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我都不好说暗索有否被成功拉拢过,以“自己人”的标准来衡量的话,我其实倾向于不算,她那边估计也是这个答案。即使直至我退休时她都还是罗德岛的重要线人,提供了不计其数的重要情报,并在很多行动中提供特种支援,光以功绩衡量其实超过很多人了。我们之间维持着长期的非合同雇佣关系,讲白了就是收钱办事。

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先澄清一件事,或者说是开脱也行。罗德岛从来都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救济机构,虽然作为企业的确在宣传上朝正面形象靠拢,它注定不可能也没有能力拯救每一个遇到的不幸者,把所有人都导上正途。有此般理想和面对现实总归是两码事,很多时候能做的仅仅是给挣扎中的人搭一把手,能否真的脱离苦难则更多取决于本人的意志。甚至于,对某些处于原本的状况能发挥更大价值的对象,我们也不总是出于所谓道义而试图去改变。至于这是否算假仁义的道貌岸然,就是诸位自己定夺的事了。

有关暗索的事,我自己和她打的交道不多,信息主要整理自和她相关的各类资料事迹。她来到罗德岛的经纬有些奇妙,是作为和龙门方面开展合作的“交易品”之一被带来的,之前的身份是一介正在监狱服刑的惯偷。此举颇有些试探底细的味道,因为初来方舟时的暗索不说作为感染者的严重病况,光就常规健康状况而言也处于十分危险的状态。罗德岛自然是利索地处理了她身体的问题,赢得了龙门方面的信任,也迅速揭示了她被当作交易的筹码的理由。

无论见到什么人,暗索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挂上谄媚的笑脸,试图掩饰难以自控的偷盗癖。和很多处境类似的人一样,她的习性源自流离困苦的成长经历。贫穷人家有时不得不作出抛弃孩子的痛苦决定,幼时的暗索便是以这种方式过早地踏入了社会。在为数不多的谋生手段中她选择了并不更有尊严但更能保护自己的一种,恰好也正是天赋所在。待磕磕碰碰地长大成人,一根特制的钩索已经被她耍得出神入化,上攀屋檐下捞财物,动能声东击西静能束人手脚。除此之外她还熟悉贫民窟地区的生存之道,深谙其中各种门路——这正是罗德岛的短板和整合运动惯用的手段。短时间内她就在于龙门执行的数次任务中大放异彩。

方舟上众人自然试图接纳她成为大家庭的一员,但随即发现比想象中难得多。过往经历和长期的偷盗生活似乎培养了她对家庭集体这类概念的强烈不信任,不论和谁接触她都笑脸相迎,却也谁都看得出那笑脸背后的距离感。对暗索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她自己,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她留在罗德岛只因为这里能提供相比以前安稳得多的生活。但这也意味着这一前提被动摇时她极可能毫不犹豫地背叛,在根深蒂固的社会底层生存法则驱使下。

这使得暗索的处境十分特殊,在缺失组织归属感这一重要前提的情况下,她的忠诚度很值得商榷。罗德岛并不是没有其他与理想之类无关单纯为求口饭吃的员工,但像她这样行动组干员位置上的人出问题后果往往会很严重。

结果没等方舟离开龙门这预感就得到了应验。某次行动后暗索上报自己的通行证遗失,很可能是被整合那边捡了去,意思大概是让我们留个心眼,但此举引发的后果却大大超出她的预想。在整合运动表面撤离实则对方舟开展拔刺的袭击中,有一支突击队悄悄突破了外部警戒,大摇大摆地入侵内部设施,最后还要保卫科的人在监视器里目视确认了才拉响警报。除了惊异于逆向解析我方技术之快速,领导层大多认为,是有人向对方泄漏了方舟的情报才使入侵如此顺利。暗索很可能耍了一个她认为收两份钱两边不得罪的手段,但饶是她自己在面对事态之严重时估计也要悚上几分。

至少我相信,当时的她心底还是不愿丢掉罗德岛这个难得的可靠安身处的。如果就此对她降下重罚辅以劝导的话,她会有可能洗心革面成为罗德岛真正意义上的一员吗?那时我们对此持悲观的态度,时至今日更已无从探寻这一可能性的始末。真实历史是,为了解决当时迫在眉睫的整合运动威胁,我们决定反过来利用这条渠道,设计一些假情报故意经暗索之手流出。策略奏效了,在与整合运动的下一次对决中我方狠狠扳回一局。

