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班!一班,前方狀況如何?”
“一班收到。我們遭到了簡易爆炸物襲擊,但沒有傷亡——你們也小心,可能有更危險的爆炸物。注意排查門窗。”
“收到。狙擊小組,狙擊小組聽得到嗎?”
“狙擊小組收到,已經控制了制高點。這樓只有三層,幾乎只能看到周圍的房頂。”
“清除狙擊手的任務交給你們了,巷戰我們來負責……是叛軍!拔刀!”
“……狙擊小組收到。你們也小心。”
當進攻方進入了城區範圍,防守方對地形的熟悉,和提前布置的防禦手段,終於開始對攻入城區的突擊隊造成有效的殺傷。
詭雷,落穴,墜落釘板——和教導旅以往面對的,精通射術和野戰的卡西米爾人不同,據守城市的叛軍充分利用了一切能夠找到的材料,設計了大量的陷阱。這些陷阱或許不致命,但是在排除陷阱的短暫的停頓中,就可能會遭遇突然聚集的叛軍群起圍攻。一擊得手,叛軍便再次化整為零,散入整個城區,四處游擊。
赫拉格需要承認,雖然戰鬥技藝低下,但是叛軍的指揮者可能比想象中更加富有才華。遊盪在城區中,利用狹窄的暗巷和短小的地道進行機動的叛軍和民兵,就像是一群捕獵的狼,目的明確,分工細緻。
直到目前,突擊隊中已經有五分之一的士兵失去戰鬥能力,還有十數名士兵失去生命。付出了遠高於估計的代價后,突擊隊終於攻佔了外部城區,面對着防守嚴密的地下通道外圍防線——再過去,就是叛軍所聚集的地道,敵人的指揮部所在。
“將軍,前方火力很強。請您暫時後退,等我們打開缺口。”
赫拉格看着年輕的士官。士官帶着一小隊士兵跟隨在赫拉格身邊,保護他的安全。不過現在跟在他身旁的,只有士官一人,其他士兵正在羈押剛才肅清的房屋中被俘的叛軍。
他們大多穿着非制式的棉衣,武器也參差不齊,缺乏必要的作戰訓練。這些叛軍甚至稱不上民兵,充其量只是武裝平民。而和情報中一樣,薩卡茲、阿納緹、黎博利——沒有一個是烏薩斯人。
赫拉格走到蹲在牆邊的叛軍旁,叫出了其中一名黎博利少年:“你,起來。你叫什麼名字?”
“阿廖沙。”
“為什麼參加叛軍?”
“……”少年把複雜的眼神投向赫拉格,沒有說話。
赫拉格只能嘆了口氣,對一旁的士官吩咐道:“看好他們。”
“將軍,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士官猶豫片刻,露出一個苦笑,“突擊隊人手並不充裕。雖然這些人戰鬥力低下,但是人數太多了——不論是搗亂,還是作為俘虜,都絆住了突擊隊的步伐。我們在他們身上浪費的每一分鐘,叛軍後方都在重整防禦。”
“我知道。”赫拉格看向濃煙四起的城區,突擊隊正在肅清街區,但是城區原本的住民們總能從出其不意的角度襲擊突擊隊。靈活,狡猾,悍不畏死——
這讓赫拉格感到無比疑惑。究竟是誰在指揮着一夥烏合之眾?而他們又為什麼這樣拚死戰鬥?
