冷清的走廊瞬间热闹了起来,小房间里的住民们纷纷挤到门前,像是在夹道迎接前来视察的女王一样,热烈地向她打着招呼。而蕾莎也一直满面慈爱的回应着他们。

看得出,这个看似普通的女性在这里很受爱戴。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顾乾始终低着视线,没有再敢往任何一扇门里去看。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与前方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中的蕾莎相比,像极了被抓住游街的小偷。

还好,到目的地并没有花费很长时间。

这是一间位于道路尽头的房间,如果单看空间大小,比起刚才那些集体宿舍也只是稍微要宽敞一点,但是在装饰上明显要胜出许多。

墙面上很用心地贴上了淡色花纹的壁纸,角落里点缀着修剪得很精致的盆栽。房间深处放着一张白色的单人床,中间的空地是一张简朴的小方桌,周围摆着几个小凳。还有一些其他的用具,看着十分紧凑。

处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布置让顾乾和尤珂都体会到一种久违了的安心感。

“这里是我的房间,做了点简单的装扮用来招待客人,虽然至今除了你们二位之外,也没有什么客人来就是了。”

蕾莎说着,又浅浅笑了一下。

顾乾发现,她真的是个很爱笑的人,而且看得出的确都是发自内心,而非出于客套的伪装。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外面还面临着兰邦制药的封锁,还能够保有这种纯真温暖的心境着实难能可贵,这使得他对这位看上去只比自己略大几岁的女性平添了几分好感。

如果是她的话,合作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蕾莎招待几人坐下,为他们各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顾乾对面,听他大致说了他们来此的缘由后,若有所思地沉默良久后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击破了顾乾的幻想。

“对于您的好意,我代表大家向您表示感谢。可是,我不能回应您的这份善意。”

“为什么,难道你也更愿意留在这里吗!?”

难以置信的顾乾激动地拍桌站了起来,然后又在拉蒙凶恶视线的恐吓下坐了回去。

“虽然非常抱歉,但就是这样。”蕾莎颔首致歉,“而且,我认为大家都是如此想的。”

顾乾端起茶杯吹了吹,又重新放到桌上,心情复杂地对蕾莎说 :“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

虽然经过先前与拉蒙的交谈,关于现在“居住”住在这里的人们的心情,顾乾已经可见一斑。但若要他就此放弃,他实在心有不甘——对罪恶视而不见在他自身看来,本身就是一种犯罪。他不想再体会被罪恶感压得喘不过气的痛苦了。

然而,蕾莎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双手合十抵在颚下,向他莞尔一笑,用这种语言所特有的嗓音说道:“在这之前,我想听一下您是如何看待这里的。”

“……”

顾乾一时语塞。

对方应该知道他是不可能给出任何正面评价的,为什么还要问这样的问题?

他困惑了。

可是面对对方等待的眼神,他也不好敷衍过去,只好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地答道:“关于斯芬克斯堡——这是我随意起的名字。”

“没关系,方便您说就可以。”

“谢谢——我认为,这是一场性质极为恶劣的犯罪。”

顾乾言罢,见她笑而不语,又补充道:“你应该不会不清楚,在这里进行的一切活动都严重违反了国际公约,同时也触犯了人类道德的底线,犯罪已经是很委婉的说法了。如有冒犯,还请见谅。”

“不必道歉,您说的很对。”蕾莎低着头,右手抓着自己水杯的口,在桌面上轻轻旋转,“但还请允许我纠正您一点。”

“什么?”

“其实,严格上来说,这里的活动甚至不能称为犯罪,只能算作犯罪的垃圾桶而已。”

“垃圾……那是什么?”

尤珂满眼懵懂地问了一个在常人看来无知的令人发笑的问题,但蕾莎还是温柔地为她解释道:“垃圾,就是废物,是没用的东西,也就是,我们。”

尤珂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而顾乾的眉间则又添了几分阴郁。

那些死去的、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的人们姑且不论,像蕾莎这样依然活着的受害者如此认真的自嘲,只会使他愈发意识到,曾经作为加害者的自己是何等的卑劣。

“兰邦制药只是为了处理那些超能力开发中的失败品——垃圾们,才建立了这个连名字都不可以拥有的地方。”蕾莎继续说道,“数不清的因无法承受开发过程的重负,变得破烂不堪的身体被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解剖、分析,榨干最后一滴价值。这里就是这样,只不过是从犯罪的血盆大口中滴淌下来,肮脏的、散发着恶臭,可悲的血肉渣滓而已。”

蕾莎说完,端起杯润了润嗓子,然后话锋一转道:“发生改变是在爸爸来到这里后。”

“爸爸”——这是顾乾继与拉蒙的对话后,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他不禁对这位两人的关系产生了兴趣。

“难道说,二位是亲生姐弟吗?”

