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顾乾拉着尤珂跟了出去。

“说什么大可不必,你难道还在怀疑我是兰邦制药的人吗?”

“并不是。”

“那你是认为我别有所图?”

“也不是这样。”

“那为什么——唔!”

对于顾乾穷追不舍的提问一直冷淡应对的拉蒙突然回过头,将大手横在顾乾眼前,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啊,真是啰嗦个没完!”

颇不耐烦地挠着自己的长满灰色硬毛的后脑勺,拉蒙半弓着腰,将脸凑到顾乾的面前,一双狡诈的吊眼微微闭起,投射出扎人的视线,说道:“那——叫做顾乾的小哥,来说说你想怎么帮我们吧。如果你确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你又能做到什么呢?”

带着野兽气味的呼吸粗鲁地扑打在脸上,顾乾不自主地拉着尤珂往后退了一步。

尽管拉蒙凶神恶煞的模样和少有起伏却处处透着一股不屑的语调都让他有些不爽,但为了达成此行的目的,顾乾自觉不得不与这个多疑又蛮横的大脑袋狼人搞好关系。这样的话,就只能尽量忽视这些细节了。

轻咳了一声后,顾乾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他说道:“确实,如果只靠我能为你们提供的帮助十分有限,但是!”

用力拍响胸脯,他接着说:“只要能把这里的状况传达到外界,就一定有办法解决!在这个过程中,不需要你们做任何冒险的事,只要能在我取证过程中尽量配合我——”

“停一下,你说……‘外界’?”

拉蒙的眉毛向上挑了一下。

“对,WFIR,你知道吗?”

“当然,WFIR——WorldForumOfIndustrialRevolution,然后呢?”

“20年前,产业革命论坛制止了美国的秘密研究,只要有足够的证据,这次也一定能够终结兰邦制药的恶行!”

呼哧。

听着顾乾激昂的解说,拉蒙突然笑出了声。

“有什么不对吗?如今的世界,禁止非人道人体实验已经是人类的共识了,只要揭露了这里的实情,国际上肯定会——”

拉蒙又用冷笑打断了他的话,双臂端在胸前,若有所思地晃起了脑袋,“这样,这样啊……”

被晾在一边的顾乾面露尴尬的神色,一头雾水。

他暗自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回想了一遍,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令人发笑的地方。

这样想着,他又把目光转向一直默默跟着的尤珂,但转瞬又觉得想向这个心理年龄与幼童无异的少女寻求评价的自己可能真的出了问题。

“这位小哥,”拉蒙转了转自己有半截都被灰色的毛发覆盖着的脖子,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之后你要是想逃出森林,我可以帮你。但说什么要帮我们离开,还是算了吧。”

“诶?”

“尤其一会儿进了里面,最好不要再说类似‘揭露’‘曝光’的字眼了。”

拉蒙的话让顾乾愈发的糊涂了,这副仿佛事不关己的态度使他不由地有些心急。自己被方正骗来,冒着生命危险到了这里,可不是为了旅游或是探险的。

而且,让自己对这种残害人命的行为视而不见,放任不管,那不如把自己杀死更能舒心一点。

他们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威胁,对,或许这里实际还在兰邦制药的控制之下,因此,才有别的顾乾不知道的原因导致他们不敢谈及逃走。

“理由呢?如果是有难言之隐,可以告诉我,我都会想办法帮你们解决。”

“理由?你问我理由!?”

拉蒙像被顾乾的话激怒了,一只手掌突然恶狠狠地扣在顾乾的头顶上,强迫他看向自己的眼睛。

“那我就告诉你,理由就是里面的人可没有我这么好的脾气!”

灼热的气息和唾沫一起飞溅在顾乾脸上,汹汹的气势吓得尤珂连忙缩在顾乾的身后。

“别摆出一副大圣人的模样喋喋不休了。让WFIR向兰邦制药试压,再把这个地方毁掉,然后呢?我们从这片森林中走出去,又能去哪里?置身于阳光之下,直面人们的恐惧与冷眼?还是被关在笼子里,像动物一样供人观览?”

巨大的身高压制下,顾乾不得不连连后退。

“不会的,到那时我会想办法——”

“想办法,你是能把我们变成普通人的模样,还是可以改变人们对我们的眼光?”

