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救她。”

深夜,眼睛熬得通红的理子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自平贺文失踪之后,理子就一直心神不宁。她从椅子上摔到地上,慌忙翻身爬起来,紧盯着电脑屏幕,假装自己没有看监控看得快要睡着。

拐杖咚咚响着,停于理子身旁。她拉开椅子坐下。电脑有好几台,看录像的只有她们两个,夜深人静,视频没有声音,冬天的晚上窗户还开着条缝,凉意由外及内渗透骨髓。

“先别急着下决定,我会求助一切可能伸出援手的力量,把她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不,我亲自去。”

“……你要冷静。”

“我怎么冷静?!枉我们为她操碎了心,你看这个白痴干出了什么好事!”

女孩的声音陡然提升三个八度,差点把理子又吼下去。理子手脚并用赶忙爬到窗户边上,把窗户死死关严,不然咆哮声能把整个学校吵醒。只是可怜了理子,要一个人独自承受她的所有怒火。

她把一个药瓶摔到理子面前。理子先是惊讶,然后学缀梅子那样,拧开瓶盖想闻气味。——但理子想岔了,里面并没有粉末,而是满满的多半瓶药片。理子倒出一片药,捻碎了放到鼻子底下去闻,立刻就判断出这是什么。

“4号。”

理子念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浑身都在抖,胳膊颤得像患了帕金森。在外人眼里,理子向来都是个狡黠、爱耍小聪明却经常因为胆小而碰壁的姑娘,只有真正了解她本性的人才会知道她的胆子比谁都大,这世上少有东西能吓到她。可是现在,理子却久违地感受到了恐惧。

“论纯度只能算3号,掺了太多辅料和杂质,可以看出不是专业人员的手法,像是自制。”

这几天理子受惊的次数太多,使得她如惊弓之鸟。对方的语气毫无波澜,理子却从中听出了杀意,简直一字一惊心。其实理子也憋着火,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一个队伍里总要有人保持冷静,在队员都激愤难平的时候负责给头脑降温,在众人郁郁寡欢的时候她又最先跳出来冲锋,始终将斗志维持在均线,这样,才算合格的大人。

话虽这么说,可她们毕竟还只是孩子,会乱发脾气、会不顾大局随便伤害至亲之人的孩子。两双酒红色的眼睛在暗夜里互相瞪着,她们都没有恶意,但有没有恶意并不重要。在平贺文失踪这么大的案子面前,生与死,友情和仇恨,统统都得暂时搁置。

“……阿川,你捏痛我了。”

理子低头看着自己被死死攥着的手。她很平静,往常理子说话总是软绵绵的,只有当她不嗲了,这时候的她才是“峰理子”,而不是那个处处献殷勤却又处处不讨好的傻瓜。

被叫做阿川的女孩猛地甩开她,注意力回到监控上。理子挪了挪椅子贴近她,将下巴搁在她胳膊上,和她一起看监控。她斜理子一眼:

“吃片止痛药。”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还没活够。”

理子把玩着药瓶,低声说。

阿川动了动胳膊,提醒她看屏幕。理子集中精神,瞪大眼,几乎要钻进电脑里去。她来回倒进度条,最后终于从视频中悟出了阿川的想法。那天平贺文吃了整整一把“避孕药”,药片和她以前吃的并无太大区别,形状相似,只是颜色略微发黄。看过这段画面的所有人中,唯有阿川才能敏锐地察觉到真相,除了她别人谁都不行,理子也不行。

“万幸是口服,这个剂量如果静脉注射……”

那现在就可以准备平贺文的后事了。大冬天的理子竟然吓出一身冷汗,她翻来覆去地研究药瓶和药片,估算平贺文究竟吃了多少。这玩意的致死量是0.12g,显然平贺文还活着,但是离死已经不远了。

“我总觉得不对劲?……一上来就搞这么大剂量,文文真的是初犯吗?”

都怪平贺文,搞得理子开始彻底地怀疑人生。也怪理子,提醒了阿川她未注意到的诡异之处。阿川脸色越来越难看,理子表示能理解,作为塑料姐妹理子都恨不得掐死平贺文,和她关系更好的阿川呢?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有了充分的心理预期,再回过头检查视频,理子和阿川又揪出了许多细节。那几天平贺文食欲不振,但是精力特别旺盛,她在工作室里加班加到深夜,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却偏偏在厕所里待了很久。平贺文的容貌明显可以看出憔悴,原先她们还以为是庞大的工作量压垮了她,但如今来看,恐怕是她自作自受……

“我早就该发现苗头的。阿片类药物既可以作用于中枢神经,也能影响外周胆碱能神经,引起恶心,呕吐,便秘,腹痛。算算到时间了,如果她现在出现戒断反应,症状只会更严重。”

阿川周身的气压迅速降低,理子只感觉仿佛台风过境,有刀刃一样的风在屋子里打转,刺得理子生疼。

“唉……”

理子此刻浑身不舒服。熬夜加上难受的心情让她的身体几乎到了极限,胸口发闷,心跳有时快有时慢,情绪也忽起忽落十分不稳定。理子突然想起了银焰。漫漫长夜里银焰其实睡得很熟,就算蕾姬不在她身边也一样,但是理子不知道。理子似乎明白了银焰曾经的心情,自己作的恶必须由自己承担,这很公平,可如果牵连到了身边人呢?为什么最先一个遭报应的永远都不是自己?

如果平贺文能够立刻出现在理子面前,理子一定会质问她,为何要抛下自己的挚友,孤身一人扎入无尽深海,任由精神和肉体在黑暗中沉沦。可惜这个愿望注定没法实现,除非理子动用她在“那个组织”的全部眼线和人际关系。她有预感,就算拼了命这么做,她也没法救出平贺文。理子自己都没能跳出这个泥潭,怎么可能救得了她?

