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击手扔下了枪。反抗也没用,就算拼命干掉银焰,蕾姬还端着SVD瞄准着呢。近距离格斗长柄武器确实不如手枪占优势,但一旦瞄准,饶你有通天本领也不可能从枪口下逃脱。

“嘿,瞧我发现了谁。卡利卡特尔的余孽。”

银焰揪着狙击手的头发,啧啧称奇。蕾姬也仔细端详她,这是一名典型的拉丁裔,黑头发黄皮肤,高鼻梁深眼窝,长相平淡无奇,说不上丑,说不上漂亮;体型偏瘦,不是符合拉丁裔审美的类型。这么弱不禁风的小鸡崽银焰一手能掐死十个,但人不可貌相,如果只以长相论实力,银焰应该是东京武侦高、乃至全亚洲武侦里面最娇弱的。可银焰自己就是一朵食人花,所以她不会犯这么肤浅的错误。

“姓名:玛尔塔·罗德里格斯(Marta·Rodriguez)。”

“性别:女。”

“年龄:24。”

“生平:哈佛大学肄业,临毕业之前被DEA千方百计赶回老家。目前在给叔父当狙击手赚零花钱。手头的人命不算多。”

听到名字,银焰就想起来了她是谁。银焰用西班牙语问:

“银三角的同行,来金三角凑什么热闹?”

狙击手不说话。她脸上恐惧和迷茫各占一半,打死她也想不出来敌人是怎么跨越整整一公里距离掀她老巢的。天台入口还放着老式手榴弹改装的简易绊雷,银焰勒令她抱头蹲好,嘱咐蕾姬看住她,自己去拆绊雷。不到半分钟银焰就回来了,高高抛着手榴弹,像扔网球。

“不要玩炸弹。”Turner说,但是并没有人注意。

那狙击手的眼神像看疯子一样。她们俩也算熟人了,虽然从来没见过面——否则两人必定要死一个——银焰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她却是听着银焰作主角的恐怖故事长大的。银焰并非以天下为抱负的大贤至圣,但如果强行要她担起这份责任,她会选择以杀止杀。在过去的这些年里她确实也是这么做的,所以银焰在拉美那个烂泥潭凶名远扬。蕾姬或许不知道她的事迹,或许知道。蕾姬不太关心。

银焰觉得,事到如今再在蕾姬面前装无害,蕾姬但凡智商超过一位数都不会信。幸好,蕾姬就没对她的性格抱过任何期望,只是单纯想得到她而已。蕾姬冷淡地看着她们俩,银焰对她飞个媚眼,扭过头笑得更灿烂了。

“先不提你那些无关紧要的理由,有件事我要先问清楚。”

笑面虎银焰一手撬开她的嘴,因为银焰的握力惊人,只用一只手就能掐得她痛不欲生,让她自觉张开嘴。银焰把手雷塞进她嘴里,当时正在流泪的她和看热闹的蕾姬都惊呆了。她感受到死亡的威胁迫在眉睫,努力想要挣脱,可是蕾姬给SVD枪口挂上了刺刀,明晃晃的刀刃抵在太阳穴上,哪怕不小心戳个洞也绝对怨不得蕾姬手抖。

“听好了:我只问一遍,入境时带了多少货?”

被控制住的玛尔塔嘴里呜呜的。银焰懒得等她回答,在她身上一通粗鲁翻找,果真找出几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塑料袋。银焰对着她的脸一巴掌过去,脑袋都给她扇歪了。

“就凭这些分量,枪毙你十五分钟都不多!”

银焰气呼呼地赏了她好几个耳光。银焰已经留手了,否则拍碎头盖骨容易被脑浆溅一身。她被打得腮帮子红肿、眼冒金星,泪水让视野一片模糊,但她看向银焰的恶毒的眼神并没有因为害怕而收敛。世上所有的狙击手都和她一样,不管道行深浅,也无论他们会不会见风使舵、是否杀人不眨眼,虽然生性凉薄,可他们一旦被赋予感情——动了爱意或者起了杀心,那就是不死不休。狙击手是被神唾弃的职业,刚极易折情深不寿,这行从来不会有好下场,但在见上帝之前他们至少还能拉上几个人。

“不服是吧?”

银焰把手雷拉环上面系着的绊线塞到她手里,掰着她的脑袋,吼道:

“有种你就引爆啊,来,与我同归于尽,你敢吗?!”

现在的银焰明显不正常,跟蕾姬她只是小打小闹,但是蕾姬不会使她陷入癫狂。她现在背对着蕾姬,蕾姬知道她的眼睛已经从葡萄紫变成杜鹃红,很难说这种状态的银焰和原来还是不是同一个人。蕾姬主观认为是的,只不过是她的本性被激发了出来而已。

『你是想承认,陪你长大的青梅竹马,从小知书达礼、对你言听计从、对外人保持适当的距离……这些都只是她故意伪装出的假象?也对,没几个人比她会演戏,而且她天生就该是个恶棍。』

『闭嘴。』

蕾姬在心里默念,但是那个女声并没有放过她。

『话说回来呀璃巫女,我十分好奇,亲眼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长歪成今天这个鬼样子,你感受如何?』

『我让你闭嘴。』

『我才不。现在你没有东西可摔了。谁让你摔我耳机。气死你气死你。』

换做普通人,这时候已经暴跳如雷。蕾姬擅长掩盖情绪但她毕竟不是真机器人。银焰仿佛浑然未觉,还兴致勃勃地挑唆她:

“毙了她,我们俩的子弹都一样,没人能区分是你还是我动的手。杀这家伙算替天行道。”

蕾姬真听她的话,手指都搭到扳机上了。SVD枪口瞄准狙击手的鼻子,子弹粉碎鼻骨之后就会打穿延髓,让人瞬间死亡、肌肉彻底松弛,不知痛苦,也不会再对社会造成威胁。狙击手闭上了眼,她认命了。谁知银焰突然转怒为笑,翻脸速度让蕾姬都没反应过来。

“开个玩笑,今天心情好,我不杀你。”

银焰笑嘻嘻地摸摸她的脑袋。她却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因为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生不如死。当年奇奇·卡马雷纳遭遇了什么,反过来她就可能遭遇什么。她是女人,女人不该上战场,至少在男人死绝之前不应该,哪怕退一万步,也要给自己留一颗光荣弹或者一粒氰化钾胶囊。可惜,人总是怕死。

“不要怕,我们是文明人。”

银焰如此说,仿佛在安慰她。

话虽如此,一通暴揍是免不了的。银焰打晕了她,套进麻袋里,和蕾姬一起扛着走回了酒店。一公里距离并不远,威胁也暂时解除了,银焰的态度可谓大摇大摆甚至是肆无忌惮。Turner通过EVA的战场视野共享,目睹了她们抓获俘虏的全过程,但她一言未发。

“至少比霍拉西奥·卡里略文明。”银焰自言自语。

今晚的动静可不小,银焰穿过围观群众,越过警方拉起的封锁线,将麻袋扔到理子面前。理子换了一身衣服、擦净身上的血迹,正在和皇家警察交接,这会儿见她们俩回来,松了口气,心底却意识到古怪:她们俩什么时候跑出去的?

“逮到一条小鱼。是个狙击手。”银焰介绍说。

理子的怒气仍未散去,她立刻磨爪霍霍,眼睛都快能喷火了。在场的女人们——金次不算——其实就理子、莱卡和麒麟,对着麻袋凶残地拳打脚踢。银焰摆摆手阻止她们。

“别打坏了,给医生们增加工作负担。”

然后银焰又说:“所以得裹毛巾。”

理子她们纷纷表示大受启发,向旁边看热闹的皇家警察借来警棍,绑上毛巾,抽得那叫一个狠。日本国的武侦学校一般不教这个,除非是缀梅子那样的专业审讯人士,或者高天原由鸟会在司法鉴定课程上提一句,否则刚踏上对抗犯罪前线的姑娘们要想学坏全靠悟性。现在有银焰提点,她们的杀伤力和斗志翻了数倍,犯人活活被她们给打醒了。玛尔塔惊醒以后发现自己在麻袋里,好不容易才挣脱,同时她一直在挨打,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刚要拼命,就看到皇家警察、武侦、酒店保安、围观群众、甚至医院救护车上的护士都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这个国家不禁枪。

玛尔塔:……

她自觉地钻回了麻袋里。理子露出嫌恶的神情,扯掉麻袋,给她戴上手铐,一脚把她踢上救护车,由麒麟和莱卡先行押送医院。

“别耍小动作。”银焰好心提醒她,“不然我把你脖子上的那个瘤子拧下来。”

金次这会儿已经彻底醒酒了,从看到三个女人群殴罪犯开始他就吓得不轻。估计从今之后金次的厌女症还会更严重,不过现阶段而言,金次还是个正常的异性恋……或许这就是绝望吧,明知道未来的婚姻生活不会光明到哪儿去,可是他没得选。

皇家警察给他递了根烟。金次想起银焰的嘱托,正要婉拒,银焰朝他努努嘴,示意他收下。他把烟卷夹到耳朵后面,没吸。

“Much thanks。”

金次头痛得要死,兴致不怎么高,皇家警察却颇有精神,神采奕奕地向他八卦:

“Which one is your girl friend?”