这同时也达成了我们与暗索之间实质上的摊牌。即使此前双方还互相留有什么幻想,也全葬送于此次行动中了。毫无信任可言,雇主与受雇者,利用与被利用,我们之间就是如此赤裸裸的关系。罗德岛需要她的精明,那份在长期摸爬滚打中锻炼出,正因她不相信任何人而得以保持和磨砺的精明,如此一来忠诚问题就变得很好处理,只需使用诸如开价和提供矿石病治疗手段之类的办法使她认为我们才是更值得攀附的雇主便可。暗索平静地接受了我们的安排,正如她此前也从未反抗过降临身上的命运那般。此后她便作为秘密行动人员长期驻外,几乎只在定期接受诊疗时才会回方舟上。罗德岛并不怎么关心活动的具体内容,只要在付出相应代价后能带来所需的东西,从情报到协助,我们并不在意她究竟当的是几面间谍。

偶尔我会好奇,像她那样命运多舛的人有否萌生过向往美好的念想。在挣得一顿饱餐,找到一个暂时得以心安的休息处,像这样难得地不必为生计发愁的时候,会不会偶然被什么触动而猛醒,厌恶起沉沦堕落至今的自己,决心去追求更加体面的生活。后来这个问题得到了解答。

说起来其实是相当老套的桥段,但真的降临己身时往往会觉得占据了世界的全部。起因是某位新近应聘罗德岛的卡特斯青年。暗索的过去毕竟不是真如“时光飞逝”几个字表现的那般干巴巴的空白,期间当然发生过诸多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而该青年男性就在其中占据了重要一席。具体分支是救命恩人还是青梅竹马就不清楚了,总之她的态度为之一变。

实话讲我们很舍不得暗索的才能,但每个人都有追逐幸福的权利,罗德岛终究没有绝情到这个地步。调动后的暗索甘愿在方舟上当一位勤务干员,只为了能有更多机会与心上人相处。那位青年同样惊喜于与她的重逢,二人的关系飞速发展。那段时期的暗索表现得如同一位普通的妙龄女子,或者努力在朝这个方向靠拢。她的脸上不再总是充斥招牌式演技的笑,而开始如常人般展露喜怒哀乐,偶尔还会有深陷热恋的羞赧。若能就此迎来属于她的救赎倒也不失为一桩佳话。

然而,世间的好事总会遭遇一大堆的“然而”,这件也不例外。之后的某天暗索主动找到我们,希望能恢复她过往的外派任务。因为她的恋情唐突告终了。

那位当事男性与暗索不同,选择了一条相对正派也坎坷得多的成长轨迹,是一直保留心底的理想主义支持着他度过那些苦难岁月。这使得他一接触到罗德岛这样志同道合的组织便迫不及待地加入,以带有几分狂热的态度投身到工作中去。于是几乎必然地,在得知暗索过去的劣迹特别是对罗德岛曾经的背叛行为后,他坚决斩断了二人的关系,似乎没进一步告发暗索就已经算够留情了。

不得不说暗索的演技真的非常出色,排得上我生涯所见前三了。她又恢复了曾经见惯的模样,挂着轻佻而谄媚的笑容,丝毫没让旁人从中察觉半点悲伤。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或许她只是如往常般又一次不发半句怨言地默默接受了命运,继续过着麻木又浑浑噩噩却也不必为多愁善感而伤神的生活。我们批准了请求,于是暗索的身影又一次自方舟上消失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之后继续发生了很多事,在她的身体状况不再适合参与行动后,我们安排她成了故乡龙门的常驻线人。我专门去向上一个与她接头的干员打听情况,了解到暗索已经成了家,有三个孩子,长子在成年前死于街头斗殴,另两个尚不能自立。她的丈夫失业后便沉迷酗酒,多亏有她从罗德岛赚得的外快才不至于日子过得太难看。谈及形象时,那位干员惊叹于她这位传奇情报工作者的伪装之精妙,因为他见到的完全就是一副无懈可击的市侩妇女形象。只有闻言的我心里些许五味杂陈。

多少出于赎罪心理,我安排暗索的两个孩子到罗德岛本部接受教育,企盼他们至少能免于重蹈母亲的覆辙。原本是想连她一起接过去,她却拒绝了,用的是罗德岛还需要她的服务这个莫名辛酸而又各种意义上无法拒绝的理由。像她这样的人会有正名的机会吗,或者说,她自己真的有在渴望正名吗。我不是很能肯定,毕竟观其一生她仿佛都在不断地随波逐流,以她的习性什么正名可能还不如给笔赔偿费来得实在。并不美好的贫民窟世界哺育了暗索,也终将把她的名字沉没于世事变迁之中。不知将来若有得以放下一切的机会,她还会不会追忆起熙攘往事,重做那个如普通女孩般收获幸福的泡影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