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后。

“夏洛特小姐,现场……我们已经清理好了。”

来自卡西米尔边境城市欧莎多尔的守林人在林冠村的废墟上穿行,领队有些不忍告诉这个女孩发生了什么,以他的看法,应该让这个女孩尽可能远离恐怖的现场。

但是没有办法,必须要有她带路找到这个村子,她也是已知的唯一目击者。

在十五天前,一个萨卡兹人将昏迷中的她带到了欧莎多尔的守林人支部,随后不辞而别。她醒来后,短暂地陷入了一段时间的自我封闭和呆滞,随后迅速摆脱出来。她详细地描述了林冠村发生了什么,但从头到尾始终用着一种冰冷得令人心悸的语气。

仿佛坐在守林人们面前的只是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这个女孩会吃下送来的食物和水,会偶尔在守林人支部里游荡片刻,但是大多数时间,她只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吹着一首断断续续的口琴旋律。

如果有人向她询问关于她和林冠村的事情,她会十分流利地给出答案,像是一台机器人。而面对其他的问题,她只会模糊地给出“嗯”“哦”之类,短而无意义的音节。

召集了足够的人手组成调查队后,守林人们迅速奔赴林冠村,但是当他们赶到时,林冠村早已是人间炼狱。

“夏洛特小姐……我建议你回避。村子里现在可能会让你不太好受。”

“嗯。”这么回应着,夏洛特迈开步子,向村子的废墟里走去。

“夏洛特小姐……”守林人还想说什么,但是被身旁的同伴拦住了。他的同伴摇摇头,说道:“总要面对的。”

“唉。”

雪层依旧堆在村中的道路上,因为不再有人打扫而越积越厚。雪层以下,是一层灰烬,诉说着那个焰光冲天的夜晚。

夏洛特路过了被烧毁的酒馆。就像她进入时一样,一片废墟,只是没了那些骇人的火苗。她停下脚步,眼前仿佛又出现了跪在电台前的守林人,耳畔回响起他痛苦的尖叫。

半个月来第一次,她主动问出了问题:“柯莱希,在哪?”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守林人上前两步,说道:“守林人柯莱希的遗体已经被收殓。按照传统,他将被安葬于他为之奋战的地方。”

夏洛特点点头,对着空气轻声道:“我的兄弟……休息吧。”

继续向前,夏洛特的脚步在雪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她来到自己曾经的家。这里有她和父母的美好记忆,如今,什么也没有。

只剩废墟。

记忆的拼图被逐渐打散。这个地方曾经是什么样子的?发生了什么?是谁住在这里?

她能够感受到自己的想法好像不太正常,但是她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太对。

她跟着感觉继续往前走,来到那晚第一个被摧毁的建筑,村会议大厅。这间大厅在她出生前就已经在村子里了,在一年中的几个重要节日里,全村的人在此设宴欢饮,给边远小村带来难得的热闹。如今,它已经变成了一座焦黑、扭曲的巨大塑像。

如果不考虑那些可能发生于此的耸人听闻的事件,废墟看起来带有一种独特的分为,也许会成为某位艺术家的灵感。

夏洛特没有在此停留,她继续向前,前往村落广场——如今已经变成了坟场。

在守林人们的昼夜努力下,原本的村落广场中央被挖开,尸体被掩埋进去,以防寒冷冬日过后滋生瘟疫。叛军将村民驱赶至此,用弩箭和弯刀夺取他们的生命,随后放火点燃了整个广场。

尚能回收的尸体都有大面积的烧焦和变形,难以辨认身份。每掩埋一具尸体,守林人门就会在地上立起一块松树形状的木牌。上面空无一字,因为没有人知道,这块木牌为谁而立。

夏洛特在广场边缘看着这可怖的一切。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她仿佛仍能从空气中闻到焦臭和腐败的味道。脚边的砖缝里有浅黄色的滑腻胶状物,夏洛特无法想象那会是什么。

发生了什么?那些被掩埋的东西是什么?这里是哪里?莱昂……奇怪,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名字?

“呐,”在一旁守林人困惑的眼神中,夏洛特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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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莎多尔,守林人支部,医务室。

“记忆碎片化,间歇性失忆,自我认知错乱,对外界刺激无应答……该死的。”守林人的医师挠着头,焦躁地说,“我跟你们说过了,别让她去现场!你们就是不听!就是不听!”

“她是已知唯一的知情人,她必须跟我们去。”

“所以呢!这就是你们的成果?整疯了一个可怜的女孩?”医师把档案摔在桌子上,“我们没有合格的心理医师。这里是卡西米尔,不是维多利亚——我们连医师都没多少!你们告诉我,怎么办!”