“None。I'm single。”

“Lucky guy。”

从始至终,那些穿着紧身制服的皇家警察都在笑。他们满不在乎,出了麻烦有武侦顶着,而且今晚提头作战的也不是他们。

银焰凑上来,熟络地塞过去一张银行卡。皇家警察笑得更灿烂了,和银焰简单寒暄两句,说的是泰语,金次听不懂。总之气氛异常融洽,直到不知火打飞的从王宫赶回来。不知火是坐直升机飞回来的,轰隆轰隆的螺旋桨声让他们放弃了聊天,但是仍旧未能阻止不知火大声抱怨。

“我只出去了几个小时!”

不知火一见到银焰就急忙开口,脸上写满了绝望。

“你绝对是故意的!”

银焰但笑不语。不知火放弃了计较,从背后推出一个小小的人来。

“有个小家伙想见你。”

未等Turner在数据库中查询到资料,对方已经乖乖地主动把武侦证件递给了银焰。姓名那栏写着:

「谢赫拉莎德·布鲁门菲尔德」

(Xerazade·Blumenfeld)

银焰举着证件,对比照片和真人。证件上标明是十六岁,跟理子相当,但是营养不良,看着像十三四岁。——同样跟理子相当。——就是太瘦了点,这方面跟理子完全没法比。要不是因为她是武侦,银焰都会怀疑她吸可卡因。由于是拉丁裔,她的皮肤是小麦色。——没理子白,可爱是真的。小姑娘文文静静,貌似内向,但其实只是话少,跟银焰打起招呼同样很热情:

“Olá,amiga!Prazer em encontrá-la aqui!”

金次扯了扯嘴角,其实他就听懂一个词:“Amiga。”

这个词,她们打招呼用的amigo/amiga,还有在武侦内部用来称呼战兄弟/战姐妹的amico/amica,本质上都是同一个词,都起源于拉丁语的“爱”。武侦最缺乏的职业素养就是团结友爱,从1993年国际武侦联盟将武侦资格审批下放到各国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了世界各国的武侦将会撕裂成一缕缕一片片,民族、人种、性别……这些都是过不去的坎,永远不可能也不应该由武侦来消除。

银焰同样热情地以双手握住小姑娘的手掌,却并没有立刻回应她的问候。银焰问自己的战友们:

“谁会说葡萄牙语?”

这个问题最终抛给了银焰自己。好在EVA兼带翻译功能。银焰连指带比划,终于成功从她那里问出了重点。她解开自己的腰带——金次立刻就拉着不知火逃跑了——其他人倒是没有一个在乎的,她大大咧咧地拉开裙裤,低头在里面找着,没找到,又扒拉灯笼裤,总算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要递给银焰。

银焰:你自己拿好。她只好遗憾地举着纸,对银焰耳语几句。葡萄牙语翻动嘴皮子的速度不比西班牙语慢,一眨眼就说完了,好似幻听。银焰沉思片刻。

“那什么谢赫拉莎德……”

“可以叫我谢拉(Xera)。”

“为什么想和我们一起行动?你还年轻,死在这里不值当。”

银焰压低嗓音。说葡萄牙语,莱卡她们听不懂,要的就是这样效果。

谢拉眨了眨眼睛:

“我想加入BOPE,需要做点什么证明自己。”

这下轮到银焰吃惊了,“你有血仇?!”

“不啊。”谢拉挠了挠手背,她的手背长了湿疹,银焰刚才就感觉到了。按理说她长在和中南半岛气候差不多的热带雨林地区,水土不服才是稀奇。但既然长了,就没什么好办法。

“我现在一个人生活,虽然有建议让我去孤儿院,但我没去,无牵无挂挺自在的。”

银焰蹙起眉角。“你父母……是被毒贩子害死的?”

谢拉继续挠呀挠,湿疹奇痒无比,挠痒是生理需求,虽然不雅但理应获得谅解。同样的动作由大人做出来就是野蛮,由她这样的小孩子做出来……依然很野蛮,但体重一百多公斤的美洲豹和体重仅有两三公斤的小斑虎猫给人的视觉观感是不一样的。

“那倒不是。”谢拉慢悠悠地说,一点都不在意。“我爸以前是社区足球队的前锋,喜欢运动,有一次跑马拉松……那名词怎么说来着……哦,横纹肌溶解,没抢救回来。我妈天生智力不好,在家不小心摸了电门。所以我就一个人了。”

银焰:“……那BOPE他们估计是不会收你的。”

谢拉很沮丧,猫耳朵耷拉下来。“他们和你说一样的话。”

理子走过来揉了揉谢拉的脑袋。其实理子什么都没听懂。“寒暄以后有的是机会。”理子用英语说,可能是怀疑谢拉能不能听懂,理子歪歪头,露出一个心虚的笑容。“欢迎你呀,这位……小妹妹?”

“My name is Xerashade,Xera。”

谢拉蹦出几句半生不熟的英语。银焰当时就愣了,一群人都沉默了。

“……你会英语?”

银焰把手里的记事簿往地上一摔。谢拉踮着脚尖跑开了,而且依旧兴高采烈的,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苦恼。

“我本来就会啊,否则我是怎么坐飞机过来的呢。”

银焰捋袖子要找她打架,这时谢拉背着双肩书包哒哒哒又跑回来了,拉开背包拉链,却神神秘秘地遮掩着。

“什么玩意……”

银焰嘀咕着,谢拉把东西展示给她看,银焰一时没说话。理子好奇地凑过来,看了一眼。

理子就只看了一眼,然后她像断了电,软趴趴地原地瘫了下去。银焰和蕾姬一人一边及时搀住她。银焰这时候才问:

“你从哪搞到的?”

谢拉发现自己闯了祸,虽然忧虑,但听到银焰的问题,还是咧嘴笑了笑。“十岁之前专职小偷。”

银焰从书包里拿了一颗水晶,里面是满满一包水晶,少几颗做样本不碍事。银焰又扔给旁边无所事事的皇家警察一颗,对方发出同样的疑问,“这是什么?”

银焰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没有答案就自己编造一个。银焰选了个自己觉得最靠谱的分析——她的直觉一向准确。

她看着手中的水晶,周围的霓虹灯和红蓝二色的警灯在水晶里映出流光,也照在银焰眼睛里。她用英语轻声说:

“Psi energy。”

蕾姬久违地长叹一声:“这是多少冤魂。”

她们几个把理子抬到摩托车上去,今天刚买的三轮挎斗这就发挥了作用,蕾姬开摩托,银焰抱着昏睡的理子,后面还能坐一个谢拉。谢拉原本想坐11路公交车追在她们后面,她自夸说两条腿跑起来不比机动车慢多少,但是银焰严厉批评了她这种拿队友当空气的独行侠行为。

“好吧,好吧。”谢拉跳上后座。蕾姬拧油门,这种军用摩托比市面常见的那些型号体积大了一倍不止,外貌粗犷,开起来地动山摇,套个罩子就是坦克。理子被震动和噪声吵醒了,在银焰怀里睁开眼。

“理子,好些了吗?”银焰抱着她问。

理子摇头,小声呜咽,“理子头好痛。”

银焰轻轻地为她揉着额头,手指偶尔拂过刘海。银焰突然想起一件事。

“蕾姬,刚才你说……你说跟她们会不会有关系?”

“不太可能,虽然技术系出同源,但是她没有动机也没有理由。”

麻粟打了个气势惊人的喷嚏,茶壶茶盏震得咣当咣当响。唾沫星子喷到了对面人脸上,麻粟心知做了错事,尴尬地笑两声。

“啊这……对不起啊卢队长。”

对面的警官瞪眼看着。换一个老兵痞早就闪身躲过去了,哪至于吃这亏。终究是年轻,没领教过麻粟的厚脸皮。她也只能忍了。“没关系。”

麻粟又小声道歉,往常麻粟打个哈哈就揭过去了,但现在麻粟心虚。这位下属不同于别人,年轻,长得俊俏,(好像)手无缚鸡之力,跟文职似的,一看就软糯可欺,这样的姑娘谁不爱呢,欺行霸市惯了的麻粟也要让她三分薄面。

一旁的带刀侍卫递来湿巾,让她擦干净脸。麻粟注意到了这名三级小队长,叫住她,问她的身份。她收拢佩刀,挺胸抬头敬礼道:

“报告长官,我是卢总队长的贴身护卫、兼勤务、兼秘书、兼司机、兼传令员、兼炊事员,除此之外要论家庭关系的话,我是卢音姐的义妹,阿姐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卢莫愁。”

麻粟啧啧称奇,未发表评论。卢莫愁干净利落地将桌面收拾干净,换上新的茶点。——没人想吃麻粟的口水,包括麻粟自己。半夜吃早茶似乎哪里不对劲,但是总指挥都发话了,想吃肠粉糕点糖水蟹黄包……你能怎么办。幸好这位爷只是想尝个新奇,不求管饱。

方桌左右两侧还坐着人,但只有麻粟在吃,其他人一筷子没动。某人饮了口茶,陷入回忆当中。

“曾经我也有一个疼我爱我的阿姐。”

她身后的护卫安静地站着,红眼闪着电子的光芒。同是护卫,一个是三级小队长,一个是一级大队长,年龄也差了二十来岁,年长者用深沉幽邃的目光审视着年轻者,不知是不是回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卢莫愁丝毫不惧,即使面对一群官阶能压死她的大员,气势也未曾落了下风。

麻粟放下筷子问:

“卢音,卢总队长,我曾听说你像我一样,都是靠关系上的位,有这么回事?”

