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〇年★月△日的夜晚,一位行动不便的女性走上了住处的阳台。外面的城市中,归来的居民们仍沉浸在狂欢的余韵之中,因设置于城市上空的源石斥力场刚刚成功偏转了向城市袭来的陨石雨天灾,顺利将其导向了预定的区域。这标志着迄今为止出现过的所有种类天灾都已经有了人力防抗的成功记录,人类对抗天灾的历史从只能跑的阶段迈入了预报——防抗阶段,甚至可以预见从依赖移动城市的高昂成本中解放的未来。这位女性曾以不为人知的形式为这一天的到来作出巨大贡献,但此时窗外的繁华已与她无关。保姆第二天在阳台的躺椅上发现了她的遗体,她走的不算安详,断气前似乎哭了很久。

这位过早离世的女性曾在罗德岛任职过一段时间,代号是艾雅法拉。就在她逝世几小时后,国际学者交流理事会对外解密了一系列资料,其中的惊天秘密在全世界掀起了轩然大波,包含艾雅法拉在内的一批名字也又一次成为了焦点,只是这一回她没法再出面回应了。

下面我要说的事情,希望诸位不要害怕。

本章讲述的是一个权威强迫真理屈服于谎言的故事,一次整个科学界有史以来最严重、涉及范围最广、影响最为深远的作假行为,一位背叛了理想的圣女主动躺上柴堆献祭自己的历程。

艾雅法拉的处境从一开始就十分引人同情,她沾染的矿石病病灶位于最棘手的神经系统上,年纪轻轻就有了听觉障碍且影响还在朝视觉等扩散。但这些丝毫没能阻拦她尽心于手中的研究,作为成长在浓重学术气息家庭中的人,父母意外过世后,她接手他们留下的事业似乎显得理所当然。机缘巧合地,我过去发表的一篇天灾相关的文章正好对她的研究方向,结果她就真的一路找来了罗德岛,了解我们的志向后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入伙。虽然我的研究会涉及天灾实属偶然中的偶然,之后也没再往那方向发展,但她还是一直在用前辈称呼我。结果架不住她求学热情的我只好花功夫另找了不少著作和资料给她,配合天灾信使同行们搞来的第一手材料,总算不至于辜负她的期待。

相比其他专职者,艾雅法拉作为天灾信使的相关技能我猜其实是她为了便于进行研究而练就的。其项目起初仅将火山作为重点调查对象,艾雅法拉正是因过度在火山区域活动调查而染病。不过继承了双亲才华的她并未止步于此,很快就把范围拓展到了其他类型的天灾上,开始探讨起更加本质的问题,源石本身与天灾发生之间的联系。除了角度略显新颖外,这个课题完全显得和天灾相关的其他诸多研究一般平淡无奇,我们也只是希望这位后辈能尽快完成自己的心愿让父母的成果得到认可,从过去的苦难当中解放。所有人都如此祈愿,除了这个世界以外。

由于天灾并非专精领域,我和艾雅法拉的接触主要集中于闲暇和给予资源上的协助时,她提交阶段性成果更多是去的凯尔希等人那边。我姑且能从她时而会有的明朗表情里了解到研究一直有在顺利进行,但持续得比通常情况久得多的研究周期还是不免勾起了包括我在内不少人的兴趣,好奇已经进展到了哪一步。谜底揭晓的那天,艾雅法拉兴高采烈地拿着份印刷物进了我办公室,表示她的课题终于初步收官,想首先让我一睹她即将拿去发表的文章。然而那篇论文的读后感却无异于在我心里引爆了一颗炸弹,不由得让人庆幸她没有证明父母的工作价值心切,自作主张拿去投稿,随后来自凯尔希那的传唤也证实了我的预感。

直至那时我才明白她的研究已深入到了何种境地。艾雅法拉的才学真的非常惊人,此前只知道她有在莱塔尼亚的一些知名学府留名,但直至像这样亲身检视着她的成果我们才对其有了个实在的概念。加之来自继承父母夙愿想法的强烈热情,以及积极到不惜身染矿石病的实地调查取证,她的研究成果最终远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那篇文章现在被认为是一个全新领域,源石生态学的开端。其提出的开创性概念,根据大量调查数据总结归纳而出的,认为源石这类物质在宏观上具有某些社会性生物的活动特征的假说,深深震撼了当时在座的以及往后首阅此文的每一个人。而更冲击性的则是艾雅法拉基于此假说作出的后续推论,她认为,虽然细化到个例时的要素各自不同,但天灾的发生与当地大量的源石消耗无疑具有相当的因果关系。如同她拿来作比喻的蚁群,一旦感应到某部分的群体成员大量损失便会自动进行补缺。具体到现实,那个“大量消耗”和“补缺”显然是指源石工业和天灾,换言之,她的核心论点即是点明了源石工业的发展与天灾发生间的紧密联系。

