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良好,水平高度差四十码,直线距离三百码。”

守林人趴在草丛中,双眼估算着目标的空间位置,校准着弩上的特殊瞄具。高倍率的光学瞄具在弩配件中不常见,天知道为了这具弩花了多少心思提高远距离射击的精准度。不过,仅仅论杀伤距离,这具弩甚至超越了大多数拉特兰铳,是独一无二的精品。

而在正确的人手中,它能够做到的事更加惊人。

守林人将一面小小的绿色旗子插在地面上,判断好了风向。她的视线微微向下移动,看向弩后方的弩托。在靠内的一侧,她刻上了一行行换算公式,用于对比环境修正弹道。虽然不知道这些公式是怎么算出来的,但是确实非常好用,让击杀变得更有效率。

她知道,在家乡的惨剧后,自己有过一段精神失常的时期。那段时期非常短暂,但在那之后,她的记忆受到了一些损伤。虽然大概清楚故乡发生了什么,但是细节非常模糊,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

她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个解不开的结。她支离破碎的记忆告诉她,是那个名为“陨星”的雇佣兵背叛了村子;但是她的感性,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她扶住了头,每当细想这些事情,脑子里就会一片混乱,就像回到那个暴风雪天。唯有转移注意力,才能恢复清明。

“风向东北偏东,风力……大约四级。”

在光学瞄具里,“L”型的瞄准线微微移动,修正射角后,她开始一动不动地等待猎物出现。

她的狩猎开始于她的精神恢复正常后不久。她无法想起袭击故乡的叛军特征,于是设法从守林人处找到了所有记录在册的卡西米尔-乌萨斯边境上的叛军,并自此开始了她的猎杀之旅。

既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做的,那就一个个杀过去。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一个个清除,总会遇到焚毁她故乡的那些人。

不仅仅是叛军,还有那个背叛者。

会是谁呢?会是陨星吗?

她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毕竟离她的复仇完成还很远。

她扣下扳机,片刻后,瞄具里目标的颈部突然绽出一蓬血花。周围的人惊慌失措,四处搜寻,然而却一无所获——在他们的认识里,没有什么人能从更远的距离上用弩箭命中一个人的要害。守林人偏偏能够做到。

上弦,装填,再次瞄准,扣下扳机。安静而寒冷,一如卡西米尔的寒林。

她翻过身收起弩具,抬头看向天空。一道星光划破天空,转瞬即逝。就像谁的泪光,被永远埋藏在心里。

“北天之剑很清晰……是个好日子。”

卡西米尔-乌萨斯边境上,最近多了一个传说。

在边境线靠近卡西米尔一侧的森林里,有一个幽灵在猎杀人类。所有人都死于一支弩箭的射击,但是从来没有人见到过这个幽灵的样子。而这个幽灵似乎执着于猎杀前卡西米尔边防军的叛徒,更增添了其神秘色彩。

幽灵是不需要吃饭和休息,但是守林人是需要的。她点亮了树屋里的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中坐下,总算松了一口气。

她从筐子里取出用揉碎的果仁和蜂蜜制成的能量棒,用力咬下一块,随后又拧开水壶喝了些水。简单的能量补充后,她将墨绿色的重弩放在地面上,进行例行检查。

她在守林人支部里恢复的时期,这具弩就已经出现在她身边。当她问起这具弩的来历时,其他守林人都含糊其辞,只有支部的医官意味深长地看着这具弩说:“是你的朋友送给你的。”

朋友?她的朋友都葬身于林海深处,那会是谁送来的呢?

来历不明并不影响她的使用。这具重弩的长度、重量、基线高度,以及独特的远射程设计,都仿佛为她量身定做。

“相比用弓更适合用弩”,有人这么评价过她……也许是她的老师?她的记忆里缺少了这一块拼图。不过那个人说的是对的,放下长弓拿起了重弩,虽然那种在林间自由呼吸的感觉已然不再,但相对的,她成了一台精密的杀戮机器。

这对于她的复仇,是必要的。

她把重弩靠在墙边,自己坐在稻草上,摊开了笔记本。笔记本上记录着很长的名单和线索,但是其中不少,已经被用鲜红如血的墨迹勾去。

随着复仇计划的进行,这份名单越来越短,她的记忆也在逐渐恢复。发生在故乡的惨剧,一天天的清晰起来。

当她重新梳理这段记忆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件怪事。在前段时间,她悄悄返回了当时照顾了她的欧莎多尔守林人支部,向当时的负责人问了一个问题。