他向屋外走去。
“將軍您去哪?”士官緊跟在他身邊,“將軍,這邊是去地下通道的方向,可能有敵人的防禦……”
赫拉格的眉眼低垂,“我要親自去看看,他們戰鬥的理由。我想知道,烏薩斯人的鮮血為何而流。”
“將軍。”士官想要出言勸阻,但是赫拉格寬大的背影,終究令他無言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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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在城市裡的叛軍不同,有良好作戰能力的城衛軍和民兵早早組織起來收縮防線,據守在地下通道外的防線上。臨時建築的哨塔和堆在一起的沙袋,兩端與山地相連,視野開火,火力充足。
當叛軍見到孤身進入防線與城區之間的交火帶的赫拉格,都驚訝於對方這瘋狂的行為。無數張弩瞄準了他,但卻沒有立即開火。
“我們都是烏薩斯的子民,沒有必要兵戎相見。”赫拉格站定,向防線上喊道,“我是瓦西里.康斯坦丁.赫拉格。不要再無謂地浪費生命了——投降吧。”
防線上一片寂靜。片刻后,不知是誰帶的頭,有人笑了起來,一個人的笑聲引發了其他人的笑聲,笑聲里混合著烏薩斯的粗口,與之相隨的是一陣箭雨。
赫拉格抽出軍刀,擋開了有威脅的弩箭。弩箭並沒有逼退他,相反,赫拉格繼續前進,喊道:“以皇帝陛下的名義,放下武器吧,協助者至少罪不至死。”
又是一波密集的弩箭。但就像突破外圍防線時一樣,單純的遠程牽制,對赫拉格毫無威脅。源石法術或許可以做到,但是如果叛軍中有術師,城區中的戰鬥也不會如此迅速地結束。
見到赫拉格如閑庭信步般上前,叛軍終於意識到了赫拉格對防線的威脅。從掩體後方,一隊手持刀劍的前城衛軍士兵翻出來,準備擋住赫拉格的前進。
但是防線後方似乎有人喊了些什麼。聽到後方的命令,城衛軍開始退回防線上,而弩箭也隨之停了下來。從陣線中走出了高大的鬼族,身披東國制式的甲胄,紅色的赤鬼面具掩住了鬼族武士的面容。
這就是情報中提到的那個鬼族武士。
赫拉格確認這一點,停下腳步,打量着對方的長刀。鬼族武士身材高大,恐怕有兩米以上,以此推算,他提着的東國長刀全長超過一米六,這在刀劍類的武器中極其稀有。
“你是個戰士。”鬼族武士向前邁步,最後停在距離赫拉格十幾米的距離上,用不太標準的烏薩斯語說道,“我聽說過你,赫拉格,將軍。”
聽聲音,這個鬼族武士是個年輕的男子,聲音里稚氣未脫,想必年紀不大。赫拉格看着對方,冷冷地說:“東國人?報上名字。”
“我非東國人,此生未曾踏上東國的土地;我亦非烏薩斯人,烏薩斯從未將我視作國民。”鬼族武士以奇怪的韻律答道,“無鄉之人,四郎。”
“你不是烏薩斯人,”軍刀抬起,刀尖指向鬼族武士。赫拉格的語氣中終於帶上了殺意,“對於企圖禍亂帝國的外人,我沒有仁慈之心。”
“烏薩斯人?整座城裡已經沒有烏薩斯人了。”四郎就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倘若我們還覺得自己是烏薩斯人,我們就不會向這個腐朽衰敗的國度發起叛逆。”
衝刺,揮砍,赫拉格就像是閃爍的電光,轉瞬間出現在鬼族武士面前。軍刀落下,撞上了長刀的刀鞘,四郎擋住了赫拉格的攻擊,接著說:“烏薩斯剝削我們。烏薩斯拋棄我們。烏薩斯屠殺我們。所以我們要抗爭,我們要拿回我們的家。”
四郎推動長刀,用大力將赫拉格逼退,隨後撤步收刀,刀鞘滑落,讓寒氣森森的刀滑出刀鞘,隨後揮動長刀,宛如掀起了一陣風暴。
一寸長一寸強。烏薩斯的軍刀堅實可靠,但是長度不足,赫拉格輾轉騰挪,卻很難找到突破對方守備範圍的機會。
在數次交鋒后,四郎抓住機會,用刀刃斬向赫拉格的腰側。雖然閃避及時,赫拉格的鎖甲依舊留下了一道裂口,從下方的傷口裡,有血液緩緩流出。
“將軍,”四郎後退,橫過長刀,沒有繼續追擊,“你是黎博利人。您知道,烏薩斯是如何看待我們這些異族的。當你低頭看向胸口的白鷹騎士勳章,你不會感到寒心嗎?”
