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年的接触让我的某个印象越来越强烈,就是后生们对天灾的危害正逐渐失去概念。这其实是好事。天灾并没有消失,而是预报技术日趋成熟,世界范围的状况分析和灾害预报联通网络的运作在逐渐步入正轨,像当年切城那样直接受灾的惨剧已多年未曾重演。只不过这么一来,很多东西对新生代们而言真的就只是历史课本上遥远的生词了,天灾信使就是一例。

而我今天要说的人,普罗旺斯,在这一行当中有着特殊的地位。用文艺点的修饰,可以称她为“给这个传统行业盖上棺材板的人”,最后的天灾信使。在介绍天灾预报技术的发展时,很多不入流的的文章书籍都喜欢引用那次著名的误报来踩一捧一吸引眼球,而她正是当事人之一。个人的呼声在没有证据支持的情况下何其无力,借助编写本书的机会我想讲述一些她的不为人知之事,期待有朝一日公正能够降临。

在技术尚不发达的过去,对天灾的观测和预防很大程度上正是依靠天灾信使这一行业。他们的活动以野外实地作业为主,通过观察自然现象的变化对可能到来的天灾进行判断和预警,并在之后记录受灾区域的状况特征以供经验研究。今天的人们或许能通过文献资料理解他们对起步阶段的学科发展的重要贡献,却难以感同身受从业之不易。经常与灾难擦肩而过可没有说的那么轻松,在自然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人类的造物总是无比渺小脆弱。大部分踏入这一行的人都承受不住精神上的压力而选择了脱身,留下来的那些,性格往往也倾向源自无所畏惧的麻木和冷漠。正因如此普罗旺斯的状况才显得难能可贵。

初次在罗德岛亮相时的她让人无法相信会是一名天灾信使,在此之前无人能想象作为灾难将近的代表阅尽人生百态者还能保持如此明朗的性格,直到普罗旺斯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作为长期与天灾相伴的人她不可避免地感染了当时最忌讳的绝症,矿石病,而她的应对方式居然是把因此异变膨大的尾巴当成了炫耀的资本。在艰苦环境中保持乐观是意志坚定的象征,除了为罗德岛提供的天灾预报、野地适应、侦查向导等服务,她的热心肠也时常振奋着大家的精神状态,没有人会忍心拒绝那般纯粹的善意,即使表现形式是针对浪费行为的劝导。说是像她那样的人在艰难时光里撑起了战斗外的另半边天也不为过。

和其他人一样,我也曾好奇于她与众不同的原因。出乎意料的是她自己却反而奇怪且不满于同行们的不近人情,在普罗旺斯看来天灾信使带去的不应是灾难将至的绝望,而是生命存续的希望,这二者的区别往往就在于信使本人的表现。仅仅把消息送到,冷眼旁观着他人的痛苦的话,再乐观的人也会逐渐被感染而麻木;相对的若是能全心全意提供帮助,再铁石心肠的人终究也会被打动。所以自己才会选择来罗德岛,她接着表示,像这样不限于一国一地的平台最适合她施展本领去救助更多的人。话说到这份上我们也不得不心悦诚服了,只愿她这样的好人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意虽如此,具体状况却总是变化得比想象中快。随着源石工业的发展科技也在突飞猛进,最关乎存亡的天灾预报技术自然在首当其冲之列,像普罗旺斯这样的人其实已经是最后一批专门的天灾信使。这一行业长久以来的积累不断被应用于研究,天灾预报逐渐自模糊不清的经验学转化为一门正宗的科学。罗德岛一直都是积极将尖端技术付诸应用的代表,数字化的天灾分析预警正是典例。但这却给普罗旺斯带来了一个预想之外的难题:她失业了。

光这么说不太准确,除了天灾知识普罗旺斯在野外生存等方面的经验同样丰富且珍贵,她本人作为老练的弩手也是可靠的战斗力。此后她的确作为干员继续在罗德岛任职了一段,负责擅长的侦查和支援任务。但那些东西归根结底是为了更好适应天灾信使的工作而练就的。普罗旺斯并不像艾雅法拉和地灵那样兼具从事研究的才能,意味着,她几乎丧失了作为天灾工作者的存在意义。

对她的离去,罗德岛的众人都怀抱着不舍又不忍阻拦的复杂心情。普罗旺斯做出了她的选择,帮助这个夕阳产业释放最后的光热。作为技术的天灾预警彼时不够成熟也尚未普及,她便前往那些依然需要天灾信使的地区,在自己的本领能发挥更大作用、能救助到更多人的地方尽自己一份力。或许自她成为这样的人开始,走上这条路便是必然吧。

只是在得知后面发生的事后,我总是会忍不住设想起不同的可能性来。当时会不会其实有留住她的办法?存不存在那么一种契机,像是与方舟上的某人坠入爱河,可以顶替掉救助他人的强烈愿望成为她最珍视之物,赐予已经足够辛苦的她应得的安稳生活?这话我从没当着普罗旺斯的面提过,因为她无疑只会笑着回答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毫不在意我正是因为深觉命运不公才会发此感想。