“不是老天不开眼……”

理子晃了晃脑袋,低着头咬着下唇。阿川看到她委屈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肩膀。理子突然拉开她,然后身子往她那边一歪,未征得同意便躺在了阿川腿上。

……你啊。阿川无言叹息。她的酒红色双眼在上方注视着理子,有一瞬间理子觉得她是自己的倒影。但是理子马上就否定了这种想法。她怎么会是自己可比的呢。她和她一个天一个地,她在物质上应有尽有,忽略身体那点缺陷,她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活一辈子;理子却从未真正按自己的想法活过,也做不到。伊幽是一个坟墓,年纪轻轻就已经半截入了土的理子,根本就不能叫活着。

阿川晃了晃她那蓬乱的茶色长发,其实理子建议过她留短,因为头发太茂密会和大脑抢营养。但是她不。她还是天然卷,长发及腰看上去像整个人被云朵堆起来。阿川比理子还低几公分,小小的,软软的。即便如此,她的怀抱也能给予理子暂时的安心。

“她也是,你也是。”

阿川抚着理子的额头,说:

“用外物来麻醉自己,假装人生没那么不如意,沉溺于虚假的记忆中假装自己没有经历过那些痛苦的事情。”

“这是何苦呢。”

论交情,阿川和理子她只是普通朋友,和平贺文更亲密。但就算没有平贺文这层关系,阿川也会真心对待她。阿川做任何事都无比认真,对自己认真对别人更认真。

理子在她腿上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用双手整个捂住脸。阿川捻着理子落到脸颊上的碎发,片刻,她听见理子说:

“文文在害怕。”

阿川知道她是给平贺文开脱。阿川不认同,但也没必要反驳。众所周知武侦有三种东西万万碰不得:药物,女人,黑暗(阴谋论的漩涡)。想毁掉一个人,最快的方式莫过于这些。现在最棘手的问题就在于,平贺文把三样全占了。

“是啊,她在害怕。”

阿川随口附和。问题是平贺文究竟预见到了什么,才会惊恐至此。犯人——阿川和理子已经大概猜到了是谁——绑架平贺文肯定不是为了好吃好喝供着,而是要最大限度压榨她的利用价值。如果她不想被利用怎么办,如果她既怕死,却又不甘屈服于那些恶棍?

平贺文的答案是,让自己变成不可利用的废物就可以了。自我毁灭总是要比别人动手快一些。当绑匪用手枪指着她的脑袋,当她被丢进地牢受尽欺凌,她当然害怕。万幸她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了,什么酷刑能比得上戒断反应?如果犯人不堪其扰,给了她解药,那她将会变得情绪高亢、悍不畏死;如果不给她药,你又能对一个嘴角抽搐流口水、躺地上打滚、脑子被侵蚀得失去自我意识的废物做什么?最坏不过一死,可是死了又何尝不是解脱。

“阿川,我想知道。”理子的声音好像要哭。她在颤抖。“就算我们能把文文带回来,然后呢?”

一个染上药物依赖的高中一年级武侦?别说对于官方是一种耻辱,连理子都无法接受挚友自甘堕落,甚至有可能理子会亲手毙了她。

阿川沉默了一小会儿。她是这么回答的,答案并不在理子的意料之内,但是似乎又合情合理。

“其实我能理解她。如果不是因为我对太多化学物质过敏,那么我肯定会先她一步踏上这条绝路。”

“理子,我没有思考过未来,因为有些人是不需要未来的。大陆那边有句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我知道理子你肯定向往生存,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努力活下去。”

“但是我不一样,理子。在我眼里生和死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活着的人不应该被其他人束缚,想到什么就去做,做错了事受惩罚,惹到坏人自认倒霉,一切全听所谓的命运。或许任性,但这就是我的为人处世之道。”

理子翻过身面对她。理子没哭,她的泪早在小时候就流干了,生理刺激会惹哭她,心理不会,她只为疼痛流泪,为朋友她才哭不出来。她和阿川永远都是两路人,这她知道,但这并不影响她们依然是朋友。

“所以你刚才发那么大脾气,其实是在嫉妒?”

理子问。阿川点头承认。

“嫉妒。”

说实话理子不懂,正如理子永远无法活成银焰的样子,也很难理解和接受露西·奥迪托里。人生阅历不同,锻造出的人格也就独一无二。世上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像银焰和蕾姬那样完全心意相通合二为一的只是特例,而且要付出代价。所以理子没必要懂。

阿川从她手中收回药瓶,然后深吸气,将理子拦腰横抱起来,挪到了旁边的沙发上,拉过毛毯给她盖好。阿川只是跛,没严重到离开拐杖就不会走路,但抱着她活动还是很艰难,可能一不留神就摔倒。理子还在耍小脾气,任性地让阿川这个残疾人抱她,不肯下来。然而理子毕竟是个好孩子,她拿上了阿川的碳素杖剑,阿川回去的时候便拄上了拐,拐杖咚咚敲着地面,节奏恢复了平稳。阿川坐在电脑面前望着她,看不出有任何情绪。

“我不生气了,理子。”

“真的?”理子惊讶地坐起来,她今天就准备在阿川这里睡下了,剩余的工作交给阿川来完成。突然听到这句话,理子总觉得有鬼,能放心才怪。

“真的。”

阿川平静得让理子无法判断她有没有撒谎。根据以往的经验,阿川几乎从不撒谎。——也可能只是撒谎没有被理子识破罢了,她们的交情没那么深。理子相信自己没有看走眼,当然,她看人的眼光向来一塌糊涂,但阿川值得她信任。

那天夜里,阿川对她说的最后一段话是这样的:因为阿川摩挲药瓶时的神态很像在抚摸谁的天灵盖,所以多年以后理子仍然牢牢铭记于心:

“Heroin这个词的本意就是“英雄”。我无意评价普通的瘾君子如何,但我知道那些在战场上边嗑药边打仗的战士们,哪怕品行再恶劣、没有药物支撑的时候再怎么懦弱,也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英雄。”

“所以你根本就是个胆小鬼吧。媳妇跑了都不知道追。”

银焰在洗手池前面照着镜子,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虽然这一觉睡得不错,但她的眼睛还是变红了,有紫色打底,红得并不明显。

她用凉水洗了把脸,被激得牙关发颤咯咯作响,也不知道是冰的还是气的。蕾姬彻夜未归,银焰理解归理解,该委屈还是得委屈,这个没良心的前脚发誓一生不离不弃,后脚就把银焰自己晾在屋里一晚上。银焰正咬牙切齿地想,蕾姬再不回来就死外面吧,这时候蕾姬却回来了。

银焰感受到蕾姬的归来,脸都没擦,哒哒哒跑到门口欢迎,全然忘了上一秒自己还在赌气。蕾姬用ID卡刷开门,差一点与银焰撞个满怀。

“……?”

