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后,半鸟又说起了自己多年游历中的一些有趣的见闻,东拉西扯,侃侃而谈。顾乾一边暗自感叹他经历之丰富,一边思考明早从这里离开后的计划。这种轻松聊天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入夜,直到尤珂的肚子发出了可爱的悲鸣才勉强停了下来。
半鸟的洞中还存着一些烤好的蛇肉,拿出来分给了自下飞机还没有进食的两人。这种黑乎乎的食物尤珂还从未见过,除了焦苦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味道,比起顾离做的饭差了十万八千里,但肚子空空的实在不舒服,她也只好拧着眉头将就吃了下去。
吃过饭后,半鸟也没再说话了。他怀抱白剑,枕着胳膊,面壁而卧。
顾乾和尤珂脚对着火堆,朝与半鸟垂直的方向躺着。两人中间空出一片二十公分宽的空地,背对着背。
洞穴的地面坚硬而潮湿,即使有火烘烤着也很不舒服。不知哪里传来无节奏的水滴声,扰的本来就有些焦虑的顾乾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就在顾乾决定放弃睡觉,就这样熬到天亮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
顾乾翻过身去,躺在自己旁边的尤珂正张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双眼一眨一眨,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
顾乾轻声问。
尤珂努了努嘴巴,又垂下视线。
“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顾乾活动了下嘴角,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的平和一些。
“说吧。”
“就是……”,被顾乾催促着,尤珂支吾着开口,“我,睡不着。”
“嗯。”
“之前顾离姐姐都会给我讲故事……”
讲故事?
顾乾心中暗笑,自己的妹妹这是真的把她当小孩儿哄着了,带回家没几天,倒是给她惯出了不少毛病。
“这里没什么顾离姐姐,只有吓人的顾乾哥哥,赶紧睡觉。”
顾乾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准备翻身回去。毕竟他自己都睡不着,哪有心情给她讲什么故事。
然而尤珂却偏偏在这件事上穷追不舍,拉着顾乾的衣服久久不肯松开。
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扁着嘴,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动物模样。
顾乾看着她那乞求般的眼神,僵持了约有十几秒钟,瞧她毫无放弃的准备,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表示投降。
他一向认为女人是一种狡诈的动物,哪怕像这种心理年龄低幼的家伙,只要做出这样的表情来,就能让人对“拒绝”产生罪恶感。
“说吧,想听什么,葫芦娃大战汽车人吗?”
顾乾以右臂为枕,侧卧着面向尤珂,想着用这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老土段子随便应付过去就是了,实在不行,他也可以给她稍微讲讲自然辩证法。
然而,尤珂却并没有接受他的提议,而是给了他一个始料未及的回答。
“蜜莉恩……”
尤珂用她那清甜的嗓音犹豫地说出的这三个字,进入到顾乾的耳朵里,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让他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以为顾乾是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尤珂又补充了一句。
“就是那个金色头发的漂亮女孩。”
“你……在哪看到的?”
顾乾强忍着突然在心脏里翻涌起来的疼痛,声音微颤地问道。
尤珂全然没意识到顾乾的异样,语气依然平静地回答:“顾离姐姐给我看的相册里面,经常和你在一起……”
是小离……
顾乾暗暗苦笑,眼前不禁又浮现出那个女孩清纯的笑脸,让他感到胸口一阵空气被抽离般的痛楚。
对于蜜莉恩的“失踪”,顾乾从未逃避过。
尽管有关她的照片、她曾佩戴过的饰品,连带两人之间的回忆都被顾乾收纳了起来,但他并不是想装作遗忘,只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办法能消解他心中的哀伤。
他只是想独自等待,等待再见到她的那一天,把这些重新启封。
而这之中的所有思念与苦痛,他并不想和任何人分享。
这一点,自己的妹妹应该是知道的,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告诉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
顾乾不能理解。
“她……小离都和你说了什么?”
顾乾用力捏着手指,压住火气,问道。
“顾离姐姐说,她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人。”
“还有呢?”
“一个非常关心你的人。”
“然后?”
“也是一个你非常喜欢的人。”
“……”
“但是,她好像离开了。”
尤珂慢吞吞的话语在顾乾听来却如一把把闪着寒光的刀,无情的劈开他的头颅,把那些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沉淀的记忆残忍地剜了出来。
对那个女孩的爱意在此刻变得如此清晰,如同决堤的江河奔涌在他的血管里,冲撞着他的每一根神经,简直像要把他的身体撕裂一般,让他的额头上霎时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
“顾离姐姐说她是你的女朋友,可是朋友为什么会分开呢?妈妈给我讲的故事里,朋友都会一直在一起——你,怎么了?”
尤珂说着说着,突然听到从顾乾那里传来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她朝他看去,才发现顾乾正痛苦的闭着双眼,双手紧按住自己的胸口,像快要窒息的鱼一样张着嘴艰难地呼吸着。
“你生病了吗?很难受吗?”
