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木埃言想就现在这样倒下。
他知道不是自己在舞动着肋差，而是这把妖刀在控制着他的身体不断战斗。
刀与拳头碰撞而产生的震动和身体上的疼痛还是能感觉得到的，不过比起这些来，木埃言对于对手的动作感知更加明显。
罪的出拳速度变慢了，越来越慢。
然后她像一只发条转尽的机巧人偶一样停下了。
她最后的拳头悬停在木埃言的侧面，就差几公分能贴到他的脸上。
木埃言得以松下一口气，重新掌握了身体主动权的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打了一个趔趄。
“我就说了，硬挨这么多下刀怎么可能会没事。”说完木埃言朝地上吐了口血沫。
罪静立在原地，松开了手中的拳头，放下了她仅剩的一条手臂。
这一次，黑影的手臂没能重新长出来。
但是她似乎是在笑着。
为什么？
“喂，就在这里死掉对于你来说算是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吧？”
木埃言半跪在地上说，他用肋差支撑着身体不至于倒下。
“你怎么想那是你的事情，人类，与我无关。”黑色人影纹丝不动，只有回答的声音从里面发出。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说你是‘特别的存在’了，你果然很奇怪，不在乎别人想法的异想化......不以让他人认同为存在价值的‘异想’，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
“闭嘴！用你手里的妖刀杀了我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哪里需要这么多废话，人类。”罪的语气里稍稍掺杂着烦躁。
“啊，那是因为我有必须要弄清楚的事情......在每一个很重要的疑问点的表面上你都有合适的理由，可是把你的理由穿贯穿起来却又特别的违和。”木埃言用手轻轻摩挲着肋差，他的血滴在了刀刃上，然后一点不沾的从刃尖滑落到地面。
“闭嘴，人类。”
“你不想听，那我就直接说结论好了——你是为了被杀掉，才会和我战斗的。”
这回罪没有再开口对木埃言说“闭嘴”。
真的是这样吗？木埃言完全不知道。
为什么罪要耗费时间和区区人类战斗？为什么拥有无比强大力量的异想化会和人类在同一力量层面上对等地互搏？为什么“消灭异想化一切之罪”的罪会在这里战败于一介人类少年的手上？.....
还有诸多类似的疑问，完全说不通，无论看上去有怎么样恰当的理由，就逻辑上而言还是太牵强了。
可是如果说这就是她所期望的结果呢？
为了被杀，才去战斗——上面那些不合理的行动就全部能够解释了。
那么究其原因，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期望着死？
木埃言终于理清了思路，他认为是时候要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出来了。
“我说过，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你作为异想化、说自己叫做‘罪’，却又要消灭一切的‘罪’？
异想化的存在就是为了寻求他人的认同，按照自己的意愿将世界塑造成自己希望的模样......而不需要、不在乎别人是否认同的你又如何去改变这个世界？
这些我都不明白。
然后我忽然想起来——
你被称呼为‘异想化中的异想化’。”
“那又怎样，人类？”黑影的那边终于有了回应。
“是翻译之后的文意误差让我忽略了这一点，这最为重要的一点——异想中的异想，像是初学者一样字对字地‘秦央式’翻译的话，那就是‘ideas in ideas’。”
“罪是异想化中的异想化”——口头上如此向木埃言表达的是一个外国人，如果中文产生了无法理解的歧义的话，那不妨转变一下，想象他用自己的母语会如何表达。
Ideas in ideas，conjecture in conjecture，imagination in imagination......诸如此类。
那么再用自己所理解的方式翻译回中文——
异想于异想里、异想于异想中......