蕾姬推着她进门,看着她脸上冒着的傻气,蕾姬颇有些难以置信,银焰什么时候变成恋爱脑了?

以前的她好像不是这样啊?蕾姬被勾起了回忆,保持着安静,但是也没忘了拿过毛巾给她擦脸。擦完蕾姬踮起脚尖,一手把银焰揽入怀,一手揉揉她的头发。银焰的脑袋微微蹭着,蕾姬仿佛看到她在摇尾巴。尽管银焰脸上笑得很憨(痴汉),但是蕾姬仍然敏锐地察觉到,她在害怕。

“为什么紧张?”蕾姬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似乎带走相当多的热量,让银焰脸颊变得通红。蕾姬又用唇轻轻碰了碰银焰的耳尖,这下银焰连耳朵都红了,但她还是不肯开口。

所以蕾姬主动说,“请你相信,我的担忧不比你少。我并非无心无情,我也在牵挂你。”

“你怕什么?”银焰这才问,她窝在蕾姬怀里,从下往上抬眼看着蕾姬,眼神很奇怪,因为她觉得蕾姬很奇怪。

蕾姬顿了一顿。答案不讨喜,反而讨打。事关两人脆弱的信任和感情,可蕾姬还是认为她有权知道。

“我怕……怕我回来时见不到你平安,只见到一具冰冷的尸体。”

“……呃,那你何必出去呢。”

蕾姬不作解释,银焰也不追问。这种程度的默契对她们而言不值一提。银焰对外始终坚称,是蕾姬抛弃了她,才会让她产生轻生的念头。只有亲身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才知道不对。诚然,缺了蕾姬的陪伴,银焰一个人活得要多颓废有颓废,但她至少活着。

“以后不会了。”

蕾姬搂着银焰的腰肢,微微眯起了眼。楚王好细腰,其中缘由须得亲自体会过才能理解。像这样不盈一握,如细柳扶风……蕾姬很怀疑银焰最近几年涨的体重都去了哪里。胸前分量肯定是增加了的,冷淡如蕾姬也不禁为那份触感而害羞,所以蕾姬想让她也害羞。蕾姬与她耳鬓厮磨了好一会,达到了目的,把银焰也闹得脸红到了耳根。蕾姬又重复了一遍:

“以后永远不会。”

其实银焰一点都不信。就像当年蕾姬抛下她的时候压根没有通知她。这就对了,如果成心想跑,银焰绝对拦不住。不过自己老婆(老公)的面子还是要给足的。银焰推开蕾姬,叉着腰理直气壮地指着她,就算被蕾姬捏脸也不为所动。

“别转移话题,所以你昨晚究竟去哪里勾搭小姑娘了?告诉我地点就行。”

“天空树塔顶,我在最上面坐了一夜。”

你究竟和露西·奥迪托里学了些什么啊,怎么净往高处跑。银焰内心的吐槽并未被蕾姬听到,蕾姬径直换了睡衣躺到床上,准备补个好觉。单纯熬夜不会如此疲惫,银焰看出她心事太重。有些人没有感情是因为什么都不懂,有些人的感情缺失是因为见过太多。即便到了现在,银焰也无法确定蕾姬在丢下自己之后有没有良心不安过。但是银焰知道,自己这时候需要抱抱她。

银焰主动抱上去,哄着蕾姬睡觉。她抱着蕾姬转了个圈,躺在底下,让蕾姬枕着自己的胸。起初蕾姬的身体变得特别僵硬,但是很快,蕾姬就沉迷在温柔乡之中。银焰什么都不需要说,单凭温软——或许还有缺氧——就让蕾姬昏昏睡去。到了傍晚蕾姬才转醒,银焰揉揉她的短发,学着她先前的做法在她耳边吐气:

“别贪睡啦,起来和我一起准备。”

此后蕾姬在她怀里贪恋了多久,气氛有多暧昧恩爱,不必对外人道。当晚她们开始倒时差,第二天她们便接到通知,要她们俩去教务科开会。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啊……开弓没有回头箭……”

银焰懒懒散散地牵着蕾姬的手,反正不赶时间,自己也起不到太大作用,她就当是去看个热闹。她的武侦资格可还在哈萨克呢,银焰作为外人,多看,多想,绝不多说,必要的时候抽刀子就砍,不愧是个哈萨克。

秉承这种心态,就算银焰在会议室一个老师都没看见,反而见到理子坐在首位,银焰也只是摆出高深莫测的表情,仿佛早有预料。

理子正在敲笔记本电脑,对她们微微颔首示意。银焰注意到理子画了淡妆,以掩盖不佳的气色。

“妆容不错,很可爱。”

银焰拉开椅子,坐到远山金次旁边,开口就是称赞。金次听到这句话的当时整个人都凝固了,然后他才发现她是在绕过自己对理子说话。

“我还以为依酱你要夸我有女人味呢。”

理子忙中不忘回话,银焰摇摇头,并未回复她。银焰转而面对身旁正在吸烟的远山金次,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我真希望你们能注意到还有女生在场。啊当然了理子不算。”

所以理子的女人味是别想了,这几个家伙压根就不被当成女生看待。长得再漂亮,她们内心装的也绝不是像正常女生那样纤细的灵魂。

“——你是这样想的吗?小钦?”

理子瞄了金次一眼,黏答答地喊着。金次使劲咳嗽,好像被烟雾呛到。银焰不讨厌吸烟,不过她对金次实在没有好感。这两个人目前相看两厌,但是能共同坐在一起那就是战友,合作肯定不成问题。

“除了我和金次,其余人都是九天仙女下凡,哪有遭冷眼的道理?金次啊,你的性格是时候改改了。你看这次任务之前你还在发牢骚,说女生太多,现在你也看到了,都是熟悉的好朋友,确定还要顽抗到底?”