自那以后我们便断了联系,长期来往于荒野之中的天灾信使们大多过着类似的生活。只是每每受着天灾预警系统的恩惠时,我们总会想起那个最接近灾难却也最乐对生活的女孩,祈祷有朝一日能重温她的笑颜。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以莱塔尼亚边境发生的那次著名的误报事故为开端,伴随着传统天灾信使行业告终的是对预警科技的追求热潮,空前的需求促进其在短期内便有了长足的发展,进而促使世界范围的天灾观测、分析、预警学科开展频繁的交流,在此基础上催生了后来的联通网络。虽然依旧可怕,但天灾在人们眼中逐渐变成了一类常规威胁。某地一发生异变,全世界的观测研究机构就能迅速得到消息分析出准确的结果,预报会导致何种天灾,受灾区域是哪,甚至于发生时刻都能精确到一定范围内。这无疑是伟大的成就。

等到了天灾彻底可预可避,不再需要普罗旺斯那样的信使亲身历险的那一天,她就该放下身上的担子了吧。那时我们都这么认为,或者说,如此祝愿……直到我们再见到她本人。

某次坐标叙拉古的联络任务,前往当地市集打探消息的某位老资历干员意外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她当时坐在角落叫卖着些寒酸的手工艺品,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尤为显著,要没有那条标志性的蓬松大尾巴我们几乎无法将两个形象联系在一起。此前设想过很多种可能,连很天灾信使风格的殒命荒野都有,但普罗旺斯的境况却还是以别的形式超出了想象。

那时过于震惊的我直接就借故去了当地。普罗旺斯与我相认,她还是那么开朗,只是笑脸平添了多少沧桑。天灾信使的工作自是早就丢了,之后她尝试过许多工作,却因为身份原因都做不长,只得勉强接些散活糊口。我诧异于她那般热心又善良的人怎会受如此待遇,她却闪烁其词。但彼时的我也早不复曾经的稚嫩,多少用了些强硬的方法,我还是挖出了那个一直折磨她的秘密。

举世震惊的那次误报事故,正是出自她手。

当时她辗转来到天灾高发地段的莱塔尼亚——叙拉古边境地区,为城市提供服务。然而出乎意料,此次她在野外奔波搜集到的并非天灾的征兆,却是一线之隔的祖国,叙拉古,即将对莱塔尼亚这边发动进攻的消息,首要目标正是自己就职的城市。有一批便装的军人已来到前线勘察情况,她凭母语优势探听到了情报。更令她震惊的是,莱塔尼亚这边对此竟一点防备都没有,她尝试将情报上报,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应。

究竟经历了怎样激烈的思想斗争现在已无从知晓,绝非她表现得一笑而过那么轻松就是。结果而言,普罗旺斯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向城市谎报天灾将近的消息,为此甚至不惜伪造了一批证据支持自己的说法。她这个资深天灾信使在当时当地说话还算有份量,城市那边反应得很迅速。

我们现在可以从各类资料上查到那次紧急搬迁的详细。为了史无前例地在短短一周的时间内脱离预测受灾区,大量的程序被简化或干脆略去,部分措施不得不以非常粗暴的方式执行下去。搬迁完成后,共计十八个移动城市板块里有十一个不同程度受损,其中六个几乎完全丧失机能的板块花费数年才重建,大量的居民流离失所,饱受缺衣少食之苦,直接、间接的经济损失更是不计其数。此次搬迁堪称移动城市史上最大规模的灾难之一,也难怪会激发对可靠的预测技术的需求了。

结果显而易见,天灾并没有发生。作假的行为也被曝光,普罗旺斯为这个逐渐消亡的行业献上了一曲十分不光彩的绝唱。即使被遣送回国而免于审判,她因为期间积极组织避难而广为人知的相貌还是时常被人认出。对这么一个罪人,态度好的会礼貌送客,态度不好的直接拳脚相加都有。两种结合导致了她此后一直飘摇的遭遇。

听完普罗旺斯自白的我不禁愕然,随即要求她和我一起回罗德岛。这回我可不会在管她什么不好意思再麻烦的说法了,以她收养的三个孤儿(其中两个已感染矿石病)的情况作要挟强行把人带了回来。即使天灾预警的技术已经成熟,还是有很多其他领域依旧处于经验学阶段的,比如我安排她继续发挥余热的环境适应和侦查科教官岗位。罗德岛已经失去了太多,我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挽回的机会。

她的决断,至少我相信并非全无意义。熟悉历史的人应该知道,那段时期适逢叙拉古国内政局动荡,以军方为代表的左翼势力颇有夺权之势。如果普罗旺斯当时听到的真就是军方制造与莱塔尼亚开战的既成事实的企图的话,那她根本就是避免了一场破坏远胜于区区天灾的全面战争。但反过来也可能真的如世间所认为的那样,她仅是个导致了紧急搬迁灾害的罪魁祸首。毕竟军方最后并没有真的发动进攻,是因为城市搬走了,还是本来就不会动手,其真相已随着左翼势力得到当局安抚而沉入混沌,或许要等多年后资料解密才会大白于天下。

这使得我试图确定这篇文字的意向时也变得有些无所适从,因为“鸣不平”是为遭受不公的人做的,而我却无法确定普罗旺斯得到的待遇是否“公正”。好人的好心同样可能办坏事,我无意否认这点。但无论如何,她的确为了那个决定付出了名誉,付出了前途,付出了追寻理想的手段,付出了她拥有的几乎一切,这无疑是只有心怀真善的人才敢于做出的牺牲。思来想去也只能说,大概这回轮不到别人,而只有她自己能评判这一切是否有价值了。今时的普罗旺斯依旧甩着引以为豪的大尾巴活跃于荒野,将经验和技巧教授给后辈们。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只不过现在我们的祈愿已经有所不同,变成了希望能有一天看到她因功绩终得承认喜极而泣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