“所以其实正确的理解应该是异想化的异想化。你确实是‘罪’，但你不是人类异想的罪，你是异想化的异想，‘罪’。所以作为异想化的你可以影响别的异想化，揭露其他异想化心中的罪恶——就如同异想化从人类的内心中影响人类那样。”
木埃言说到这里停下了，因为黑色的人影重新动了起来。
她大笑着朝着天台的护栏边走去，捡起了自己断掉的右臂，接回了自己的断肘之上。
“这都是你在一边战斗一边考虑到的事情吗？”罪笑完之后鼓着掌说道，“看来世界上真的不存在不说出来就不会被别人知道的事情。”
“在一开始我就想过这样的事情了，现在我只是确认而已......所以你真的是为了死才选择和我战斗。”
“那也要视结果而定喔，人类。如果你没打败我，那我就要杀掉你了。怎么样？到了这个地步，你难道说要放下手中的刀吗？”罪笑着问。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篇古文，讲的是很久以前秦央的一段历史。”木埃言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脑海里只是突然联想起不记得是哪天早读看到过的语文课本。
“秦央的第一位皇帝在一统帝国之后，为了平定天下，‘收天下之兵’、‘销锋镝’，认为这样就能够使世间的战乱消失，让百姓忘记叛乱......是不是很天真？”
罪笑不出来了。
“所以你也像那第一位皇帝一样天真？”
“闭嘴人类！”
罪愤怒，那不再是焦躁和烦扰，而是真正的愤怒，是在穷尽一生去奉行的人生信条被怀疑之后会产生的、理所应当的愤怒。
“身为异想化的罪，为了除去一切异想之恶，最好的方法莫过于从异想的异想集合成异想的概念，然后由自己作为‘异想的罪’这一概念消失，这样所有异想的罪就都会消失......你真的这么天真的认为吗？”
“再说下去，我会杀了你！”
无视罪的压迫与威胁，木埃言继续说：“所以你不需要他人认同，因为罪恶这样的东西本不应该被认同。所以你想要创造的是一个没有罪的世界，不会存在名叫‘异想化’这种罪恶的世界......你就是怀抱着这样的理想而一直行动至今的？”
“闭嘴人类！异想化和他们的罪恶必须消失，异想化光是存在着就是人类的灾难！你又明白些什么？”
“可是异想化终究也是人类异想的产物不是吗？”木埃言反问道，“异想里的罪恶，说白了不就是扭曲了的人类的罪恶吗？”
是的，罪记得，同样的话确实也被别人......别的异想说过——
异想的罪恶，说到底就是人类的罪恶。
“你不明白！人类才不会因为单纯的罪去行动！只有异想化会因为单纯的罪恶而行动，异想化无法控制自己的罪孽，异想化的存在必然是偏离了事像的灾难！”
“恰恰相反，我是人类，所以我明白，我认同人类心里的罪恶。”
木埃言在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罪的面前，他用坚定的眼神看着罪。
“因为认同人类内心里的罪恶，所以我才能相信人类内心中有足以覆盖罪的美好。”这样说着，木埃言向罪伸出了右手，“你难道不也这么相信着吗？”
罪低下了头，她无法直视木埃言的双眼。
“为什么做到这个地步，人类？”罪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也说过了，为了阻止那些可以避免的悲剧发生。”
也许早一点听到和那不一样回答，可能自己就会得到不一样的结果——罪无数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也许有别的选择，能够从失望与绝望之中获得救赎——罪也无数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也许那时候的自己再自信一些，就会有新的转机——罪同样无数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确实会有这样的可能性，现在这样的可能性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可惜她已经选择过了，时间无法回头。
现在替她重新做出选择的是她眼前的这位人类，一位少年。
“完完全全被你看透了啊，人类，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一切了吧？”
“也不是，有一些是猜测的，只不过在和你战斗的时候得到了证实，现在倒是确信了。”
“作为人类，你还真是了不起。”
“多谢夸奖。”
木埃言悬在身前的右手还在干等着。
“不过很抱歉，果然异想化和人类无法达成共识。”
“欸？”木埃言和他的右手一起呆滞住了，他本以为她作为能够理解人类的异想化，罪会和自己和解。
“你应该早就知道了，面对异想化，从一开始就只有战斗这一条路可以选，否定我，然后杀了我——哈哈哈哈哈哈哈！”
异想化的异想化，终究还是异想化。
否定异想化的异想等同于否定其存在的意义——和杀了异想化是一样的。
罪仰面朝天，她在放肆地大笑。
嘲笑着木埃言的天真，嘲笑着木埃言自以为是的口舌之能，嘲笑着木埃言的失望。
“来把人类，最终的目的不还是要拦住我吗？只要我离开了这里就会变成让其他异想化制造灾难的开关！”
罪最后一次拉开了与木埃言的距离，她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类体能已经到达了极限，再也无法发动进攻了。
“不，不只是拦住你......”即使如此，木埃言还是挥动起了刀。
确认完毕，木埃言已经毫无顾虑了。
不管她经历过什么痛苦，遭遇过什么不幸，邂逅过什么厄运，这些木埃言都不会去考虑，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懒得去考虑”......
因为只需要知道理由就足够了！
她的理由是错的，所以现在摆在眼前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
“我还要尽我一切所能，证明你的异想是错误的”
“那就尽你所能来来吧！”
话音落下。
木埃言动了，罪也动了。
“去死吧，异想化。”
“死吧，人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