不知火亮笑眯眯地加入了讨论。他也夹着烟卷,抽烟时的仪态比金次儒雅,面相和善,仍然是老好人作风,但是银焰十分肯定他是个会挑唆来事的家伙,金次吸烟跟他脱不了关系,毕竟……金次可抽不起中华烟。

金次犹豫片刻,看了银焰一眼。银焰能感受到他的善意,点了点头。金次也不知道体悟到什么,神情突然坚定起来。他向银焰递了根中华烟,不说话,但眼神很简明易懂:喏,吸。

……银焰只好接过,所以说她和金次就算拜把兄弟也不奇怪。不知火看到这有趣的一幕,忍俊不禁,打趣道:

“金次,可不要拿别人的东西借花献佛。”

“那你这花可真够毒的,要知道随便一种植物燃烧都会产生上千种有害物质,何况烟草?”

虽然银焰话里开玩笑的成分居多,但也保留了一丝真实想法。银焰将烟卷撕开,去掉烟草,然后她低下脑袋,借着桌子遮挡用唾沫沾湿烟卷纸,从背包里拿出药瓶,倒了许多药粉在纸上,重新卷好成细细的一根。金次和不知火,还有蕾姬,都在或惊悚或好奇地盯着她。

“精神药物,想尝尝?”银焰咬着烟卷,故意这么问。他们仨都没太大反应,只有安静敲着笔记本的理子将脑袋又压低了些。

银焰知道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不再逗理子。她往蕾姬那边懒洋洋地一歪,靠在蕾姬肩上,斜眼看向金次。

“最近几天打起精神了?”

银焰问的是加奈那件事,她知道金次受打击很大,甚至想要退学,彻底结束武侦生涯。但现下他又蹚了这滩浑水,不管是被强迫也好,自愿也好,武侦界终究没有失去一棵前途无量的好苗子。——暂时。

这时候的金次还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抛弃武侦身份,去从事世间最见不得人的工作之一,但他应该早有预感。他不像加奈,加奈也投身黑暗,但是加奈的脑袋……就算他最尊敬大哥,他也要说,加奈的脑袋绝对不正常。浑人干出什么浑事都不奇怪,金次已经习惯了,甚至还有些愉快,数日以来心里积压的烦闷消散了些。兄弟连心,加奈平安无事,金次又怎么可能一点都感受不到。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陶醉于这神仙享受。但他随即又感到良心不安,赶紧整理仪容,故作严肃。

“对啊,有不知名的好心人帮我还清了大部分欠款。等我结束这次任务,我一定要探明其身份,好好感谢她。”

银焰:……她好像知道那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正义女青年是谁了。也好,至少金次有了些干劲。只是银焰依旧想吐槽,克蕾雅这手借花献佛可不比金次逊色。该说武侦不愧是看似鲁莽、背后最擅长摆弄阴谋诡计的行业吗?但凡是个武侦,都多少会两手骗术,从南乡到金次这一层一层连环套,让有心人调查到死也不一定能调查出来。

包括这次也是,明面上是去寻找平贺文的下落,实际她们都心知肚明,她们是去为东武收集情报。东武为求弄到能一次性搞死“那个组织”的证据,或者叫封喉之刃,不惜下了血本。金次告诉银焰,其报酬之一,便是金次可以不参加第三学期的期末考试。

“……可以不参加第三学期的期末考试?”

银焰重复了一遍。但是。但是二字后面的内容才是重点。银焰没有说出但是,谁都不傻,只不过金次的胆子可能比她想得还猛一点。

“不止如此呢,学校报销交通费,食宿也有高额补贴,和旅游观光性质差不多。”

不知火热情地讲解着,要不是因为银焰知道他为特高课做事,银焰都怀疑这货是不是大陆派来的奸细?干嘛有事没事就对自己献殷勤?别的暂且不论,他从哪儿弄到的中华烟?

“……麒麟都没有收到任何津贴的说。麒麟好惨。”

一个栗子色的小脑袋从理子膝上爬起来,吓金次一跳:

“这还有个人?!”

银焰以为麒麟在理子腿上睡觉,但麒麟抱着PSP,好吧,看来她玩游戏玩得不亦乐乎,比忙到快要猝死的理子幸福太多了。

“本来要让我们高一B班的莓酱来当司机的,但莓酱实在抽不开身。哦,岛莓,这孩子的双胞胎姐姐,你们如果见过一定不会忘。”

理子抬起脑袋,一脸仙气。她的嗓音已经有些飘了。麒麟摸了摸她的脑袋给她顺毛,理子多少提起了精神,感叹道:

“麒麟也长大了啊。能帮上忙了。”

麒麟叉腰,骄傲地挺起胸膛,金次更不敢看了,赶紧把目光转移到天花板上。只听麒麟自豪地说:

“麒麟会开斯特瑞克。”

“没有斯特瑞克让你开。”

银焰伸手呼噜一把她的小脑袋,让麒麟过来坐自己腿上。麒麟毫不客气地过来坐下,还往银焰怀里靠了靠。她把PSP举到银焰面前,对银焰撒娇:

“银焰学姐,帮我参考。”

银焰定睛一看,麒麟在玩百合游戏……银焰当即就想抗议说,百合不行,自己完全没有经验。不对,就算是正常性向她也无法提供参考,她根本就没谈过恋爱啊。

“找理子呗?”

麒麟瞥一眼还在和教务科众多未露面的老师打口水仗的理子,摇了摇头。

“理子姐姐是个笨蛋,指望不上。”

理子幽怨地看过来,一双美目圆睁如杏:……虽然知道你是不想给我增加工作量,但是表达方式太伤人了吧?

银焰又忍不住想笑。她漫不经心地随手给麒麟指了一个选项,说:

“选这个吧。”

“为什么?”

“你是CVR你还问我?改天你也教教我CVR二科的技艺,我们共同探讨怎么追女人。”

听闻麒麟出身CVR,金次立刻把椅子远远后撤,像逃灾寻活命一样。但是金次很快回神了:CVR一科是正常性向,三科是男追男,二科……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金次又坐回去了。理子笑盈盈地看他一眼,咳,咳,清了清嗓子,使出全身本领骚扰起了银焰:

“哦呀,依酱是攻略理子我吗?其实你不用刻意学,理子我自然会投怀——”

嘭!