用脚趾头都能想象此事若是公开会有什么后果。世界各地的人们苦天灾已久,依赖近些年兴起的源石工业和移动城市技术才侥幸得以保命和发展,现在却要把其中一个生存之源与灾祸之源划上等号。即使艾雅法拉的研究不过是初步的推论,这块石头激起的浪花也足以波及整个人类社会。然而威胁偏偏还不止于此,或许是当局者迷,艾雅法拉自己专心导出前面的结果后便未作他想,而我们这些外人却能轻易用她那些研究成果得出另一个推论:就算完全不使用源石工业,泰拉世界的每寸土地也终会被源石覆盖,如同蚁群即使未发生大量成员损失也必须为了喂养和强化族群不断拓展生存空间一般。

这个论断绝望得更令人脊背发凉,人类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退路。

经历了多次气氛沉闷的内部会议后,我们联系了学界部分最靠得住的高位者,在一系列气氛更为压抑的会议中谨慎地将艾雅法拉的研究成果透露给他们。他们的意见与我们一致:这些东西绝不能外泄,至少当时不能,直至寻得一条可行的破解之道前都不能。天灾尚能用当下的预报技术和移动城市应付,一旦大众对作为生命线的源石工业都产生了不信任,等待整个人类世界的就只剩下灭亡一途。这些会议艾雅法拉都作为当事人有参加,犹记得其中一次她敬仰的某位源石技艺专家在沉默了许久后,咬牙切齿咒骂道这小妮子还真是打开了个该死的罗西巴魔盒,顿时把她吓得脸色发青。

作为追随着父母的事业迈入这一行的人,成果被封印,长久以来的人生目标无望实现的打击对艾雅法拉而言不可谓不大。我只得撑着作为前辈的脸皮反复给她做工作,劝她振作起来,告诉她这并不意味着否定她的心血,只不过是她双亲的事业比所有人想象的其实都更伟大,关乎整个世界的命运,因此并不合适才刚起步就急着公之于世。等哪天人类能对付天灾了,公布其与源石工业之间的联系自然就变得无关痛痒。艾雅法拉的表现成熟得让人心疼,这些原本是我随口糊弄她的话,却真的被她对我的信任催生成了她新的目标,即使这个目标无比遥远,远到根本无从联想到初衷其实不过是不想让父母的研究白费。

自那以后艾雅法拉也开始朝她擅长的另一个领域,高能源石技艺的方向发展,原来的天灾课题当然也没落下。试图以渺小的人力正面对抗天灾,她也正式迈入了这些看似不可理喻者们的行列。相信那时我们对与会者们的选择的确有在发挥作用,这块悬浮在全人类头顶的阴云仅有极少数人察觉,但随着源石工业的发展相应的设想还是不断在以越来越具可行性的节奏被提出,其背后肯定也少不了当时得知了这一秘密的人们的努力。

在生死存亡的危机面前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舍小保大的决定,就算咬着牙流着泪都得做。即使天灾来得更加频繁更加猛烈,在找到一条可靠的解救之道前,人类依然无法停止,不能停止。

诸位读者可能会觉得故事若是能就此收尾也不失为还过得去的结局,毕竟如今人类真的已经有了强行防抗天灾的能力。于是沉冤得以昭雪,艾雅法拉的功绩终得承认,作为先驱者受后人敬仰。但正如我强调过的,这个烂透了的世界总是比想象的更恶毒。

艾雅法拉的才华无疑出众,但世上像她那样的能人自然远不止她一个,其中有许多同样投身于天灾的研究。于是即使我们反复着徒劳的祈祷,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一篇标题为《源石应用与天灾的相关性》的文章出现在知名学术期刊上,署名是个陌生的名字。