身边人又插话,“麻粟姐,不是所有靠关系的人都没有本事,你看我不也是空降上位,难道我是废物么?”

“曲指挥,你别说话。你的经历不具备可复制性。”

麻粟打断她,紧盯着卢音。卢音看了看旁边闷头喝茶的江晴岚,心里或许嘀咕,这是想给江晴岚上一课?

江晴岚确实不敢出声。三十岁的旅队长江晴岚初入将坛,自诩年轻有为,可是二十岁出头的总队长卢音比她还多一颗将星,却处处谨小慎微。饭桌上集齐了一二三四颗星,江晴岚是那个一。麻粟并不是故意要打击她,但谁让这些人凑巧碰一块了呢。

卢音向她们举杯。

“十八岁以前我和阳羽风协议长不曾有过任何交集,十八岁以后我有幸蒙总指挥赏识,忝列总队长之位。试究其意,阳羽风协议长需要一个听话的仓管,能力好与坏对她来说没有太大区别。”

“你说的没错,卢音总队长,我挺看好你,可惜啊,有的人连当仓管都当不好。”麻粟冷笑一声。

卢音轻描淡写地说,“我未收到武装总指挥的参会命令,所以会议过程我一概不知。”

说到这儿再不识趣就没劲了。卢音装傻,她给其他三位倒上茶,江晴岚有些拘谨,忙不迭接过茶杯,手指敲了三下桌面。卢音惊讶地、像见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看了看她,随后将自己的茶一饮而尽。哪来那么多规矩。

“华南区的地理位置,注定了谁在我这个位子上都会选择只守不攻。我们华南区的舰队可以在一小时内从印度洋飞到太平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飞到别国首都上空耀武扬威。”

“只守不攻……”麻粟重复她的字眼,“呵。”

这时候沉默的江晴岚说话了,而且情绪很激昂,挥着筷子——她刚才尝了尝烧麦,大概噎着了,说话都哽。

“美国人在费卢杰、俄国人在格罗兹尼已经流了太多血,我们不应该走他们的老路。不对称战争对军队、对我们武警都是巨大的伤害,治安战打得越多,就越不会打仗。”

江晴岚在这侃侃而谈,麻粟歪歪斜斜地坐着,用整条胳膊捶了下桌板。

“——江队长!你是管营造的,你不懂啊。你有最好的装备、最多的资源,像我们那种穷乡僻壤根本就没有条件,扛着两杆枪就得上前线打仗,穷啊。”

麻粟夸张地叹气,“不对称战争有害无益,但是爽啊。”

卢音面目慈祥,看着她胡说八道,补充说,“您指挥的塔吉克平叛、波斯西征是例外,在世界战争史上也足以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无人能出其右。”

麻粟被逗乐了,连连摆手。“别吹捧我,我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我自己最明白。”

江晴岚欲言又止。两位新秀将军对视了一眼,俱是满腹疑惑。道不同不相与谋。其实还有第三位,但她一直在淡定地喝茶。

“吃饱喝足了,”麻粟起身离桌,“曲无瑕,卢音,带我还有江队长去瞅一眼你们的军械库。”

“在这里就可以看到。”卢音出门走了没两步,从开放的平台跳下去就是海面,大海一望无际,正值午夜,远方墨色的海水与天空融为一体。海面上无数台发电风箱闪烁着绿光,好似萤火飞舞。星群的中央是一座通天高塔,尖耸入云,肉眼可见的风环围绕着尖塔无止歇地流动,发散出炫目的夹杂着淡绿色的白光。“那是我们的穿云尖塔,整个华南区总队的科技研发中心。”

江晴岚眼睛都快绿了,她嘬着牙花子说,“……我就不去了吧,眼热,看不得这些。”

她是认真的,类似狂热的古玩收藏家见到夏禹九鼎一样,既想拿回家炖汤,又恨不得把有这种千古唾骂的念头的自己炖了。

麻粟定睛看看她,之后缓缓点头。

“好,武瑶光说给你一切支援,看来是动真格的。曲无瑕,送送她。你俩好像顺路?那一起走吧?”

“其实并不顺路。”曲无瑕的话音被麻粟完全无视。麻粟自说自话,“走之前先叫我把授权开放给你,稍等,我让左莹……左莹!千刀万剐的左莹,你又趁老娘不在家喝酒!”

麻粟气得鼻子都歪了,跳起来跺着脚骂街。江晴岚捂着脸不忍直视,随后发现自己的意识沉入了深海。黑暗中浮现出一道光,左莹张开双臂,圣洁如当年耶稣降临。——如果她手里没有拎着二锅头的酒瓶子的话。

江晴岚并拢双腿敬了个礼:

“最高科技协议长、左莹左副总指挥,很荣幸见到您,我是营造协议长江晴岚。”

论职务她俩是平级,现在江晴岚警衔没她高,虽然武瑶光已经咬死了要给江晴岚升官,但就凭左莹的资历,江晴岚也值得向她敬这个礼。哪怕左莹醉醺醺的,看着不像个正经人……

麻粟突然闯进意识海,怒吼着夺过酒瓶子爆扣在左莹脑袋上,砸得左莹脑袋直流血,江晴岚看呆了,而后想起这只是意识海。左莹的淡紫色双眼绽放出光彩,看来是醒酒了。

“给我个理由。”左莹挥挥手,浑身血污和酒气一扫而光。江晴岚终于见识到了这位协议长的真人真面目,烟粉色头发,显得很嫩,双眼带笑,但是鹰钩鼻破坏了她友善的表情,两相中和,给人的印象不好不坏。

江晴岚的惊讶无以言表。左莹耸耸肩,“为何惊讶至此?莫非是因为我忘了见面道一声「Shalom」?”

“您……”

“开封犹太,土生土长的河南人。”

麻粟按住左莹的肩膀,面目狰狞,估计散会之后麻粟还要继续修理她。

“江队长,把武瑶光对你说过的话原样对这货重复一遍。”

江晴岚稳稳心神,但并未按照麻粟的指点行事,反而自己整理语言,直视着左莹的眼睛说:

“我想要发电风箱和发电风带的图纸,我知道这项科技一直被封锁在仓库里。虽然核动力已经运用到了基层,甚至每辆汽车上,但我们不可能永远只靠火力发电与核电。”

随后江晴岚激昂慷慨地说了一通,左莹安静地听着,某一时刻突然大方地摆了摆手。

“嗨,哪来那么多废话,想要科技直说!都是战友,不会落你的面子!”

左莹拍拍她后背。

“改天请你喝酒。”

“左莹!”

麻粟一嗓子河东狮吼,左莹浑身一个激灵。江晴岚未理睬小两口的打架,因为有更要紧的事情值得她关心,就在意识海里,武警标配的EVA初始语音正向她汇报:

“解锁:MCV。”

“解锁:发电风箱。”

“解锁:穿云尖塔。”

“解锁:纳米纤维织机。”

……

“爆裂熔炉和暴风起源我不能给你,你也知道这些杀器是清明卫负责,只有全国总指挥以上才有权调配,我家麻粟是甩手掌柜,赵离觞每天二十个小时在睡觉,阳羽风你找不到她活人,所以你要是非拿到手不可就直接去问武瑶光要签字。你们司空卫找我们昆仑卫或者她们清明卫纠缠再多也是白瞎,别想了啊。”

左莹啰里啰嗦解释完,立刻断开了连接。江晴岚意识过来时发现自己还站在海面高台之上,有些失魂落魄。

曲无瑕向麻粟点点头。

“那么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自此,一队向上,一队向下,分道扬镳。麻粟在卢音这里还有事要办,卫兵卢莫愁拿过来几个箱子,打开让她看。

“低空飞行不需要面罩和全身护甲,请。”

呈给麻粟看的是简易飞行套装,极度精简,轻量化到一个人就能抱动。卢音已经率先穿上了外骨骼,套在手臂、靴子等身体各个部位,外骨骼仿佛有智能,感应到人体之后会自动贴合,操作简单易懂。而这样一套装备,据卢音介绍,成本低得令人发指,堪称工程学和空气动力学的奇迹。

“我想问……”麻粟抬头看看天。“装个电梯和廊桥对你们有那么难吗?”