赫拉格沉默以對。見狀,四郎繼續勸說道:“加入我們吧,將軍。烏薩斯人只是在利用你,你的士兵,你的長官,你的皇帝——他們只是在利用你的才華,來達到自己的目的。這樣的國度,不值得為之奉獻。”
“你錯了,四郎。”奇怪的東國發音,讓赫拉格說出對方名字時稍有停頓,“你還小,你還看不清烏薩斯是何等的龐然大物。你覺得烏薩斯人活得比外族人更好,可是你沒有想過——當東國人還在燒炭爐取暖的時候,就算是這樣的烏薩斯邊境小城,也已經有了電力。帝國或許無法對子民一視同仁,但帝國總歸是分給了我們它的榮光。”
“但東國人的炭爐屬於他們自己,誰也拿不走。”四郎輕聲說道,“我們的燈、暖氣、食物、家,我們的尊嚴與信念,都是烏薩斯的施捨,隨時可以被奪走。這不正確。”
“會改變的。一切都會變好的,就像如今的帝國不是一天建成的。”
“將軍,我們等不了了。我們已經受夠了。”四郎的刀慢慢向後拉,就像充滿力量的弓,“一切都會變好的,但我們等不到那一天了,所以我們只能作出決斷——”
修長的刀收到了腰側,拖在身後,四郎赤鬼面具下的雙眼炯炯有神。
“——我們來改變這一切,從我們開始改變。就算是死,也要有價值。”
四郎的眼睛,讓赫拉格產生了一瞬間的恍惚。他想起了卡西米爾的戰場上,那些視死如歸,向強弩陣列發起衝鋒的翼騎兵——對於那些卡西米爾人而言,死在衝鋒的路上,是最好的歸宿。
不論在哪裡,人總會為一些不可達成的目標,虛無縹緲的信念,拼上自己的生命。
身化飛灰,精神卻無比閃耀,令人雙眼刺痛,淚水盈眶。
“……我尊重你的選擇。”赫拉格雙手握刀,舉在身側,“最後人們還是要靠刀劍證明信念的優劣。”
四郎出手,以身體作為彈簧,積蓄着力量的長刀從腰側斬出,如同一道光芒,自下而上斬向赫拉格的腰腹。其速度之快,令人驚異。東國劍術中的“居合”強調快刀出鞘,攻敵不備——過長的刀無法運用這一技巧,但是由靜至動的急速變化,依舊能帶來出其不意的效果。
但那只是理想狀況下。戰場廝殺,勝負一瞬,赫拉格擰轉手腕,一手握刀柄,一手托刀刃,用靠近護手的刀刃後段擋住了斬擊,同時向前探步,滑進了四郎的守備範圍。
軍刀與長刀的刀刃摩擦,發出刺耳的鳴響。在近距離上,使用長刀的武士無法還擊,而赫拉格高舉的軍刀成為決定性的一擊——
斬下,赫拉格在最後關頭依舊留了手,刀從盔甲脆弱的領口穿入,劈在肩上,卡在骨骼中,沒有斬斷咽喉。
四郎吐出一口血。他扔下長刀,小聲嘀咕道:“該死……要是帶把打刀就好了……”
赫拉格不懂用東國語言說出的“打刀”是什麼意思,他輕聲道:“投降吧。”
“武士從不苟且偷生。”四郎慢慢抬起手,摘下了赤鬼面具,露出鬼族少年蒼白的臉。他的左眼周圍,遍布着黑色的結晶。
一個礦石病人。
“但凡烏薩斯給我們一條生路,我們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四郎聲音含糊,血液在嗓子里翻湧,“烏薩斯人都該死。你也一樣……將軍。”
迴光返照般,四郎突然抱住了赫拉格,任憑刀刃切入他的身體,奪取他最後的生機。他用虛弱的聲音說出了遺言:“我在地獄……詛咒你們……”
下一刻,赫拉格看到了防線上升空的箭雨。他無法掙脫四郎的環抱——這一次,他沒法閃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