那些知晓秘密的重量级人物中有很多第一时间联系了我们,在被告知与艾雅法拉无关后,急切地和我们重聚以商讨对策。彼时各国的源石工业仍处于发展之中,正面对抗天灾尚是个被大众视为异想天开的想法。寻求解救的探索之途上,还没能发现希望的曙光。为了压制住此事可能的影响我们当中有很多人不惜自污双手,只是在实施方案上久未能达成一致。这个时候却有一位最意料之外的志愿者主动站了出来。

根据后来那次著名的辩论,相信诸位也能猜到,正是艾雅法拉本人。

原本出于顾虑她的感受我们压根没让她出席,她却还是不知如何得知了商讨的内容,主动站到了台前。她提议由她领头,在座的各位联名对该作者的研究成果发起质疑案,并由她亲自去与作者当堂对峙。那篇文章她已详细读过,都是她无比熟悉的内容。正因她早就做过相同的工作……正因她对其正确性的深刻了解,她才比任何人都知晓抹黑的方法,知道要对哪些论证的薄弱环节追问能最让人哑口无言,抓住哪些细节追究不放能最令人陷入窘境,在哪些数据上作假制造矛盾能起到最大幅动摇对手可信任度的迷惑效果。她给出的理由每一条具有极强说服力,强得令人不忍卒读。在场众人无不为她的觉悟震撼,久久沉默不能发一言。

如果说之前对研究成果的封存是让她的理想蒙灰,那此事无异于将之丢在地上逼她亲脚去践踏蹂躏。无人能知她是经历了怎样激烈的思想斗争,跨越了怎样撕心裂肺的挣扎才做出的这个决定,能带着决绝表情作出如此大牺牲的她,不知何时早已比我这样的胆小鬼更有资格称前辈。

之后的发展正如诸位所知。计划最终按艾雅法拉的提议进行,她做足了准备来到那个举世瞩目的伦理法庭上,用极具说服力的真知灼见配合大量掺假的资料证据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不仅博得了众多学界同仁们的认同,也成功消解了大众因此事而初见端倪的对源石工业的质疑。那篇文章的作者被判学术不端,终身打上了作假的烙印,被视为企图拿天灾炒作自己的无耻之徒。而艾雅法拉则在此后接受采访时反复强调天灾与源石工业的无关性,呼吁人们对科学发展保持信心。

只有极少数人能了解她演技背后的绝望和痛苦,能目睹她带着空洞的眼神回来,听她轻声念叨着“我已经做得够好了吧,前辈?”“爸爸,妈妈,对不起”,抱着膝盖缩在角落流泪。亲口对外那般宣言意味着永无翻身可能,彻底牺牲了与之相关的一切,不论是荣誉还是前途,她的处境其实未必比那个作者更好。但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我能做的也就是把胸脯借给她,让她能在尽情发泄后于睡梦中得到短暂的安宁。

如此泯灭良心的事无疑会对精神产生巨大影响,更何况艾雅法拉本就是善感的类型。此番变故导致的情感压力长久折磨着她,她更加废寝忘食地投入到人力抗灾手段的研究中去,仿佛想尽早取得突破从自责中解脱。这两者结合严重损害了她本就单薄的健康状况,使得她被迫早早退居二线修养,没能赶上一切大白于天下便匆匆离开了人世。这或许是某种意义上的幸运,那一批资料解密后,我不确定那个状态的她还受不受得住汹涌而来的俗世是非。

时至今日艾雅法拉这个名字仍是争议漩涡的中心,而包括我在内的一批人也因此事依旧处于风口浪尖。此次风波史无前例地动摇了大众对科学界的信任,也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了广泛的争论。对此我的回答还是和在媒体面前以及伦理法庭上的供词一样:发展科技产生的问题只能用更进一步发展科技来解决,不光要考虑发展的风险,更必须考虑的是不发展的风险。如果停步意味着灭亡,那便不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向前。在这场关乎全人类命运的豪赌上,我们作出了自己的选择,而从现在人类终于能自力对抗天灾的状况看来赌得的结果还不算坏。我自然是知道外面有很多指控在怒骂我们自大目中无人,也还没天真到真以为整件事整个过程都是由纯粹的理想引领而毫无利益纠葛的参与,还是那句老话,恐怕得等流逝的时间来给我和艾雅法拉等人一个公正的评价了。那些后悔的伤心的留恋的眼泪,就像她那样等到临终时再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