似乎是早就猜到了顾乾会有此问,蕾莎与拉蒙对视了一眼后,哑然失笑,连连摆手解释:“不不,您误会了。”

“是这样”,拉蒙说,“爸爸是这里的首席研究员,我们都是因为他才有机会活下来,所以才这样叫他。这里的大家都以兄弟姐妹相称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其实只是个癖好怪异的老头子而已。”蕾莎笑着补充了一句。

“原来如此。”

顾乾点了点头,心中对这位看起来颇受爱戴的父亲愈发的感到好奇。

“爸爸是个像弗兰肯斯坦那样的科学家,在外面一直被人们当作疯子一样排斥。直到来到这里,他才真正有了机会去创造自己梦寐以求的超越人类的生命。不,不是我们哦。”

“超越人类的生命?”

“对,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蕾莎的目光望向外面那条长长的走廊。

“奇美拉。”

那个怪物,竟然是超越人类的生命?

顾乾的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怀疑。

吃惊之余,顾乾的注意力不禁集中在了蕾莎的脸上。

见面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容以外的表情,像是寂寞,但又远远不止如此。

当蕾莎把目光缓缓收回来,顾乾也赶紧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装作无事发生。

“虽然爸爸对我们并没有爱,但是大家的确是因为他得到了拯救。”

抹去不自觉中流露出的表情,蕾莎又恢复了原本的笑脸。

“可能在您的眼中,我们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类”的资格,但我们却切切实实地得到了曾经未有过的活着的权利。而对我们来说——活着,就已经足够了。”

蕾莎说罢,停顿了几秒。

“不知道我这样说是否解决了您的疑问呢?”

她微微歪头,笑眯眯地注视着顾乾,给他留下思考的时间。

活着,听起来实在是一个过于枯燥无味的理由。如果平常有人说:“我没什么追求,活着就够了。”那他一定会被人嘲笑没有出息。

但在两人的交流中,真正触动到顾乾的却正是这两个字。

他不知道蕾莎是怀着怎样的感情说出这两个字的,但是,他所经历的,他所失去的,足以让他能够切身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重量。

顾乾一边浅抿着杯中的水,一边细细掂量起蕾莎的话。

本来,要让他们活下来就是顾乾此行最主要的目的。那么,在兰邦制药依然处于想要隐匿事实,不愿大张旗鼓的攻击这里的情况下,倘若斯芬克斯堡有足够的防卫力量,能够与兰邦制药的武装维持这种僵持状态,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如果自己非要强行向外界揭露兰邦制药的恶行,反倒可能逼迫对方孤注一掷,强行毁销证据,其结果必然与他所预想的背道而驰。

加之斯芬克斯堡的内部目前已经脱离了兰邦制药的控制,根据蕾莎的话,相比几乎无法融入的外界社会,这个居住着大量有同样怪诞模样的同伴的地方无疑会更让他们有安全感。

可以安心的活着,作为说服他的理由,已经足够充足。

如此一想,顾乾恍然理解了环绕在蕾莎与拉蒙身边的淡然的氛围——如果活着成为唯一的幸事,就没有什么痛苦不能承受了。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瞬间在他内心急剧膨胀。

这就是半鸟所说的,自己心中那团不安分的火吗?

对啊,姑且冷静下来就应该明白,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需要什么所谓的拯救。

就算再也无法成为“人类”,就算永远只能被囚禁在一成不变的景色之中,但只要能够活着——

“活着就可以了吗……”

诶!?

顾乾心中一惊,以为自己莫名说出了与内心想法相违背的话来。可当他抬起头,看到蕾莎与拉蒙的视线共同指向的方向,他才发现,说出这句话的不是自己,而是坐在他身旁的尤珂。

“只是活着,就可以了吗?”

她将话再次重复了一遍,只是她低着头,并不像是在质问谁,而是自言自语一样。

“如果只是活着就可以,妈妈为什么还要送我离开呢?”

当尤珂用一如既往的纯粹的眼神看向他的时候,顾乾像被人从后猛地砸了一下,大脑顿时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