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读者中我的同行们,生涯中想必多少都受过旁人的闲话,说我们科研工作者是最莫得感情的一批人。其中尤以医学生物学相关者为甚,外人看来能面不改色地处理血腥场景的人大概不啻异类,虽然当事人都明白这完全是必要的习惯成自然。不过前阵子自某版新世代的电气学教材上看到个熟悉的名字后,我不由得想到把这个话题朝深层引申开去。在科研这个领域,太富有同理心其实未必是好事,某人的事就是实证。

既然能在国立大学任教授,我想格雷伊应该多少算是走出阴影了吧。不知如今他是怎么回应那些好奇的学生们的。本有前往玻利瓦尔拜访的打算,想想还是作罢,以他的性格我不确定能不能彻底放下过去的事,对罗德岛他又会作何评价。这个样子见面说不定会比想象的更尴尬,不如老样子提供点片面回忆算数。

回顾科学史,经常可以发现很多划时代的发现、发明出自奇妙偶然的例子。倒回数十年去问格雷伊,他肯定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名字将会被并列在引领源石工业新一波革命的那些人里。毕竟连在方舟的这份工作,在他看来也是重重幸运的加持下才好不容易弄到的。事实则是像他那样的电力学人才正是当时的罗德岛急缺的,继承自母亲的天赋也已开始展露头角才会被看中,他后来的成就也证实了我们的眼光。

对底层家庭而言难能可贵的良好家教培养了格雷伊良善的品格,在失离双亲的时候被我们救助之事又使他一直怀有莫大的感激之情。这位老实认真又听话的佩洛小伙子总是以满满的热情为罗德岛服务,以腼腆又显得好欺负的性格融入了罗德岛的温暖集体。在这好人往往没好报的糟糕世道里他那样的人似乎总会是绝佳的受害者候补,不过这里我不会再说“但是”了。至少在这个故事里,命运这只臭名昭著的黑手的确没有怎么为难他。

那个时期,草创未几的罗德岛经常不得不面临各类危机,尤以来自外部的威胁为甚。从整合运动那样的流寇到各类不怀好意的武装力量有时会逼得我们全家老小齐上阵,连本职是电力系统维护的格雷伊也没得幸免。在乱世里摸爬滚打的人理应多少有相应的觉悟,因此得知格雷伊因精神问题缺勤时大家都挺意外,听说他是在行动中用法术杀死了数个袭来的敌人,回来后就陷入了抑郁。我们知道他性情柔弱纤细,但没料到真的纤细到这个地步。好在这也不是对应不了的问题,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帮他重新振作,之后的行动中也没再派他上前线。

然而此事还是成了格雷伊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大概是对罗德岛报恩的想法和自身的软弱与他心中纠结矛盾,而解决这矛盾的欲望驱使着他去行动。

这之后除了本职工作,他也开始出入研究组的地盘,看提交的阶段性报告是在利用自己的电气系源石技艺开发某些东西。对他这样未受过系统性教育的人而言从零开始不可谓容易,功夫不负有心人,克服艰苦的学习摸索过程后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矛盾的解答是他设计的一类自律型源石动力守卫塔,可以粗略视作他原本惯用的源石长明灯的拓展,放大了一些。往动力部加入源石,启动后的守卫塔就会自动向侵入射程的敌人释放电气系法术,与他本人的技艺相仿。

试验成功的那天格雷伊兴高采烈地跑来向我报告,大概他仅仅是希望那东西能替代他完成自己不擅长的战斗任务吧,完全没有意识到这项发明蕴含着何等潜力的样子,两层含义上的。

众所周知,源石工业的核心目的在于追求将源石技艺从施术者这个载体上解放出来,努力降低并以最终破除必须有施术者的参与这项限制为目标,通过机器复现源石技艺以达到解放生产力的目的。这个领域同时又有两个关键的目标,尽量提高源石作为能源的利用效率,和尽量实现完备体系装置的小型化精简化。格雷伊的守卫塔在我们眼中拥有截然不同的意义,它的出现标志着源石工业往其中一个方向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完全脱离施术者”的“小型化”。此前从未有人做到过这一点,哪怕只是像这样粗糙地复现最熟悉的自己的源石技艺。

我们自然是没有让如此伟大的创想埋没,将资料发表后,格雷伊和他的成果一跃成为了学界瞩目的焦点,那个时期几乎所有的学术期刊上都有连篇累牍的报道。称他一个人开创了源石工业新时代未免夸大其词,但将他的名号摆上极具纪念意义的位置是没有问题的。面对突如其来的荣誉,格雷伊的反应一如他的本性,在受宠若惊的同时谦逊地归功于罗德岛的大家,表示愿意继续精进。

后面发生的事情其实算得上理所当然,都是我们这些人理解范围内的,唯独对他例外。

“战争是科技进步的原动力”这样的言论虽极端,却也必须承认其蕴含的合理性部分,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其表现得尤为显著。格雷伊的贡献仅仅是为源石工业的发展指明了一个方向,距离真正把其他各类源石技艺复现到同样水平仍有漫长的研究和实践过程,但那些在战场上搏命的人们显然没工夫这么讲究。于是预料之中的某幕便在不久后的伊比利亚与拉特兰的冲突中上演了,拉特兰侧的军队遭遇了伊比利亚侧远超其拥有的术士部队数量,却能发挥出同等杀伤力的,操使着某种秘密武器的部队。