如果这是自己的部队,麻粟已经骂人了。从主基地到各个分基地和功能建筑,甚至是空心的主基地中央,没有电梯,没有连接通道,只能靠飞行在平台之间转移,她们来时坐的电梯还是运货的,四面通风,随时都能看到穿着火箭飞行兵套装的武警在空中划过弧线。这景象确实赏心悦目,但麻粟下意识就往四周看,生怕被哪里藏着的高射炮打下来。

卢音发出银铃似的笑声。她连面具都没戴,声音被海风撕扯成碎片。其实她也不年轻了,当过海员,当过机组成员,水上和天上都飞过。海盐在她身上同样留下过痕迹,还有时光。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成长为老奸巨猾的总队长可能只需要几年,也可能需要六百年。

“您真不需要辅助?距离有些远,请确认您能坚持下来。”

“不了,敬谢不敏。”

此时江晴岚和曲无瑕即将坐上两栖运输载具,江晴岚冥冥中回过头,朦胧的下弦月将碎银洒到海面,迎着月亮仰望过去,她看到了麻粟的身影。卢音等人围绕着她,飞得平稳,对比看来麻粟的身影上下略有起伏,在空中无所依托,如飘荡的飞絮。江晴岚是个粗人,搜肠刮肚想找出一句诗句而未果。她转而问曲无瑕:

“曲指挥,你是内卫协议长,懂得比我多。我请教你,侧翼部队的每一样军械都需要风,需要空气,未来肯定会有太空作战,到那时侧翼的适应性又该如何?”

曲无瑕同样出神地望着这一幕。江晴岚原以为她会给出更加高深的见解。但是她风轻云淡地说:

“匍匐在地上挣扎的蝼蚁,没有追逐宇宙的必要。”

……

麻粟弯曲膝盖,脚尖轻点地面,如从云端降临。卢音他们相继停靠在她身边,麻粟拢了拢被吹散的发丝,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嘎嘣嘎嘣吃起了小圆饼干,还递给卢音。

“来一块?”

卢音笑纳,抬起用外骨骼支撑的手臂,捡起一块饼干,“我听说过,宪兵队有名的特供甜点,想必味道不差。”

传闻宪兵队人人都是饭桶,随身吃食二十四小时不离手,而且出了名的护食。卢音自然不客气,让她尝,她就当是麻粟吃了她的饭予以的回报……可惜她所想并非现实。

卢音咬了一口。如果只能用一个字形容这玩意,那便是“甜”。除了甜还是甜,甜得发苦,像是板砖磨碎了加入蜂蜜搅拌均匀,连吃一个月你的胃和食管就会刀枪不入,代价是胰岛爆炸血糖飚上三百。让卢音在宪兵队吃一辈子她也还会说难吃,难吃得让人怀疑中华五千年和波斯七千年的美食文化都被冲进了下水道。

卢音的牙口停顿了两秒钟,然后她继续面不改色地嚼碎咽下去。她理解了麻粟为什么见面就张口要品尝美食。或许卢音没理解,总之她现在整个人的精神都是错乱的。这玩意还兼具镇静剂和兴奋剂的效果,一言概之,麻粟又成功地祸害一个正常人。

麻粟匆匆吃完饼干,打开EVA连上卢音的指挥网络。卢音还没醒神,不过麻粟权限比她高,无所谓了。

【内卫华南区总队暨海空部队陆面总队,听候调遣。】

【指挥链路1:E4麻粟——GBZ37曲无瑕—G23C95卢音】

【指挥链路2:MF21江晴岚】

“初始:建立战场控制连接,欢迎回来,异教。”

左莹在她脑海里的沙发上四仰八叉躺着,捧着稿子,干巴巴地念台词,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刚刚她被麻粟塞了满嘴鲜虾肠粉,是麻粟吃早茶时吃过的,完全重现了麻粟记忆里的味道。心灵网络的好处在于此,足不出户便知晓天下事,看遍天下景。

银焰和蕾姬也在互相喂食,一个嗑瓜子放在手心里喂给另一个吃,等啄完二人再换回来。作为有素质有教养的现代公民,银焰自觉把瓜子壳丢进了垃圾桶,垃圾分类从你我做起,银焰都想找个有害垃圾桶把自己扔掉,不过蕾姬可能会把她视为可回收垃圾然后领回家。

“先去做心电图,再拍脑CT,拍完去抽血,可以么?”

医生结束了对理子的体格检查,对她嘱咐道。其实理子说自己已经没事了,乍一看外表也挺正常,但银焰坚持要让理子挂个急诊号。她们浪费医疗资源,医生本不该给她们好脸色,可她们有枪。

——谁让她们有枪呢。俗话说得好,口径和装药就是正义,虽然银焰、蕾姬用7.62*54中口径全威力弹,谢拉背后的突击步枪则是用5.56*45小口径弹药,但这些区别医生并不清楚,只需知道有枪的人绝对惹不起。不能怪银焰恐吓医生,银焰什么都没干,实在是普通人见到武侦就绕着走。

“这些检查是为了确定你有没有脑出血和血栓性疾病,比如心梗和脑梗。”

银焰拿到检查单扫了一眼,向理子解释。刚刚来医院时理子的血压量出来有些低,问题不大,但是有备无患,万一理子哪里受了暗伤、发生内出血就麻烦了。

“你怎么懂那么多?”

理子惊奇道。银焰摆了摆手。

“久病成庸医。”

银焰比理子更了解她的身体情况、更能掌握全局,不如说直到现在理子都是一步一步被她推着走。银焰不太想把理子养成傀儡,但是眼下没有选择。银焰领着她去做检查,谢拉自觉地远远跟在后面,理子一回头她就躲起来,然而进心电图室的时候谢拉又跳出来了,医生都觉得稀奇。

“你们是?”

“家属。”银焰话语简短。

医生看到她们的枪,决定不再发表意见。理子按医生的要求躺下去,撩起衣衫。酒精棉消毒过的电极冰凉冰凉,贴到皮肤时理子吸了一口凉气,浑身起了细密的小疙瘩。露出肚子对小动物来说是服从的表现,等于把性命全数上交给支配者,理子很不习惯这样。

“你居然穿前扣式,倒是方便。”

银焰没话找话,伸出手指,并不触到她,只在上方虚虚悬着,指着理子。“以后我也买来穿。”

蕾姬拍掉银焰的爪子,“给我老实穿运动内衣。”

纯洁少女谢拉表示自己受到了震撼,短短几句话透露的信息量让这个假小子当场大脑宕机了。银焰看看谢拉放大的瞳孔,正了正神色,随后注视着蕾姬,用平静到不行的语气说出如下发言:

“别这样嘛,好弟弟,姐姐可是成熟的大人了呢。弟弟你是还没有体会到大人独有的乐趣吗?要不然今晚姐姐就手把手教你,然后你学会了再来考核姐姐……”

“不要在理子面前打情骂俏啊,请考虑考虑单身少女的感受。”理子对此表示强烈抗议。医生也嫌她们吵闹,做完心电图就把她们赶走了。心电图结果显示理子一点事都没有,虽然让银焰正经看报告她看不懂,但是上面写着呢,“窦性心律”。银焰轻轻按着心口,感受自己的心跳。她身边钻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大人的乐趣是什么?”

银焰、蕾姬、理子三人皆无言,片刻后银焰说,“当然是熬夜赶Deadline啊。写材料、做作业,临到死线再赶工别有一番乐趣。”

谢拉居然赞同地点了点头。“我学习成绩不好,每次执行完任务都要烦恼报告怎么编,确实很麻烦。”

银焰和理子相视一笑。理子笑着突然苦起一张小脸,揪着银焰的衣角,见银焰拧起眉毛,又去捏蕾姬衣角,求她:

“等会儿理子想先抽血可以吗。”

“我认为你先照CT比较好。”

“赞同。”

银焰和蕾姬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依从了理子的要求,先去抽血。抽血抽了整整三管,凝血、生化和血常规,银焰死死盯着抽血的护士,理子仿佛知道她所想,用日语反过来安慰她:

“没关系的。”

理子说着,轻轻摇了摇头,表情有一丝落寞。

“理子的血液不值钱。”

银焰使劲搓她的脑袋。银焰是真的生气了,但是又不能对她发火。她们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散了会儿步,银焰蕾姬一人一边牵着理子,谢拉见此,像只小猫跳上爬藤架,迈着轻盈的步伐消失在了夜幕里。

理子又建议说,“我们去看望病人?”