一声巨响惊到了所有人,银焰耳朵都嗡嗡的,够劲,真的够劲,在密闭房间里开枪就像是把人扣在钟底下然后狠狠来一锤。银焰眼看着子弹擦着理子头发飞过去,在她身后墙壁留下碗大的弹孔。理子和麒麟被吓得花容失色,尤其是理子,银焰一点都不怀疑她会直接心脏停跳吓死过去。

蕾姬将SVD放回背后,若无其事地端坐好。先不说她居然真敢下手,单论她这个出枪速度,她的快反射击就该拿满分。银焰双手握住她的手欣慰地拍了拍。有如此优秀的女朋友,银焰是应该自豪——所以现在跪搓衣板还来得及吗?

拯救这如同一潭死水的气氛的,是外面适时响起的敲门声。理子赶紧高喊一声:“请进!”

屋里的少年少女们急忙收拾仪容,银焰松开蕾姬的手目视前方;麒麟三步两步从桌子上跳到银焰对面坐好;理子挺起背,专注地盯着屏幕;金次拿起理子面前一份文件读着,虽然拿倒了,但他本来就看不进去;不知火掐灭了烟,还往自己身上喷了些香水。正在群魔乱舞之际,一个金发马尾辫的高个子女生推开了门,立正敬礼:

“东京武侦高初中部,三年级A班1号,强袭科武侦,火野莱卡,前来报道!”

理子戴上平光眼镜,装出一副斯文败类的样子,对来人友好地点头示意:

“啊,火野莱卡学妹,欢迎欢迎,这里没有老师,所以你要听从我们指挥。请放心,我们大家都是好人。”

理子这么一说,火野莱卡反而迟疑了。毕竟她眼中所看到的人物形象是这样的:一个吸烟的阴郁男,面相十分凶恶,叼着烟看着文件,仿佛下一秒就要去宰了谁;一个笑容和善但虚伪的帅气男青年;一个白毛矮子,就算闭着眼也能让人感觉到杀气;一个绿头发三无冰山,拒人千里之外;一只金发仓鼠,漂亮归漂亮,但莱卡对她隐隐有种危机感;一个抱着长颈鹿玩偶的小姑娘,稚气未脱,外貌气质什么都好,唯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空气里残留有浓烈的火药味,墙上嵌着新添的弹孔,这幅光景,谁看了不怕?

“……请多指教。”

莱卡微微欠身,说心里话她怕得要死。武侦,至少日本武侦,是个阶级森严的小团体。高年级对低年级有绝对的命令权,当然了,这也是建立在武力基础上的,莱卡悲哀地发现自己可能打不过在场任何一个人,除了那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

理子没再说话,莱卡一时也不敢出声。银焰作为高年级代表,严肃地点点头:“坐。”

眼下,众人的座位是这么分布的:七张椅子左右各三,理子独坐主位,金次和不知火一人一边拱卫她,金次在左垂手,不知火在右垂手。银焰坐在金次旁边,接着是蕾姬。麒麟挨着不知火,莱卡只能选择坐在麒麟身旁。她正要拉椅子坐下,麒麟搭了把手,为她拉开椅子,做个手势,请。

莱卡歪过脑袋,低头看着麒麟。先前被狙击弹惊吓到的麒麟情绪还没恢复,眼里有潋滟水光。莱卡当时就心脏中箭了。——好可爱!

麒麟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今天她化了咬唇妆,更加惹人怜惜。莱卡十分羡慕她的女子力,毕竟莱卡自己身高一米七,跟金次差不多高。她需要使劲压低脖子才能看清麒麟,麒麟也歪歪脑袋,收敛心里的烦闷,微笑着对莱卡伸出手。莱卡注意到她的手又白又软,却不算小,纤细的手指没有多少肉,仿佛一截青竹。

“学姐,今后要和睦相处的说。”

包括银焰,其余人都在静静地注视着这边。此时莱卡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幸亏她不开窍,否则自认为比小白杨还笔直的莱卡或许这辈子都讨不到老婆了。

莱卡脸上平静,内心却慌得很。她和麒麟握握手,说了几句敷衍的话,坐下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息。她这个人和普罗大众一样,既不是异性恋也不是同性恋,纯粹就是颜性恋。这句评价是后来银焰形容她的,事实证明银焰的眼光不可谓不毒辣。

“好了,都别愣着,来吃蛋糕,人人有份。”

银焰招呼她们过来。今天银焰不是空着手来的,她带了一个精美的包装盒,现在才拆。往常这种时候理子肯定是要跳起来欢呼的,但现在她连挪窝的念头都没有。

理子趴到桌板上,肉嘟嘟的脸颊挤压成一团。银焰切蛋糕切了八块,理子求喂食银焰不给,她又去骚扰别人:

“啊,不不喂我。”

不知火虽然看着像花丛老手,但他其实是个非常懂分寸的男人。他苦笑着夹了一块蛋糕,抬高手腕,当成钓鱼项目钓理子。理子追着他咬,他说:

“这种事情让你男朋友来。”

“没有男朋友啦。”

“女朋友。”

“也没有女朋友,理子我就是孤苦伶仃的单身女青年。”

理子还在说气话。银焰甩过去一记眼刀,不知火立刻把蛋糕丢给金次,金次愣了两秒,推回到理子面前。以他目前的状态,他对女生可是敬而远之。

“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别人喂。”

理子嘟起嘴,让熟悉她的人浑身恶寒。但是莱卡不知道啊,莱卡好奇地旁观这一幕,又不敢多说话,显得呆呆的。银焰出声提醒她:“不合胃口吗?还是减肥?”