那叫做“L'Inseguimento”的玩意儿现在作为先驱者被收入了兵器史,但实际不过是对格雷伊原就粗糙的造物的更粗劣模仿,出力不稳定不提,精简机构节省成本带来的还有严重的安全隐患。然而一切缺点都无法阻止军方看中其便携又好量产的优势,以及最重要的,无需对使用者的源石技艺需求便可发挥威力。那次颇具历史意义的交锋中拉特兰侧的亲卫队不说,连引以为豪的铳部队都抵挡不住铺天盖地袭来的法术。战斗以一边倒的惨败告终,受惊的教廷草草与伊比利亚缔结了和约,以规模而言该次冲突微不足道,但结果却震惊了整个世界。士兵本身的源石技艺素质已不再是能大幅左右胜负的唯一要素,换言之,寻常人也能借助这类兵器发挥出十足的战斗力。在源石工业取得长足发展之前,由此诞生的革命浪潮率先席卷了军事界。

往后又有各种类似的武器被开发,被装备于军队,被应用于实战当中。总体而言,装备了此类武器的部队单在火力上就全面压制了非装备者,传统的冷兵器兵种更是自此逐渐淡出了视野。科技这把双刃剑总会出现在最急需的地方,以与人伦道义无关的形式发挥它的作用。这是我等科研工作者早就心知肚明的事,发展到如此状况也都可以接受,但格雷伊却不能。目睹了更加残酷的战场现状后,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好几天,之后出现的他相比之前有了不少变化。

尽管从未明言,我相信他有将导致更多死伤这件事归咎于自己的发明,作为一个连亲手夺取敌人性命都会抑郁好久的柔善之人。这也解释了他为何会在岗位有合适的接替者时就果断辞去职务,加入了科研队伍,拿出相应的成果后便开始主导另一个与自身源石技艺相关的项目。项目以他之前的创造为基础,却走了完全不同的方向,这回我们同样没有漏看其中的潜力,调配资源投入后得到的是比之前更为丰厚的回报。

初见成效的时刻,格雷伊不复曾经那般兴奋,他只是冷静而急切地请求我将资料尽快公之于众。各种意义上都有所成长的他取得的成果也有了长足的进步,经由这个项目诞生的是另一类小型化的自律源石动力装置,效果为在一定范围内偏转很大范畴种类的源石技艺效果。这项发明后来应用得更加广泛,像是用以对付最难缠的一类天灾陨石雨的偏转力场,核心原理便来自这里。但当时任谁都看得出,格雷伊恐怕是在对抗那些衍生兵器,想籍此修正心目中自己的过错,只不过理所当然地,他的期望又一次落空了。

纵观兵器发展史,学者们常会引用一套矛与盾的比喻来论述,矛总会胜盾一筹,因制造更坚固盾的技术同样会被用来制造更锐利的矛。格雷伊的新发明同样未能脱离这宿命。这面“盾”的首秀并未如之前那样引发关注,因自其问世始军事界就早开始探究如何用以增强“矛”的威力了。他的成果被进一步发展和修改,最终催生了一批威力更大更具准确度的源石动力兵器。战争的面貌由此被彻底改变,而他这个始终抱持和平初心的人却十分黑色幽默地在这场变革中两次担当了关键角色。

格雷伊后来在研究区域险些造成火灾,他点燃了与自己研究成果有关的一切东西,并试图服毒自尽,好在发现及时抢救了回来。他这回的问题已不是区区心理治疗解决得了,而我们也束手无策,作为抛弃人伦常情的科学混账我们其实自始至终都不很能理解那般沉重的同理心和责任感。在之后对他处分的讨论上,格雷伊主动提出辞职,出于他身心安康的考虑我们没有允许。最后转了一圈他又回到了原来的电气设备维护的岗位上,直至后来离开去建设新生的祖国玻利瓦尔。

提及格雷伊的事,学界同仁们多半是和我一样的反应,惋惜。为人良善自然无可非议,两项伟大发明也毋庸置疑地证实了他的智慧,无人预料得到二者的结合竟会是如此糟糕的结局。以我们的视角,他被过重的道德感而限制了才华发挥之事简直是暴殄天物。至少在我们当中的大部分人观念里,探索开发新技术这件事本身并不值得非议,即便科学是把双刃剑,也没有人规定铁匠必须为自己卖出的利刃是被用来切菜还是杀人负责。现在回顾,被强烈的同理心催生的沉重道德负担其实未尝不是另一种表现形式的目光短浅,格雷伊的发明或许的确在战场上杀死了许多人,但长远来看更在战场之外的地方间接拯救了更多的生命。只是我已没有像这样劝说过去的格雷伊的机会,不知他若有哪天读到这本书,激起回顾往事的欲望时,又是否会百感交集地品味我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