银焰用刀子似的眼神剜她一眼,臭着脸不说话。“慈母”蕾姬温柔地抱了抱她们俩,银焰虽然消了气,但是拉不下脸。蕾姬于是用贫瘠的身体死死箍住她,银焰立刻求饶,“别,别别肋骨要断了!”

理子低声偷笑,模样有够蠢的。比猫还蠢。银焰她们来到病房楼顶层的时候,谢拉从窗户翻了进来,发现银焰在打量她,用目光对比她和理子。

谢拉:歪头。竖耳。抬爪。

“没什么,走吧,去看望今晚受伤的无辜群众和嫌疑犯。”银焰说。

据莱卡和麒麟报告,她们把两位日本友人和那个狙击手安排在了同一间病房。有银焰的恐吓在前,她掀不起什么风浪。而那两位……确实也是心大,正向莱卡她们兴奋地打探狙击手的故事呢。

“你们好呀,感谢你们今晚保护了我们。”筑紫小町见到银焰,轻移莲步向她们走来,致以谢意。但是雨宫若叶仍然坐在床上,害怕地缩成一团。“那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和杀人犯住在一起?为什么不把她交给警察?”

银焰抬眼看去。双人间病房加了一张床位,外面两张拼在一起,以让筑紫小町和雨宫若叶同床共枕。玛尔塔躺在里面,靠窗户,不过她显然没有逃跑的打算。玛尔塔双手被铐着,她斜倚床头昏昏欲睡,对她们的聊天内容丝毫不感兴趣。

银焰不准备回答第一个问题,而对第二个问题,银焰解释说:

“因为她打偏了。风偏没有计算对,刚巧差了几公分,否则被爆头的就不是那名服务员。”

可想而知玛尔塔的反应:她侧过脑袋阴沉沉地看了银焰一眼,不敢多嘴,只是盯着她。银焰对那种来自狙击手的目光十分熟悉。狙击手是猎人却又超越猎人,在狩猎的时候目光绝对不仅仅局限于猎物,瞳孔放大,没有高光,找不到焦点。猎物自己不会知道她在看什么,甚至不知道看向自己的究竟是不是活人。

被麻痹的筑紫小町一点都不紧张,或许她早就看开了。她嘻嘻哈哈地说:

“这么说我还要感谢她,谢不杀之恩。”

从初遇到现在,众人基本都熟悉了她不着调的性格,所以听话只听个响。麒麟扑进理子怀里诉说着姐妹情,筑紫小町见状也没在意,拉着自己女朋友继续向莱卡八卦隔壁床的狙击手,寻找小说素材和灵感。玛尔塔冷着脸一言不发。在热闹的病房里,似乎唯有谢拉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谢拉安静地看向那边。床尾挂着病人的登记牌,从玛尔塔亲笔写下的几行烂字根本看不出她还是个高才生,但谢拉的注意力也不在那上面。有种看不见的物质从影子里滋生,团成丝线在她和玛尔塔之间缠绕。两个本无任何关联的陌生人从这一刻开始被命运和偶然强行绑定,再也解不开因缘。

谢拉轻声说,“我爱上她了。”

银焰:“哈?”

玛尔塔:?

因为说的是葡萄牙语,所以几乎没人听懂,包括玛尔塔,但是从银焰的语气也能猜出不是什么好词。听不懂也不要紧,她马上就懂了。谢拉一个猛虎飞扑,落到玛尔塔床上,玛尔塔当时一惊,没来得及反抗就被谢拉牢牢钳制住。

“乖,女孩子不要动粗。”谢拉一手按着玛尔塔,一手将她偷偷藏起的注射器针头夺走。玛尔塔愤怒且倍感羞耻,今天她吃的瘪已经够多了,居然连一个没长大的小鬼头都能对她肆意欺辱。

谢拉跪坐在玛尔塔腰上,身体向她压过去,阴影遮挡住惨白的日光灯束。玛尔塔放慢了呼吸,并非屈从于她,而是选择蛰伏。狙击手是刺人的毒虫,但谢拉不怕,在她身上银焰只看出了勇往直前,不像自己和蕾姬那么懦弱,连一句表白都要沉积数十年才敢说出口。

“你是叫玛尔塔么?这好像是个希伯来名字,你信教不信?我是不信的,我叫谢赫拉莎德,就是《一千零一夜》传说里负责讲故事的宰相之女。比起经文我更喜欢童话,如果你喜欢我可以给你讲些睡眠故事,虽然看你的年龄比我大,应该过了听童话故事的年龄……罗德里格斯家的人也有童年吗?你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在干什么?念书吗?我就后悔初中没有认真学习,导致只能考武侦高中,本来我是想着女孩子就该成家立业,现在看来作为武侦嫁出去应该是没戏了……你有男朋友吗?我没谈过恋爱,不管男性还是女性朋友都觉得我还是小孩子,话说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异性恋……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狙击手会轻易喜欢别人吗?”

谢拉在玛尔塔耳边叨叨叨说个不停。银焰真想吐槽,姑娘你冷静些,你用葡萄牙语问她能听懂个鬼啊,学两句西班牙语再回来骚扰她也不迟。但是看谢拉的神色,她是认真的,故意而为之。谢拉有最基本的常识,哪怕对方是阶下囚,她也不可能霸王硬上弓、立刻抢个压寨夫人回去,更不可能在吐露心迹之后就俘获对方的心灵……像这样听不懂最好。玛尔塔恼怒但更多的是疑惑,这家伙神经病吧?而如果她听懂了,恐怕她会当场服毒自尽。

其实银焰一点都不看好谢拉和玛尔塔,哪怕是后来两人关系趋于缓和、互相有限度地妥协,银焰的观点也从未改变。这两个人年龄差了将近十岁,又是警与匪、不死不休的关系,银焰想不到任何办法能挽救。唯一的出路在银焰计划之外,至少在这时银焰不准备把谢拉拖下水。

银焰用汉语悄悄问蕾姬,“你相信一见钟情么?”

蕾姬回答,“我相信。”

蕾姬深情地注视着她,眼里只有银焰一人。可惜银焰生性凉薄,无论是她还是她的复制体,几乎不会亲近任何人,除非已经朝夕相处数年甚至数十年。但她也并非全无优点,她性格里唯一的优点在于一旦沦陷、就永远死心塌地,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你相信一见钟情么?你是大人了吧,肯定不会相信。我还小呢,但其实我心理已经成熟了,真的,不骗你。长不大的武侦都死了,我现在完全能独当一面,回去之后我可以给你看我的奖章,全卖掉可以换很多钱,够我们生活一段时间了。你是罗德里格斯家的人,应该不缺钱吧?唔呣这还真是个问题,我挺穷的,你如果习惯了奢侈的生活我或许养不起……但我听说狙击手都清心寡欲是么?没关系,我们一起努力,改邪归正,争取用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

谢拉按着玛尔塔的肩膀,继续缠着她说一些没边没际的废话。玛尔塔仿佛放弃了挣扎,任由她问,就是一个字都不说。额头上原本暴怒的青筋也消退了下去,玛尔塔只当她是空气,或者半夜时分跳上床将主人压得做噩梦的家猫。她说她的,玛尔塔继续闭目养神。这样子保持了许久,玛尔塔的眼睫微微颤动,如同叶片滴落一颗露珠。

“Tengo sueño(我困了)。”

玛尔塔开口说了自从见到银焰之后的第一句话,吐字间气韵绵长。西班牙语可以豪迈也可以柔情,由她说出的这句话让谢拉浑身如电流通过,就算天气不冷也打哆嗦。银焰立刻明白完蛋了,这家伙已经彻底没救。寒冷黑暗的长夜里,独行时突然遇到一束亮光,就算天亮之后她已不是唯一,谢拉也不可能再转身投入任何其他人的怀抱。孤独渴望陪伴、老鼠与猫互相追逐的刺激和新奇感、真就是一见钟情亦或是别有用心,无论如何,谢拉都将不能没有她。

谢拉不再纠缠,并归于沉默。玛尔塔双手戴着手铐,静静放在胸前,没有枪也没有刀片和针头,没有任何防身器具。谢拉还坐在她腰间,被这么压迫着,玛尔塔居然睡着了。

她在这种场合居然睡着了。狙击手是全天下最没有安全感的职业之一,词典里就没有「安全」二字,只有「危险」和「相对不那么危险」。如今她的周围有谢拉滔滔不绝且聒噪的异国语言,有银焰止小儿夜啼的名声,有即将被移送官兵遭受拷问和折磨的风险,她居然睡着了。

“晚安,玛尔塔女士。”谢拉等玛尔塔睡着之后,俯身在她耳边说。

银焰一声长叹,如同蕾姬先前那样。

拽走已经看呆了的理子,银焰和蕾姬去陪她继续做检查,本来没想叫上谢拉,但是出乎银焰预料,谢拉又跟了过来。银焰问,大好时机,你不去守着自己心目中的“白月光”女神?