“守林人莱昂,他没有在广场上。有他的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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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兹戴尔是萨卡兹人的主要聚居地,从某种意义上符合人们对萨卡兹人的印象:大部门地区都灰蒙蒙的,散发着破败的气氛。缺少规划的城市就像一座迷宫,不同的店铺散落其间。

陨星在一间酒馆的露天层,麦酒上漂着一层白色的泡沫。她喜欢卡兹戴尔的苦味啤酒,倒不是因为家乡的味道更好,而是因为卡兹戴尔的苦啤酒添加了大量啤酒花,浓重的苦味掩盖了酒本身质量的低下,而且即使店家兑了水,也不太容易喝出来。

她剪短了一头标志性的金发,用黑色的头巾把头和脸包起来,掩饰自己的身份。她已经在酒馆里做了大半天,而她在等待的人还是没有出现。这让她怀疑自己的情报是不是出错了。

抬起头,在卡兹戴尔能够看到的星星远远比不上在卡西米尔的丛林。陨星怀念卡西米尔的那段日子,但是已经回不去了。

在星空中,最亮的几颗依稀可见。那是北天之剑。从卡兹戴尔看不到北天之剑位于星空正中,而是在偏低的位置。

不知道那个林中少女怎么样了呢?

那个卡西米尔的守林人少女,好像是要来找自己复仇吧?她的重弩是陨星托人打造后再作了改装的,陨星知道如果被袭击的是自己,恐怕也没什么办法。

不知道……她的复仇,还有多久会找上自己呢?好像是自讨苦吃了。

但是陨星并不后悔。她从来不后悔,她只会思考怎么解决后来的问题。

有人坐在了一旁的桌子旁边,背对着陨星。

“老板,大杯麦酒,南瓜挞。”

声音变化不大,陨星想,看来等的人到了。

陨星没有带她的重弩——那具重弩就像她的头发一样,太过显眼了。一柄卡西米尔式的狩猎刀紧贴小腿,藏在靴子里,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她大口灌下杯子里的麦酒,站起身来,抽出的刀藏在手臂的阴影里。她慢慢走到刚点完单的萨卡兹人身后,毫不犹豫地将刀搭上了对方的脖颈,沿着水平方向迅速一划。

“好久不见,钢钉。看来你的乌萨斯主子用不上你了。”她在酒馆里的酒客目瞪口呆的注视中,用衣袖擦去了狩猎刀上的血迹,随后将刀子插回靴筒。

“咳……陨……咳……”

被割开喉咙的萨卡兹人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发不出声音。他捂着自己的喉咙,趴在酒桌上,渗出的鲜血从桌边流淌下来,形成一片血泊。窒息感,正在渐渐夺去钢钉的知觉——他最后看到的,是冰冷如冬雪的蓝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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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弱小的人,无法靠自己孱弱的双手去追求正义。

就像陨星说的一样,人们只有在不幸的后果发生后,才会变得足够强大。正义总是会来迟,变成另一种相近,却又不同的东西。

复仇。

仇恨是一座巨大的熔炉,那些没有资质的人在自责和懊悔中沉沦,但仍旧有一些人,她们用仇恨作为铁砧,用痛苦作为锻锤,让自己一点点变强,直到用双手杀死仇敌。

在卡西米尔的深林中,巨树的公主吹响口琴,寒冷的弩箭静静地沉睡,等待着主人勾去下一个姓名;卡兹戴尔的黄沙中,佣兵擦拭武器,在漫漫长夜中点燃烛火,等待天明。

“陨星……我会找到你。我会问个清楚。”

“守林人……我会等着你。”

在这条复仇之路的终点,会是什么场面?两人心中都不清楚,也因此下意识地祈祷着,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直到命运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狙击手守林人。为了复仇,我需要强大力量的帮助。”

“哗啦”一声,是纸张散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某个冒失的干员失手掉落了所持的文件。

守林人循声望去,对上了萨卡兹人的眼睛。

她设想过很多次,再次见面时会是什么情况,要说什么,要做什么。但是此刻,这些计划彷佛都从脑海中消失不见,成了一片空白。

“……好久不见。”

“……嗯。”

(星落于林冠之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