“啊不,我这就……”

“吃吧,再不吃恐怕以后没机会了。”

银焰能活这么大没被人打死真是个奇迹。莱卡把到嘴边的感谢咽了回去,敢怒不敢言。她全神贯注地咀嚼着,假装鸵鸟。稍后她感觉到麒麟戳了戳她。

莱卡低头看到麒麟揪着她的袖子,小手素白,沾上了几粒黑蛋糕的碎屑。麒麟拿着吃了一半的蛋糕,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学姐,我吃不完一块。”

莱卡咽下口水。“好啊,我替你解决掉……”

麒麟把自己吃过的部分掰掉,留下干净的递到莱卡嘴边,可是莱卡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向麒麟那块上面瞟。麒麟仿佛没有发现莱卡的小动作,一手喂着莱卡,一手继续吃着自己的。两人面对面分食着同一块蛋糕,莱卡心不在焉,麒麟则是专心舔着手心的核桃碎,像小鹿进食,偶尔也会看莱卡一眼,眼神如溪水般清澈。

“这叫对食。”银焰附身向蕾姬耳语,被蕾姬踩了一脚。

莱卡早就脸红得不像话,银焰兴致盎然地观赏着,而她自己的袖子也被拽了拽。回头,蕾姬也举着蛋糕要喂她。银焰嘁一声,一口将蛋糕块吞下,连带着将蕾姬的手指也卷入唇舌包裹。片刻之后银焰吐出来,蕾姬的手指已经湿漉漉。

“这就是小孩子和大人的区别啊。”银焰状似无意说。

不知火先生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很有绅士风度地微微一笑,轻声唤:

“金次……”

金次脸都绿了:“你给我滚开!”

先莫说金次有多么不禁逗,莱卡此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在场唯一专心致志吃东西的竟只有理子,峰女士早就看遍了红尘众生形形色色的恋情,吃再多的糖也能气不长出面不改色。

“唔姆,好吃。给理子我留一块,我带给朋友。”

理子嘴里塞着蛋糕,含糊不清地说着。银焰做的巴哈力蛋糕饱含糖分,白糖、蜂蜜、牛奶、核桃、葡萄干混合成的热量炸弹足够让一般小女生避之不及。理子并不在乎,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是她的信条。同样,有好东西就要分享,不管是主动还是强迫,如果自己有就分给别人,如果没有就去抢别人的。理子正是靠这种准则维系着自我,如果哪天她不再坚持,要么是她的人格已经死去,要么是……她长大了。

银焰想着这些,隔着金次拍了拍理子的脑袋,“给,你别偷吃啊,这可是我和蕾姬克蕾雅亲手做的,外面哪都买不到。”

银焰早有预见,切蛋糕便切了八块——克蕾雅自然是没有份的,但是银焰做蛋糕的时候把她叫了过来打下手,边角料全都给了她。克蕾雅感动得差点认银焰为再生父母,银焰那叫一个骄傲,毕竟这回花的可是铁公鸡银焰自己的钱。

“上等狙击手套餐?让我也尝尝。”

“呔!放下!”

不知道哪来的男人声音突然在会议室里响起,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银焰反应最快,为了保护最后一块巴哈力,她抄起餐刀用挥马刀的手法劈下去,成功粉碎掉了南乡偷窃人民劳动果实的可耻阴谋。

刀刃嵌进桌板,众人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漫说没和他打过交道的金次一行人震惊,理子都被吓到了,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在的?火野莱卡更是瞪圆了眼,原来在高中部学生是可以顶撞老师的吗?

“我只是过来看看,闻到了家乡熟悉的味道。手艺确实不错。”

“谁和你这个雅利安人攀老乡,去去去!回你的帕米尔高原!”

银焰把南乡推出会议室,回来怒视理子,“一天到晚没个正形,人都到齐了,你究竟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理子无缘无故被训了一顿,又露出了委屈的表情,梨花带雨的,但是并没有人理她。心理承受能力极强的理子也不尴尬,转眼间变了脸,神情肃穆地向前挺直腰杆。

“诸位武侦同窗,好伙伴,今后一段时间内的可靠战友们。”

莱卡和麒麟终于恋恋不舍地分开,认真听理子讲话。理子向每人分发了一份任务简报,出乎意料的是理子没有立刻进入正题,而是提上来一个音箱摆在自己面前。

“首先为大家介绍团队里最重要的也是最后一名成员,Turner,有请。”

理子打开音箱,里面很配合地传出一段自我介绍:

“我是Turner,本次行动的指挥官兼情报员。”

通过冷冰冰的机械合成音掩盖身份,这位Turner摆明了不想出现在她们面前,于是银焰知道了,这又是一个活在阴影里的人。指挥官决定任务的风格和走向,她们这队人注定是要偷偷摸摸打黑枪的。银焰猜到但是不说,随意揣测上级心思是炮灰大头兵的禁忌。

“来看任务。”

墙上的幕布徐徐落下来,理子拿起小棍指着PPT上的巨幅地图,最南边是马六甲,北边是云南和广西,别人可能不熟悉这片区域,但银焰闭着眼睛都能画下来。

“经过我们东京武侦高调查,平贺文可能身处的位置被锁定在中南半岛。”

理子微微倾身,语气带上了些压迫力。她将目光投向银焰,其他人也跟着看过来。银焰挑眉,“嗯?关我什么事?”

“确实有关。我向你们各位透露实情吧……就是在这个国家。所以我们的第一站就是曼谷,由曼谷入境,继续在全境范围内扩大搜索。”

“我有问题!”

“火野莱卡武侦,请讲!”

莱卡举手,得了许可便迅速站起来。六双眼睛瞬间齐齐看向她,凝聚出肃杀之气。莱卡才初三,可能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难免会慌。但她的心理素质还算优秀,即便磕磕巴巴也还是大声讲了出来:

“平贺文学姐不是被武侦杀手掳走了吗?武侦杀手没有在中南半岛活动过的轨迹,为什么要去那里找她?”

理子面无表情地望向银焰。——银焰不乐意了,拍桌要跟理子理论,干嘛遇事就找我。——理子重新挂上笑容看回莱卡,尚有误会等待她澄清。

“是这样的呢,莱卡学妹。没有证据表明被武侦杀手袭击的武侦有生存的可能,但是平贺文确实还活着,所以她的失踪不太可能和武侦杀手有关。”

说到这里,金次无声地握紧双手。理子装作没有发现,继续说:

“而且武侦杀手作案时的一些特征,比如无线电宣告,比如制造爆炸,在本案中都没有出现。截止到目前也没有武侦杀手及其模仿犯宣布负责。综合这些来看呢,东京武侦局和我们东京武侦高教务科一致判断本案并非武侦杀手所为。还有问题吗,学妹?”