“从现在到移送检方,我应该都没时间再见她一面。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那是真邪门,银焰吐槽说为什么我们比你都闲?

“我会让你们帮我的,和我一起,别无选择。”

谢拉摊开手掌伸向理子那边,并不是要东西,只是代替手指指人这种不礼貌的举动。理子如同被踩住尾巴,嗷一声挂到银焰背后。银焰怎么都甩不掉,马上要做CT了都甩不掉,银焰不得已试图恐吓她,直到EVA里传来Turner的通讯:

“告诉她,检查室有摄像头,包括医生在内许多人都在看着她。她不是独自一个人。”

理子深吸一口气,孤零零走进检查室躺好,有当年荆轲易水别的风骨。“就一分钟。”银焰说,“一口气结束。”

CT平扫确实只需要一分钟。理子憋着气从进去到出来,小脸憋的通红,再晚点还会发紫。缺氧让理子的脑袋不怎么清晰,她拽住银焰的衣角以求站稳,“去找医生吧。”

找了医生,先要看CT结果。银焰背着SVD站在医生背后,和医生一起死盯着电脑屏幕。医生半晌都说不出话。银焰代他开口:

“没什么大问题。”

银焰悄悄用眼神示意蕾姬。要论微表情,蕾姬和银焰相处了那么多年,远不是理子一朝一夕能识破。蕾姬轻轻盖住理子的眼睛,再问一遍,“还疼吗?”

银焰趁机又对着谢拉拼命使眼色,谢拉捧着一块水晶来到理子面前,理子睁眼看到水晶,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再次晕倒在了蕾姬怀里。这时候就能说真话了,医生十分焦虑:

“从CT片子来看,她现在还活着,真是医学和生物学的一大奇迹。”

银焰短暂沉默了几秒。

“再一再二不能再三,抗性总会培养出来的,以后用这招就不灵了。”

蕾姬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非常奇怪,银焰从未见过蕾姬恶作剧似的表情,不免有些嫉妒。但她明白蕾姬是为了她,为了她和朋友能相处更融洽。蕾姬充满希冀地说,“那就下药。”

如果不是怕吓到医生,银焰现在已经跟蕾姬打起来了。在急诊科变成全武行之前Turner及时制止了她们。

“Virus,Stalker,把电子入侵功能打开,我要以你们俩为跳板黑进医院管理系统。”

银焰闻言照做,手指敲了敲像耳机一样扣在脑袋上的EVA设备,“能将脑电信号转码成无线电信号,这是研究了多少大脑才能捣鼓出来的先进黑科技。”

“其实只研究了你一人……天秤嘛……Libra,总归那就是你……”

Turner的嘀咕传进蕾姬耳中,蕾姬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以为银焰会暴怒,但是银焰没有。银焰很平静,让她捉摸不透。或许是因为大脑线程在被占用,EVA只储存代码,真正运行程序的仍然是银焰自己的大脑。作为一台可视化终端,EVA被发明出来就是为了辅助心灵军团熟练运用心灵。但就凭银焰一人?

银焰还没有狂妄自大到这种地步,蕾姬也以为把银焰和“那个人”划等号会激怒她,因为银焰不可能承认,那是银焰性格里最阴暗最偏激的一部分,银焰自己都羞于提及“她”,又怎么可能容忍别人的误解。

整整一年之后蕾姬才明白,Turner并没有撞她枪口上。Turner的话几乎是指着银焰鼻子在骂,骂她是心灵军团的疯子——如果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没什么不对劲的。但是Turner是个与她完全无关的外人,没有利益纠葛,没有焚风和厄普西隆的生死仇,一个普通人都抱这种立场,银焰再不情愿也要面对现实,她自己就是半个心灵军团,不是混血杂种的半,是半壁江山的半。银焰恨她们,但银焰几乎一手缔造了厄普西隆,哪怕她不是全责。

蕾姬痴痴地注视着银焰。紫色帝国早已薄暮,但银焰的目光依旧那样明亮,即使被世道磋磨、即使病躯无法容纳她千疮百孔的灵魂,她也从未动摇过信念。人类不应该在无休止的内耗中自寻灭亡,团结、互助、向善才是唯一出路。她深信人类的未来将一片光明,遗憾的是她可能见不到了。这世间没有她的位置,她终究不适合活在阴影之下,蕾姬想。

“我欢喜你。”蕾姬突然说。

银焰被吓了一跳,不由得手足无措,“啊?多,多谢……”

由于正在执行电子入侵,银焰反应慢半拍,就这样也足够她想清楚蕾姬究竟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银焰激动得满面红光,可能是CPU超负荷了。她抓出一根数据线,虽然心灵军团EVA不需要外接设备就能完成所有工作,但水晶插孔和USB接口还是有的。她把一头插到自己EVA上,挥舞着另一头。“那来呀,我们一起快活!”

蕾姬倒退两步,抱住理子,离银焰远远的。银焰的表情立刻就被嫌恶和鄙夷替代。

“呵,女人。”

“……”

蕾姬实在想喊冤。爱她不意味着蕾姬非要陪她一起英年早逝。无线网络至少还能用防火墙过滤掉某些信息,敢直连那是不要命了。

“请注意还有未成年人在场。”

Turner在无线电频道里发话,还好理子没醒,这场景对单身人士太过残忍。谢拉的猫耳朵动了动,银焰掐断她的话头,让蕾姬放开理子,由谢拉代替。

“别问为什么,去,抱住她。”

谢拉歪歪脑袋,试探着伸出手,像半大孩子初次抱刚出生的婴儿,小心翼翼的,既怕摔了,也怕用的力气太大伤到她。理子躺在谢拉贫瘠的胸脯上,没过多久就醒了,多次脱毒的效果正在逐渐显现。醒来的她双目无神,银焰在她面前招手,理子的视线焦点跟着来回转,银焰心想这孩子的智力可能倒退回了三岁。理子张了张粉嫩的小嘴,用清脆的娃娃音中气十足地喊:

“理子要吃奶。”

银焰对医生说声抱歉,拎着她出门给她脑壳一顿暴揍,中途蕾姬下楼溜达了几分钟,捎了瓶酸奶回来。理子插上吸管美滋滋地喝着,完全不顾脑袋上碗大的包。谢拉也用葡萄牙语劝架,说别打了,再打孩子就傻了。

“你知不知道那个笑话。”蕾姬抱臂而立,难得她从文静少年变得像个街溜子,仿佛外壳下面完全换了个人。也怪理子活该,开什么玩笑不好,非要肖想银焰,蕾姬自己都眼巴巴地求而不得呢……

“医生指着脑CT对病人说,你的这里有些问题,但我拿PS给你修好了。”

蕾姬借由EVA帮助翻译成葡萄牙语,谢拉听懂之后双手捂着嘴大笑。理子不明所以,“诶?诶?”

显然理子是真的失忆了,记不住先前发生的一切。就算谢拉主动靠近她,她也没再条件反射躲开。谢拉按照银焰的示意,又拿出一颗水晶放到她面前,理子呆呆地看着,银焰掏出马克笔在她嘴角画了几根胡须,谢拉掩嘴笑,银焰又拍开她的手也给她画了几根。医生看到这群妖魔鬼怪回来时都愣了下,“返祖?”

两只猫咪乖乖待好,理子抱着双腿,占据半边凳子,谢拉跪在后面半边,主动向医生问起了理子的病情。他们都已经通过气了,就算把CT片子拿给理子看,理子也只会看到被修改过的正常图像。

“从CT和验血结果来看,没有什么大问题。”医生说着违心的话,为了让理子安心,还专门逐项解释,“D二聚体正常,说明凝血功能正常,没有血栓,你的头痛不是由心梗脑梗引起的。肌酸激酶(CK-MB)正常,一样也证明没有心梗。白细胞、血小板和肝功能都正常。血糖血脂,不高,以你这个年龄不至于患代谢性疾病。”

“就是稍微有些小细胞贫血(Small Cell Anemia),注意饮食啊,要多补铁。”

银焰盯着屏幕时余光发现,蕾姬的身影晃动了一下。善于克制情绪的狙击手做出这种动作,几乎就相当于普通人当场昏死过去。考虑到气氛,银焰直接在EVA里问她:“你听成了什么?”

蕾姬犹豫着,其实从表面上看不出来,她还是一贯的安静,神色平淡,只有银焰才能发现她的情绪不对劲。

“我以为是……小细胞肺癌(Small Cell Lung Cancer)。”

银焰先是惊讶,但很快将其抛之脑后。虽然都是小细胞开头,二者差了十万八千里,何况普通的查血也根本查不出癌症。银焰握住蕾姬的手,“别担心,人生苦短,几十年足矣。”

实话实说,她们两个狙击手,杀孽太多,树敌无数,为人又轻浮放浪(银焰),能活到现在银焰都觉得赚大了。她何德何能,在时光斗转星移之后还能牵到蕾姬的手,银焰自认为她一定是拯救了世界。说来可笑,世界的毁灭和幸存或许都在她一念之间。而蕾姬又能决定她的意志,追根溯源,蕾姬才是她的全世界。

蕾姬在银焰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她们俩眉来眼去的时候,医生还在对理子进行检查,“得过蛔虫或者钩虫吗?有没有肚子痛或者胸痛?”