“我……”顾乾还想要反驳,可是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大概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的确,他虽然还没有见过斯芬克斯堡中的其他的人,但光就眼前的拉蒙来说,在一般人眼中,绝对称得上“怪物”二字——因为顾乾就是如此认为的。20年来在他大脑中积累形成的对“人”的概念完全排斥对拉蒙的认可。

完全和人一样,或者完全与人不同,夹在中间的那部分,人类不能不以异样的眼光去看待,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就像现在的顾乾,即使说着要帮助他们,即使想要努力的接受他怪异的相貌,却依然忍不住从那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凶恶的头颅上瞥开视线。人与怪物拼接成的身体让他产生一种生理性的厌恶,那不是靠自我暗示或是其他什么就可以简单消除掉的。

连自己都无法保持一颗平常的心去看待他,再去说有办法在帮助他们离开后的将来,让其他的人能够不带歧视的与他们相处,完全就是自欺欺人罢了。

而自己,根本没有想过这些,只是一味自顾自地说要带他们出去……

但是——

“就算是这样,”顾乾攥紧拳头,鼓足勇气迎上了拉蒙的视线,“就算这样,这个地方也绝不应该存在。你们难道就真的想被永远囚禁于此,从此放弃重新做回一个普通人的可能性,吗……”

顾乾的话音突然弱了下去。投射在他的眼角膜上的,拉蒙发黄的眼珠像是一片荒芜的沙漠,令他的脊背上不禁蹿起一阵冷意。

拉蒙没有再继续与顾乾争吵,他松开手掌,默默转过身去,向前走了一步,面前的门自动为他打开,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那里的两人,示意他们跟上来。

顾乾牵住尤珂的手,小心地跟在拉蒙身后。

从这道门进去,是一个比较宽敞的廊道,门口的墙壁上挂着堡垒的平面图,顾乾简单看了一下,图中各部分功能结构划分十分清晰,内部的空间似乎要比外面看着还要大一些,大概是把主体建在了地下。

穿过这道走廊,三人又来到一扇门前,里面就是刚才图中标示的这一层的中心。

刚跨进门,顾乾和尤珂都再一次遭受到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门内是一个给人以巨大空间感的大厅,在这种所有东西都该显得极为渺小的地方,那东西的存在感却爆炸般的溢了出来。

数条粗大的锁链从不同方向的墙壁上射到空间的中心,固定着一个巨型的怪物,不,光是用“怪物”还不足以形容它,顾乾觉得,如果是在奇幻小说或是类似的文艺作品里,那一定是会被成为“魔兽”的存在。

庞大的身躯上覆盖着鳞片状的装甲,许多粗长的触手从装甲中脱垂出来,和与固定躯干的锁链不同的、像是电缆一样的东西缠绕在一起,三对金属材质、形如蛛腿的装置分布在躯干两侧。除此之外,它的身上还有许多其他组成要素,顾乾竟一时无法一一指出与它们类似的东西。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像是某些故事中的邪神,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用那些瘆人的触手,把顾乾拖下地狱。

“那是奇美拉。”

注意到两人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拉蒙回头解释道:“爸爸在他们的要求下,用边角料做出的不死兵器。”

“奇美拉,兵器、不死吗——”

顾乾的视线粘在上面,难以离开。

虽然知道兰邦制药的主业之一便是贩卖军火,可是这样的东西,会有谁之买单吗?

顾乾越来越不理解兰邦制药研究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往这边来。”

当顾乾回过神来时,拉蒙已经往前走出了一段距离,这个“奇美拉”似乎并不是拉蒙带他们进来的目的。

随着位置的移动,紧贴着墙壁,出现了大面积的陈列架一样的设施,大小相同的方格之中摆放着各样怪僻的物品,像一个品味诡异的大型展览馆。

拉蒙像导游一样,领着他们在其中一个“展台”前停了下来,伸手指着一个位置不高不低的方格,说道:“看看这个。”

顾乾往那里看去,摆放在密封的玻璃方格之中的大概是一颗人的头骨,顾乾只能用这种模糊的语言来称呼它了,仅仅因为它残缺的形状上还保留着两个漆黑的孔洞和两排残缺的牙齿。

但只从轮廓来看,顾乾完全不能相信那曾经是人身体的一部分。倒不如说,这是一块海岸边饱经海水侵蚀的奇形怪状的石头更能令人信服。

嶙峋的骨片如同发黄的荆棘丛一样生长在穹窿的脑颅之上,许多刺状突起密密麻麻地拥挤在眼眶里,形成了两个诡异的无底深洞,就像热衷描绘痛苦的艺术家苦心孤诣地雕刻出的最为得意的作品,光是被盯着就给人一种会被绝望吞噬的恶感,令顾乾心中不禁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恐怕恶魔都不会愿意用它去做手杖上的装饰品——扎手。

“这是?”

“嗯”,拉蒙用拳敲了敲那个面目狰狞的狼首,“原来安在这里的玩意儿。”

他说的十分轻松,顾乾却无法轻松的接受,变得凝重的目光从拉蒙的头移回那颗头骨上。

尽管他的专业是血液方向的,但骨骼方面的病变他也在图片上看到过,但到了如此程度的实物还是头一遭见。

“在被送到这里之前,我就是一直顶着这种东西活着的。”

拉蒙用右手臂撑着,倚靠在玻璃橱窗上,回忆起自己的过去。

“从15岁的时候开始,我就得了病。一开始只是偶尔头疼,后来疼痛逐渐加剧,很快就连夜里睡觉都可能被疼醒。等到视力都受到影响再去检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虽然医生说了基本没有治愈的可能,但还是先住了院。手术一遍又一遍地做,痛苦不比病带来的少,我那时甚至每天都想着在头上装个拉链或许能少受些罪。”