理子温和而耐心地为莱卡解释道。她的眼神充满真诚,因为是实话,至少在武侦杀手原本的计划中并没有平贺文的一席之地。

银焰低着头,幽幽地说:

“武侦杀手案的“真凶”神崎香苗去年12月31号刚被逮起来,你不看新闻的吗?”

莱卡闹了个大红脸,局促不安地坐下,小声说着当时忙着跨年,忘了。可能她曾经留意过,但并不相信这条新闻。在武侦界也有许多人像她一样,对神崎香苗的罪责抱有怀疑,但是官方绝不可能急匆匆推翻定论,承认自己抓错了人。莱卡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想得太多,又学不会闭嘴,不过银焰倒是很欣慰,为的是她在一群老兵油子中间还能保持耿直。

麒麟捏了捏莱卡的手,莱卡不解地看过来,她对莱卡微微一笑。动作很简单,却让莱卡心脏咚咚咚跳得极快。麒麟握着莱卡的手,坦然直面自己战姐奇怪的目光,仿佛在宣告什么。

“理子姐姐,既然大家要并肩作战,是不是可以互相提供帮助呢?我们还没有接触过那个国家,现在开始查资料也有些晚了,您能挑重点内容为我们讲讲吗?”

“……没问题,这正是今天的重头戏之一。”

理子收回自己越界的眼神,战略战术才是战姐妹之间能教的,生活作风问题……她管不了。

接下来的时间,理子向她们灌输了许多地理和人文方面的知识。其实理子有心让银焰讲,但银焰可能会砍死她。银焰听得昏昏欲睡直打哈欠,这些东西她早就听腻了。从开始学杀人到现在,银焰的工龄有三四十年,论军衔她最少也该是个上校。就算把她独自一人扔到火星上,她也能顺利混入到火星人社会里,然后一路骗吃骗喝安全返回地球。幸亏她不是领队,否则整支队伍的画风都得被她带歪了不可。为了年轻人的身心健康银焰决定不说话,不思考,除非真到性命攸关的时候她才拉队友们一把。

“在座各位都是精英中的翘楚,但我说句难听的,其中大部分人在真正险恶的现实面前什么都不算。所以,还请大家务必以保全自身为第一目标,如果主线任务实在无法完成……”

就算了。理子没说出口的话里蕴含着这重深意,她眼里有悲伤一闪而过,但她仍然保持着微笑。自己作的孽没必要牵连到其他人,至少不应该牵连到麒麟和莱卡。至于剩下的人,包括理子在内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死了只会让人拍手称快。

“即便如此,踏上异国土地的时候,也请大家牢记日本武侦法第九条——银焰,你不用。你有杀人执照,对阻挠任务者造成杀伤不会被检察机关起诉。”

银焰喔一声。暗示太明显不过了:在其他人不方便出手,需要干脏活,需要毁灭证据或者实在狗急了跳墙无路可走的时候,银焰就是最后一根保险丝,少说也能与敌人来个同归于尽。

好学生莱卡再一次举起手,未等理子发话就主动站起来:

“我还有问题。是说以自身安全为第一要务,但我们要怎么才能保证自身安全?我们的人数太少了,连CQB都勉强,稍有不慎就是被反包围的下场。”

自从会议开始,一句意见都没发表过的金次掐着烟冷笑了几声。能让老实人金次学会嘲讽,这个火野莱卡是跟金次天生不对路,不过这样对双方都好。

“谁说我们要打CQB?我们不是去公费旅游的吗?”

莱卡的表情相当微妙,但她居然无法反驳。麒麟拉她坐下,嘘,示意她别多嘴。

“不需要CQB。”音箱里始终沉默的Turner给了定论,“见机行事,开动脑筋。”

“本次任务属于秘密行动,各位的武器不需要统一上交空运,请各位自行研究准备。话虽如此,不必过于操心,任务全程保持平和的心态即可。”

“下面我将说明本次行动的基本分工和人员安排。”

“首先是我,指挥官Turner,我会全天二十四小时监听各位的语音通信,有任何问题随时都可以在频道中呼叫我。”

“然后是在座各位武侦分配到的代号,请大家互相熟悉。”

“Virus,博尔济吉特·蕾姬。”

蕾姬也未料到上来就是自己,她淡淡地对唯一的陌生人莱卡说了句请多指教。估计莱卡想一辈子也想不明白区区一个沉默寡言的狙击手怎么就成了病毒。银焰会心一笑,如果不出所料,下个肯定是她。

“Stalker,银焰·鲍里索夫娜·莫拉莱斯。”

银焰也学麒麟骄傲地挺胸,金次和不知火别过脑袋,没眼看。银焰倒是很开心,作为潜行暗杀者,她对自己的本职工作一向感到自豪。都说杀手这行干太久了会有心理负担、会得PTSD,银焰到现在也没有产生任何排斥,该杀就杀,她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理子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银焰作为老兵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当然这是积极的,自信和小心驶得万年船并不冲突。理子担忧的是另外的方面……杀人太多脑子是真会出问题的,银焰自己没有意识到,或许她意识到了也认为无伤大雅……或许理子就不该把杀人的权力放给她……

“Patriot,不知火亮。”

爱国者,这个称号还真是贴切,不用猜,他是被硬塞进来的。作为以武侦身份行走至今的公安人员,不知火在任何方面都表现得完美无缺。他是一名可靠的队友,然而银焰不敢信他。银焰点了点头,就这样点头之交而已。

“Commando,远山金次。”

金次是突击队员,简单易懂,没有别的含义。火野莱卡也是强袭科,但她现在必然不如S级的金次。说点现实的,如果她们这一行遇到必须攻坚的情况,能撑场面的就只有不知火和金次,银焰上也行,但是银焰和蕾姬八成不会和他们一路。

嗯?这么一算,金次身边的女性还剩下莱卡,金次肯定对莱卡不来电;还有麒麟,这更没可能了;最后就只有理子,银焰衷心希望理子能放过金次,但是不进入HSS的金次战力根本没法保证,这可真是两难。

“Raven,理子·峰·罗宾。”

这句是理子和Turner一起说的,理子指指自己,渡鸦,带来灾厄的信使。其实银焰想给她起个代号叫“哈姆太郎”,可惜这只金毛仓鼠肯定誓死不从,只好作罢。

“Archon,火野莱卡。”

莱卡下意识地想喊“到”,但是众人的亲身示范显然起了成效,莱卡正在逐步变成一个闷葫芦。莱卡默默想着,执政官这个称号……貌似还挺帅的?