银焰收回有些痒的手,撩开理子衣摆,探进去在理子肚子上捏了一把。

“这家伙胃口好的很,肯定没有寄生虫病。”

理子几乎哭出来了,一个劲捶银焰,“你居然摸花季少女的小腹,太过分了!”

罪恶呀,蕾姬都看不下去了,准备对银焰施以正妻的铁拳制裁。银焰用掌接下蕾姬的拳头,自然而然地变回十指交握。

“再去做个MRI吧。”银焰提议说。

一般的医院MRI不是急诊项目,但是凑巧这里有。银焰选了最简单的,不打造影剂,不扫描血管,做完就能出结果。但既然CT没能查出来任何问题,那么再做一次MRI平扫的意义何在?

“这种情况我遇到过。”银焰这么为自己辩护,其实她不用解释也行,7.62*54“7N1”先生医术精湛,专业开人脑壳,遇到疑难杂症请7N1大夫临床会诊准没错,华佗再世也要甘拜下风。但银焰没料到,理子对此表达了强烈的抗拒。

“……理子不想做。”

理子盯着脚下的地面,在核磁共振室门口死活就是不肯进去,银焰无法奈她何,僵持了半天。金次和不知火闻讯而来,金次的脸色很差,一见到理子就开口责问:

“你怎么搞的?”

理子脑袋压得更低了。窒息了几秒之后金次面露愧色。

“抱歉,我语气太冲。你身体怎么样了?”

理子点点头,小声说自己没事。银焰把她揽到背后,又问金次怎么会来医院。提到这个话题金次就气不打一处来。

“还不是因为你们都没回酒店?!我们俩怎么可能安心睡着!”

银焰瞥到麒麟在走廊拐角处探出小脑袋,晃了晃手机。看来是麒麟打电话把金次叫来的,至于理由显而易见。

“理子害怕。”

理子好像在啜泣。要在狭小的机器里独处几十分钟,对银焰而言连消遣都算不上,眨眨眼就挺过去了,但是理子不行。虽然理子没有幽闭恐惧症,但她就是怕,怕得宁可去死。

“我能理解,金次,想象你大哥在游轮沉没的时候被困在船舱里,海水倒灌进来,慢慢慢慢地夺去他仅剩的立足空间,最后连站的地方都没有,冰冷的海水先是浸没裤管,然后是腰,又然后从嘴巴和鼻腔流进喉咙,又苦又咸,他分辨不出是海水还是自己的眼泪……”

不知火揣着手,如青松一样笔直地站着。可能他想把自己塑造成云游的侠客,但很显然比起浪人他更像一个酸腐文人,平日里衣冠楚楚,一旦遇到猎物,就开始嘶嘶吐蛇信子。

“人类天生就向往开阔平坦、畏惧狭窄黑暗,这是刻进直立生物DNA里的本能。谅解她吧,金次。”

理子难受,金次更难受。理子已经不敢去看金次的表情了。她主动配合工作人员给自己搜身,因为核磁共振MRI,顾名思义,是用超强磁场让氢原子核发生共振,任何金属都不能带进检查室,这和过机场安检不一样,再会藏都不行,否则场强高达数T(特斯拉)的超导磁体会告诉她什么是电磁学的力量。理子身上共搜出:枪尖一杆,匕首三把,手枪两支,德林杰一柄,监听器和针孔摄像头十余枚,可疑的爆炸物数不胜数。这些扔完,理子还坚持要随身带着胶带炸弹,用她的原话说,如果出了什么意外她会直接把机器炸开。

“你知道一台MRI机器多少钱吗?”银焰说了个数字,克蕾雅这种天生穷命听了能当场两眼一黑晕过去,小富婆蕾姬也要砸锅卖铁才能凑出这么多钱。“你确定赔得起?”

金次把自己的青莲花用一块丝绸包好,递给了理子。面对理子疑惑的眼神,金次咳了声,显得挺不自在。

“拿着吧。……保个平安。”

理子终于下定了决心,迈开沉重的步伐走进检查室。此后一切如先前做CT时那样,唯一的区别是MRI需要的时间动辄长达几十分钟。武侦们挤在医生的操作间里,一是用枪和子弹镇场,二是能通过玻璃看到理子,多少安心一点。但其实没什么好看的,因为超导磁体需要用液氦冷却,机器成像也需要适当低温,导致检查室很冷,理子盖着被子,只能从轮廓看到她将青莲花捂在胸口。

“这场面怎么有点眼熟?”

银焰低声自言自语,被蕾姬踩了一脚。

时间流转,等MRI检查结束,医生通过喇叭喊了好几遍,理子还在里面没睁开眼,这时候银焰终于笑不出来了。银焰拔出刺刀,摆了个投掷飞刀的起手式。一群人都已经冲到了电磁隔离区,准备进去救人,理子却像梦游一样走了出来。她估计是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银焰的错觉,她手里的青莲花似乎比之前开放了些。

“依酱。”理子的声音在颤抖。“为什么理子会在这里?”

银焰收回刺刀。

“你太困了。”

理子确实是顶不住了,银焰让医生给她安排了一间病房,为了不让学妹担心,就睡在玛尔塔几人隔壁。银焰告诉麒麟,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只是医院没有办法提供打印版报告。(理由是银焰随便编的,就说理子是外国人,没有医保。)

“田螺姑娘把报告收走了。”银焰说。

被点到名的田螺姑娘觉得尾巴尖有点痒,于是打开手电,借由手电那一点可怜的光照,在大腿根部涂上炉甘石。这时有人敲门,她屏息听了几秒,一瘸一拐地蹦过去开门,开门差点被竹竿捅到。竹竿顶端绑着字条,英文字母歪歪扭扭的。

【Late,You,Why not sleep?】

是住在附近的孩子,半夜起床看到亮光,知道她还没睡所以过来瞅一眼。要问为什么不直接敲门而是隔着三四米距离用竹竿挑,只能说混迹阴沟小巷的地下世界居民们嗅觉太过灵敏,谁要是看到[谢绝打扰]的告示还敢踏近一步,被地雷炸死也是活该。

【I don't need sleep。】

她写完回复,把竹竿推回去。不多久竹竿又传回来了,问她需不需要补给。她没要食物和水,用几块压缩饼干作交换,要了一管氢化可的松软膏。她又蹦回电脑前面,敲了几句话。

“2003年的重症急性呼吸综合征死了很多人,那时候没有好的治疗方法,只能靠大剂量糖皮质激素冲击保命。活下来的病人饱受激素的后遗症困扰,肥胖,股骨头坏死,肺纤维化……他们说生不如死,但是我觉得,能活下来便是一种幸运。”

她说,银焰听着。银焰不太明白她为啥要找自己聊这些,或许只是太无聊了。

“生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气。”

银焰摸摸蕾姬的脑袋,蕾姬安静地蜷缩在她怀里,银焰捧起一束发丝把玩着,嫌不过瘾,干脆将脸埋进蕾姬头顶,大口深呼吸。被薄荷香包裹的感觉让银焰沉醉,这种体验少有且奢侈,如蚀骨之毒,只要有她银焰就能活下去。

“不惧生,勿向死。”蕾姬说。

她们在病房外守了一夜,穿着长裤,所以可以直接坐地上。像她们这样的患者亲属还有很多,或面带哀思,或焦躁难耐。医院自古为阴寒之地,再旺盛的阳火也压不住太平间里的无数冤魂。

但这并不足以成为蕾姬递给她一包烟、让她抽根烟暖暖身子的理由。银焰拿着烟愣了,这烟是蕾姬从小卖部买的,为了照顾女士还专门挑了清淡口味,似乎很贴心,可问题是……银焰想起了缀梅子和高天原由鸟。银焰再信任她都不会抽。

银焰毫不留情地把烟收缴,揉着蕾姬的耳朵,批评道:

“吸烟不是好习惯,当年何塞·阿尔卡迪奥·莫拉莱斯吸烟吸得太凶,在丛林里差点被狗逮到。你已经忘了不成?那时候还是你救的我,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这个人可以托付终身……”

蕾姬左耳进右耳出,偶尔嗯一声,敷衍极了。银焰说得口干舌燥,蕾姬为她拧开水壶递到嘴边,银焰刚高兴起来就强行把翘起的嘴角压下去,不然显得自己太好哄了。

“你不会在抽烟吧?”