说到这儿,拉蒙竟然笑出了声。

“然而,就算这样,依然没能治好。没有能力支付医疗费的父母把我丢在医院,逃走了。我呢,也就在头上还绑着纱布的情况下被医院赶了出来。”

拉蒙说这些的时候,语气中没有一丝悲伤或恨意,平淡得像在聊别人的事。可是这些话落在顾乾的心头,却有着千钧之重。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已逝去的挚友谷山,身体先天残疾,父母又身染重疾双双自杀。被福利院收养后,好不容易过上了平静的日子,却又不幸丧命于那场大火之中……

听着拉蒙的话,顾乾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谷山的影子。

“后来呢?”

沉浸在回忆里,顾乾未加思考就问了出来,然后才猛地反应到自己的追问有些不当。

还好,拉蒙似乎并不介意继续讲下去。

“后来?后来无处可去的我,就被兰邦制药的人盯上了。”

“你,是被他们强行抓走的?”

“自愿的。”

“什么?”顾乾又一次被他的话惊讶到了,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可能真的出现问题了,“你说‘自愿’?”

“别人不知道,但我完全是自愿的,毕竟觉得已经不可能有比当时更惨的情况了吧。”拉蒙耸了耸肩,“之后,我就被送到了这里,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说完,拉蒙停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自己曾经的头骨,过了一会儿才又说道:

“和我一样,这里的大家大多有着类似的过去。疾病、贫穷、事故……各种各样,不幸的人生。曾经苦苦挣扎、生不如死的我们,早就没了作为人的尊严,甚至都没有活着的权利,那时又有谁把我们当做“人”了呢?”

“可在这里,你们也只是试验品而已……”顾乾垂下头,一时想不出能够反驳他的话,最后只能吐出这样一句无力的句子。

“曾经或许是,但现在”拉蒙摇了摇头,“这里已经属于我们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所以,无论是谁要破坏我们的家”他张嘴展露出锐齿,作出威吓的表情,“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会让他——”

“拉蒙。”

突然在身后响起的声音让他一怔,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跌回了肚子里。

“又在吓唬人了。”

拉蒙马上一改原本凶恶的神情,眼角垂下,换作一副讨好的模样。活像一只做坏事被发现的哈士奇。

随着他慢吞吞转过身,一位女性出现在顾乾和尤珂的眼前。

她身材高挑,黄褐色的长发扎成一束,搭在一边肩头上,看着温柔且优雅。穿着很有品味的连身裙,相貌也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除了——那对引人注目的猫耳。

“姐,我什么都没说……”

那女子没有搭理拉蒙,径直走到了顾乾面前,微微鞠躬:“您好,我是蕾莎。拉蒙刚才粗鲁的态度还请您不要见怪。”

“没有没有,面对突然出现的外来人,那样也很正常,呃——”

“嗯?啊,怎么,您很在意这个吗?”

注意到顾乾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头顶,蕾莎抬手摸了摸自己毛茸茸的、尖尖的耳朵,然后用手指轻轻捏住——

摘了下来。

“只是装饰品。”

蕾莎礼貌地微笑着说道。

“啊不……”

被小小地吓了一跳后,意识到自己失礼的顾乾连忙把视线移到的别的地方,有些尴尬地拨了拨刘海。

“没关系,因为做工很好,很容易被误会吧——喜欢吗?”

她微微歪头,向尤珂晃了晃手中的猫耳发夹,然后递给了她。

尤珂瞄了一眼顾乾的表情,看他好像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小心地接了过来,然后又立刻缩回到他的身后。

女子又向她投以和煦的一笑。

与拉蒙不同,是位温柔且成熟的女性,这让顾乾心中多少松了口气。

“关于您刚才与拉蒙的谈话,虽说并非出于故意,我还是多少偷听到了一些。之后请允许我向您详细说明吧。”

“能这样的话当然最好,非常感谢。”

顾乾向蕾莎微微鞠躬,对方也当即回礼,说道:“哪里哪里,不过这里不是适合聊天的地方,请随我来吧。”

蕾莎招呼着,走在前方带路。拉蒙紧随其后,顾乾拉着尤珂走在最后面。

路过奇美拉的时候,顾乾突然感觉袖口被拽了住。

他停下脚步,侧头向尤珂看去,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奇美拉。

“刚才,”尤珂伸手指向奇美拉,“它好像动了一下。”

“什么!?”

顾乾心中一惊,急忙抬头盯着那怪物仔细看了一番,可它仍如一座雕塑,静止不动。

“看错了吧?”顾乾拍了拍尤珂的头顶“走吧。”

“哦……”尤珂小声应着,可目光依然停留在奇美拉身上。

“看错了吗?”她疑惑地嘟囔着,牵住顾乾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