从没见过顾乾这幅样子的尤珂被吓了一跳,顿时不知如何是好,慌张之间最先想到的就是赶紧叫半鸟来帮忙。可还不等她开口,顾乾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抬起苍白的脸,朝她瞪大了眼睛。
但他的眼神却让尤珂瞬间意识到,令他的表情扭曲变形的,绝不是来自生理上的疼痛。
尤珂并不是第一次被他这样看着了。无论心情好与不好,他总是凶神恶煞的,仿佛要用自己的视线把人杀死一样。可此时,他颤抖的目光却显得那么的无助,即使把眼眶极力撑大,也掩饰不住他的虚张声势。
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哀求。
哀求尤珂不要出声,不要让别人看到他这副软弱的姿态。
尤珂看着这样的他,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
可怜?同情?
似乎都不太对。
并非是那种高位者面对卑微者的心情。
那究竟是什么?
尤珂反握住顾乾的手,那只比自己大许多的手掌,用力地握着她,却又像是害怕握疼她一样努力控制着力道,冰冷与温暖交织在一起,让尤珂恍然明白了。
啊,或许这就是妈妈看着我的时候的心情吧。
她脸上露出释然的微笑,然后把另一只手也轻轻地包裹在顾乾冰凉的手背上。学着曾经艾法林在她难过时所做的,与顾乾额头相抵,用自己柔和的气息来安抚着他。
肌肤接触是人与人交流的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究竟是什么让顾乾如此痛苦,尤珂无法理解。但她想要让顾乾平静下来的心情却通过这个人体最大器官清晰地传达给了他。
温热的呼吸,和缓的心跳,抚慰着顾乾躁动不安的神经。
他仿佛感觉到一种暖湿的液体在自己周身扩散开来,眨眼间,整个身体都被浸泡在五彩斑斓的海洋里,强烈的失重感骤然袭来,他慌忙想要扑腾出去,可却发现四肢都被沉重的铁链牢牢地锁住,根本不能动弹。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身体变得虚浮起来,然后倏地破裂成了大团的泡沫,融入海水之中,从锁链的缝隙中脱离了出来,缓缓浮上海面……
当他再睁开眼时,彩色的海洋已经消失不见,身体也没有变成泡沫。只有两颗圆圆的清澈的红色宝石充斥了自己的视线,直到那宝石上方的两抹纤细的装点扑闪了两下,他才反应过来是尤珂的眼睛几乎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好一点了吗?”
看到顾乾的神色稍微好转,尤珂低声问,那声音又轻又软,像是采来云朵做的棉花糖一样,让顾乾有些不习惯。
顾乾连忙往后撤了些,把两人的之间的距离拉大。这才发现尤珂眼角微垂,含露的眼中流露着怜爱之意,让顾乾感觉眼前的并不是尤珂,而是变成了别的什么人。
但定睛一看,她脸上的笑容分明还是那样的唯喏,顾乾摇摇头,刚才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但最让顾乾奇怪的是,自己刚才心中汹涌的思念突然烟消云散了。
怎么回事?
顾乾用手掌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那份悸动仍然存在,可是却有一种莫名的解脱感。
自己刚才到底经历了什么?
顾乾疑惑地注视着尤珂。感受到他的视线,少女立刻畏缩的扭开头,不安的玩弄起手指
“是我说错了话,惹你生气了吗?”
尤珂懦声懦气的,像是怕被谁听到似的。若不是顾乾耳朵机灵,恐怕会误以为从哪里飞来了小虫子,在嗡嗡的叫唤。
“与你无关。”
或许是因为有些疲惫,又或许是在为被尤珂看到自己那副不像样的状态而感到难为情,顾乾的声音也少见的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
“对不起,都怪我说要讲故事……”
“对了,来——讲故事吧……”
“诶?”
原本背对着尤珂的顾乾突然翻过来,仰面躺下,用比恐吓还让尤珂感到惊吓的温和语气说道。
“怎么了?”
顾乾偏头看向尤珂,她的脸上被大写的吃惊二字挤满,仿佛不敢相信刚才的声音是眼前这个面瘫的男人发出来的。
“要……讲故事?”
尤珂用胳膊支起上半身,微眯着眼睛,表情好像在说“他怎么可能说这种话,一定是我听错了”
“不是你要听吗?”
尤珂把嘴张成了O型,呆呆地拧了下自己的脸,确认自己的神志还是清醒的。
但顾乾并没有对她可爱的动作做出任何评价,他那对灰蒙蒙的眼瞳凝视着漆黑的虚空,视线已经穿越到了十分遥远的地方。
那些之前一直埋在心底不愿对人提起的事,现在不知为何,都挤在自己的嗓子眼中蠢蠢欲动。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不得不说,这让他感到惊异、恐慌、异常的焦躁。
这种奇怪的心情不知从何而来,让他自己都感到奇怪。
不在于被谁听到。
他只是想要说出来,想揭开自己的伤疤,想用那些甜蜜的回忆割的自己鲜血淋漓。
被强迫着,不受控制。
“来讲吧”
他的唇角逐渐勾起怪异的微笑。
“讲讲我和蜜莉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