银焰狐疑地问,这段时间她一直疑心重重。万一蕾姬真染上了这种坏习惯该如何是好。但是怎么会呢,银焰根本想象不出抽烟的蕾姬是什么模样,而且如果她身上有烟味银焰绝对能闻出来。她们俩太熟悉彼此了,动动手指就能知道对方想要杀谁。

“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蕾姬转移话题,还用上了敬语。

银焰受宠若惊。她差点翻几个跟头!抓紧时间请蕾姬上座,最佳坐席是银焰的膝枕。

“您请问。”

“「何塞·阿尔卡迪奥·莫拉莱斯」这个名字究竟如何解析?”

“你说我的便宜老爹啊,他姓莫拉莱斯,名叫何塞·阿尔卡迪奥。西班牙语多复合名,因为单名太简单、重名率高,所以有必要通过复名加以区分。通常所说的姓是指父姓,西班牙语还有母姓,缀在父姓之后,也可以省略不谈。举个例子,菲德尔·亚历杭德罗·卡斯特罗·鲁斯就是典型的「复名」+「父姓」+「母姓」结构。”

银焰解释着,却想到了另一宗难题。她竟把自己都问倒了。

“如果我以后有孩子,母姓应该是什么?”

千万别说是博尔济吉特,否则以蕾姬的定力她今晚不一定能放过银焰,势必会把银焰拖回酒店。蕾姬琉璃色的双眼里闪着星光……

“开个玩笑,我讨厌小孩子。有条件真想结扎。”

银焰及时阻断话头。蕾姬有移山造海的本事也不可能把银焰肚子搞大,但如果是用克隆缸则另说,融合两人的基因产生新的个体,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这就叫造小孩。银焰没问过蕾姬想不想要孩子,此事以银焰的意志为准。

蕾姬又提议,“把理子当女儿养?”

银焰不讨厌理子(虽然理子在她心里也是小孩),但是银焰考虑过……

“不要,还是把理子当同龄人吧。”

敲定了未来的道路,别的就无关紧要了。就算到了异国他乡,银焰和蕾姬也仍然以一种悠闲的心态度日。悠闲到银焰都不想再管闲事、安稳过个好年,但烂摊子总要有人收拾。

银焰拿出一块水晶,借医院走廊明亮的灯光端详着。从外观看不出来什么特殊之处,银焰又不是X射线分析仪或者质谱仪。但她确实看到了某些东西,某些蕾姬所说的“冤魂”。她坚信蕾姬和她一样都看到过,只是二人保持了无言的默契,谁都没有明说。说出来,整个世界可能就要大乱。

“我还是想不通,幕后黑手要这玩意有什么用?”

蕾姬歪歪脑袋,在银焰腿上蹭了蹭。“为什么不直接问?”

说的是问玛尔塔。银焰虽然不屑于拷问,这门手艺还是有的,给她一套锛凿斧锯,她能让玛尔塔把七岁那年圣诞节晚上看的哪个电视台都招出来。之所以选择和平手段,是因为她自有一番考量,但她不敢对蕾姬说。

银焰不敢问蕾姬。银焰心里的怀疑越来越沉重了,无处可以倾诉。蕾姬能理解她么?她是蕾姬么?这个在常年的生死战中打磨得圆润油滑、又不失一颗明澈琉璃心,心理年龄远超十五岁甚至十五岁的倍数,鬼点子比谁都多,下黑手比谁都狠,性格糟糕得一塌糊涂、优点缺点都无比鲜明,爱银焰爱到灵魂扭曲的这个疯子……她是「蕾姬」?开什么玩笑?

“是为了看到平常看不到的东西。”

蕾姬并没有注意到银焰的跑神,因为习惯了,她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抓住银焰的注意力。她翻个身面向银焰,从银焰散落到腰间的长长的马尾里捏出一缕银白色发丝,轻点嘴唇。

“欧洲黑女巫用毒蕈熬制魔药,波斯麻葛为与胡大沟通而饮豪麻汁,晋朝文人服五石散,阿兹特克巫医嚼古柯叶治疗伤痛,第三帝国的拜耳公司发明二乙酰吗啡生产不眠不休的雅利安超人。从古到今都一样,世道轮回。”

银焰问:

“那蒙古人呢?”

蕾姬开怀大笑,笑颜兼具少年的清朗和少女的娇媚,无丝毫忸怩作态,如草原璃璃晚风,又如晨起时分钟楼的钟声,将银焰的灵魂震得嗡嗡作响。

“这简单,蒙古人喝酒,喝醉万事皆休。”

蕾姬是蒙古人,但也是狙击手,按理说她应该远离烟酒和成瘾性物质,只是有一样她永远戒不掉。

银焰搂紧了她。言谈可以拉近距离,物质界的亲密接触体现在精神界两颗心的融汇,上好的美酒佳酿流淌进银焰心里,银焰有些醉了。

第二天早晨,武侦将抓捕到的嫌疑人玛尔塔移交警方。谢拉居然不在,玛尔塔估计还纳闷那个神经病怎么没露面。而银焰受了谢拉的委托,特意叮嘱对面,别整死了,银焰留着有用。

“另外记住了,好歹是个姑娘,我不想听到什么难堪的传闻然后还得我给你们清理门户。”

玛尔塔双手戴着铐,睡眼惺忪,闻言打了个寒颤,双手往下面捂……她的AWP狙击枪理应交付警方,但是银焰自作主张留下了,并且找了个理由塞过去一张卡。皇家警察的制服都是紧身的,为的是收受纸钞一眼就能被瞧出来,只不过信息化时代,大家都用银行卡,谁还用一沓一沓的钞票……

“鲍里斯老板,您这是发财了?”

皇家警察里的熟人拿着卡惊奇地问道,看来银焰穷鬼的名声早已传遍大洋两岸。银焰但笑不语,她办了十几张卡,密码六个0写在卡背后,走遍全国都畅通无阻。

待送走他们,金次沉吟片刻,找上银焰问:

“……刚才他们看我们的眼神不对。为什么他们会那么友善?武侦和警察不是竞争关系吗?”

银焰回答:

“其一是因为我在皇家警察有不少朋友,其二,你要明白曼谷武侦高已经废校,往后就是整个国家退出武侦联盟,也不用再管什么劳什子的国际公约,完全可以无条件拒绝武侦入境。如今这就是最后的告别了,他们必然不介意送最后一程。”

小队众人默然。她们能扛着一身武器弹药和违禁物品入境,完全是沾了国际公约的光,即,公约国无正当理由不得拒绝武侦入境(前提是须为跨国执法,旅游观光不算)。等武侦进了你的地盘,你再怎么阻挠办案那是你的自由,下三滥手段多了去,但不能将人拒之门外,更不可以随意逮捕武侦,否则武侦有权予以火力反击。觉得条件屈辱?简单啊,退出公约就行,或者干脆别签。

“古来多少不平事,长使英雄泪满襟。”

蕾姬看到有皇家警察在路边偷偷撒了一把纸钱,便如此感叹。她们还要赶时间去给案件中唯一的死者送行。死者尸体别说停七天,一天都没够,由于某些银焰没法说的原因——立刻火化,连请和尚念经超度亡魂的时间也没留出来。

“我跟你们讲,他们找骨片找了一晚上,试图通过弹孔鉴定出是谁杀的人、用的是什么武器。”

金次忿忿地说,“这不是开玩笑吗,半个颅骨都打碎了还能有什么弹孔,纯属胡闹。”

雨宫若叶好奇地听着,拿笔记下来写在小本本上,当作小说的素材。

“我想问个问题。请问你们第一次见到尸体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别问了。”筑紫小町叹了一声。她看懂了众人各异的神色。有些事情没必要讲出来。

银焰倒是不在意。她人生中第一次见到的尸体应该是父母的,但是年头太久忘了。或许当年她也曾趴在柳天山和阿依努尔的冰冷的躯体上大哭一场,也可能岁数太小什么都不懂。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父母和两位养父只是先她一步休息去了。而她,还将疲惫地前行。

她们徒步走在湄南河边,后面跟着一群僧侣。当地习俗,骨灰要由亲属撒到湄南河,可是这名死者并没有人认领。于是银焰她们联系了僧人来做法事,并请筑紫小町,这个恐怖犯罪的受害者代劳。如果凶手玛尔塔能在场就更有趣了,可惜她要蹲监。

“为什么?”雨宫若叶依然不识趣地问。

小町不说话。她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了,比银焰见的都多。银焰杀人多,但是杀的那些人都跟银焰没关系,对她构不成什么影响。

银焰已经麻木了,或者说看开了。只要蕾姬不死,银焰就永远能保持镇静。所谓惊讶、愤怒、失望这些情绪,只不过是她觉得有必要而为之,以伪装得像个活人。谁让蕾姬就喜欢这口呢。

“Seven stars in the still water,and seven in the sky。”

银焰望着天空,背起了王尔德的诗句。

“Seven sins on the King's daughter,deep in her soul to lie。”

……

“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

筑紫小町抓起一把骨灰,顺风撒进湄南河里。

“别再造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