无人发声。医师是守林人们坚强的后盾,虽然不参与决策,但是却拥有极高的威望,一旦一位守林人医师发火,没有人敢去触这个霉头。

有人推开了门,说道:“让我试试吧。”

“你又是……我记得你。”

“是我送她来这里,又擅自离开的。”陨星靠在门框上,与离开时相比,背在身后的两具重弩格外显眼,“这是我的责任。”

夏洛特坐在房间里,吹奏自己的口琴。她正在逐渐丧失对周围世界的认知,而她自己认识不到这一点。

陨星推开她的房间门,走进来,在夏洛特对面坐下。夏洛特就像一个人偶,对这一切毫无反应。

“抱歉,我没想到在我离开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看来守林人也并不想我想象中那么体贴——不像莱昂,不像你。”

守林人。莱昂。

“他们说你的记忆不太通顺,那我来帮你梳理梳理。呵,有点像说大话,毕竟我们在一切也不到一个月,我可没法保证什么。”

不到一个月?

“事情开始于卡西米尔-乌萨斯边境,我逃了过来,而你救了我。”

边境。救援。

“莱昂允许我加入了守林人,为此你发了好大的脾气,很嫌弃我作为萨卡兹雇佣兵的身份。”

莱昂。萨卡兹雇佣兵。

“有天晚上,我们出去巡逻,我告诉了你我的理想,告诉了你我的遭遇,和我为什么不会后悔。”

守夜。理想。遭遇。后悔。

“那之后,你对我柔和了不少,虽然还是凶巴巴的,但不再抗拒我教你怎么使用重弩。”

重弩。

“那天晚上起了很大的暴风雪。我离开了村子,也就在这时叛军突袭了林冠村。你杀死了他们的领队,救下了我,也赶走了我。”

暴风雪。领队……萨卡兹人?

“你想去救村子里的人,但我把你打晕,带到了这里。我还是没法看着你去送死啊。”

陨星停顿片刻后,问道:“你记得我是谁吗?”

守林人看着她,记忆的碎片被丝线相连,重新回到了正确的位置上。眼中的世界恢复了活力,时间又一次开始流动。心灵的齿轮相互咬合,再一次开始缓缓转动。

泪水从她的眼中涌出,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陨星?”

守林人。陨星。雇佣兵。陨星。

“是我。”陨星侧过脸去,用手轻轻擦拭眼角,随后像无事发生一样转回来,继续说:“那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守林人。”

“你的名字呢?”

“名字……可是……夏洛特……已经死在那里了。那里……是哪里?”

眼看夏洛特刚刚恢复一些的状态又要崩溃,陨星叹了口气,岔开了话题:“听好,守林人。”

“守林人”这个称呼似乎吸引了夏洛特的注意力,她定定地看着陨星。

“听好了,如果你暂时感到混乱或者想要逃避,这都是正常的。但是,你能不能感觉到仇恨……在你的心脏里跳动?”

仇恨?

“就像是,”陨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得知了我背叛了你们一样,那种仇恨。”

仇恨。

一点微光,开始在夏洛特无神的双眼里闪耀。

“如果你不知道怎么活下去,那就让仇恨作为你的动力。”陨星这样说着,把背在身后的一具绿色的重弩摆在桌面上,“去复仇,让仇恨驱使着你,活下去,变得更加强大。”

仇恨。

“如果你必须要恨一个人……”陨星有些痛苦地说道,“那就记住,是陨星背叛了你们。活下去,直到杀死你所有的仇人。直到……杀死我。”

“记住,夏洛特——过去不能改变,但还来得及弥补。”

夏洛特?

守林人。陨星。夏洛特。

好像有人……抱着我。很柔软。很温暖。

有点湿……是在哭吗?是谁在哭?

泪水轻轻划过夏洛特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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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星离开夏洛特的房间,对等在房间外的医师点点头道:“暂时没问题了。”

“用仇恨作为目标,确实能够暂时让她清醒过来。”医师眉头紧皱,“但是这对她今后的影响会很严重,她会变成一台为了复仇而不知疲倦的机器。”

“那也好过现在这样,半死不活。”陨星叹了口气,“我只是个雇佣兵,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如何引导她走出仇恨,是你们的事情。”

医师点了点头,又问道:“林冠的一切,你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这场悲剧不是我引发的。”陨星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我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方而已。但是谁又会相信一个萨卡兹人呢?”

“夏洛特不会相信你,许多守林人也不相信你。”

陨星语气苦涩:“那又能怎么办呢?我没办法看着她就这样沉沦下去。何况我也不是那么好杀的。”

“但她会一直尝试,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她是个聪明、善良、富有正义感的孩子,如果是她的话,总会明白,人可以追求复仇,但却不能为了仇恨而活着。”

她迈步离开,背影充满了孤单,小声说道:“希望我会活着看到那一天吧。”

站在她身后,守林人医师说道:“如果我们查出是你背叛了林冠,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们都会用尽一切办法,追遍天涯海角地杀死你。”

陨星摆摆手:“收到。替我跟守林人——夏洛特,说一声……”

“……再见。”

(博士的絮叨:今天也许还有一章,大概能把这一篇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