“Unicorn,岛麒麟。”

在西方被称为独角兽,在东方被称作麒麟,但在这支战队里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而已。理子带上麒麟的主要目的就是让她开车、开飞机、开有发动机的一切交通工具,另外,只有把麒麟放在身边,理子才能安心,鬼知道理子如果一去数月,麒麟自己留在东京会遭遇什么。

“就是这样。脑、眼、手,缺一不可,尽管我不抱什么希望……还请大家能协调配合好。毕竟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Turner的声音死气沉沉的。连指挥官都认为前景灰暗,可见这里在座的众人是多么不合拍。

“为了以防万一。”

“设立第二指挥官,第二指挥官为Virus和Stalker,对于指挥官——也就是Turner我的命令有随时否决权,在紧急情况下也可以接管我的命令权。”

莱卡张口就问:“究竟是Virus还是Stalker?两个人的意见不统一怎么办?听谁的?”

“她们两个人是一体的,这点你不用操心。”

Turner仍然冰冷不带感情地回答,堵得莱卡无话可言。银焰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被外人这么形容她和蕾姬的关系,这可是头一回。

“第三指挥官,Raven,没有否决权。”

理子主动站了出来,轻笑几下。“其实就是小队长而已,因为如你们所见,能站在你们身边的,会耍些阴谋诡计的,大概也就只有我了。”

莱卡的眉毛拧得死紧。八人小队还设这么多指挥?是嫌团灭不够快?可她察觉到,除了她之外其他人安静得像睡着了一样。她张了张嘴,装死,只有麒麟又把她的手握紧了一些。

这样一个处处掣肘的团队,能顺利把会开完不打起来都是个奇迹,可奇迹偏偏发生了。她们交流完最后一些琐碎的杂事,会议结束众人都未离开,理子拉着银焰到墙角说悄悄话,声音压得极低,恐怕凭蕾姬的听力都听不见。

“我们的指挥官有致命缺陷,所以才需要你和我。”

“别把我捎上,我最多保证你们不死,这你尽管放心,但能不能完整回到东京就非是我能决定的了。”

银焰叼着烟,没点着,纯粹嘴里占些什么。她朝会议桌那边扬扬下巴。

“那位骑士姬你怎么看?”

“兰豹老师点名推荐的她,我不知情。让她负责保护麒麟也好,要不然只有麒麟一个初中生太寂寞了。”

麒麟正斜倚在莱卡椅子的扶手上,目不转睛注视着莱卡,她那纯净的目光里满是对莱卡的好奇,她想进一步了解莱卡这个人,想让对方同样了解她。而莱卡……虽然没联想到那方面但莱卡不是缺心眼,铁骨铮铮的女汉子居然也知道害羞了,低着头坐姿像小家碧玉似的。也不知道火野小姐得知“执政官”是一种装甲车之后会怎么想——其他时候她或许也就忍了,但麒麟是个司机。

银焰控制住幸灾乐祸的表情,往理子脑门上弹了一个脑瓜崩。

“你敢让初中生去面对这些,有本事你就护我们可爱的初中生们平安……嚯,暂停,麻烦来了。”

银焰瞪着会议室大门,由远及近可以听见“小金不要怕!我来解救你了!”——这喊声并不引人注意,因为被轰隆轰隆的电锯声给盖了过去。银焰都想跳起来骂街,是因为知道会议室门防弹所以装备上了电锯吗?!

“小金!保护好自己,离那些坏女人远点!——天诛!”

伴随一声大喝,防弹门被闯入者整个劈得粉碎。银焰在来日本之前看了不少武士道电影,拔刀斩见得多了,但是拿电锯的拔刀斩绝对是头一回见,果然武士这行也在随着时代不断进化,呃,拿M60的武士道也算武士道,大概?

未等那个发狂的鬼巫女掏出M60,金次果断使出一套猛虎落地式,在星伽白雪面前规规矩矩土下座,绝不给她首先发话的机会。

“我错了,我只是想找个远离日本的地方散散心,在日本我真待不下去啊!”

“带着这么多女生去散心?!”

白雪使出全身力气怒吼,边哭边抹泪,看她这身架势,脑袋缠着白布,背后插着两面旗子,一面“星伽”一面“远山”,怕是下一秒她就会唱着“胸中自有百万兵,死去飘散万朵樱”发动尊皇讨奸,被蒙蔽的当然是金次,国贼就是银焰她们这些女生。

银焰大跨步来到白雪面前,顺便嫌弃地一脚把金次踢走,免得他抬头看见。银焰指着轰鸣的电锯质问她:

“你们家事我不管,你这电锯是想吓哭我们的姑娘吗?啊?”

银焰就是随口找了个理由,这里面有谁会被吓哭,银焰当场就把电锯吃掉。她以为白雪会暴怒,这样银焰好名正言顺地吵起来。论吵架银焰还没怕过,体内游牧民和老秦人的血、还有斯拉夫民族文化的熏陶都教会了她,吵不过就抽刀子上去砍。但是白雪认出了她,在餐厅有过一面之缘……貌似是个蕾丝边。

白雪犹豫了。银焰还在继续瞪她,欺软怕硬的恶鬼和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索魂厉鬼相比,终究是差了几分格调。白雪迈出两步躲开银焰,恶狠狠地向其他人释放杀气。

“放心吧白雪さん,我会看好金次的。”

不知火坏笑着跳出来说,有他在,金次绝不会受小姑娘骚扰。——银焰的眼神瞬间就不对了。白雪也为之沉默良久。

“……让你来我更不放心。”

“?”

虽然这么开玩笑,白雪对不知火并不像对女生那样担忧。在场有威胁的还剩下麒麟和莱卡,白雪刚把目光投过去,银焰就抬高嗓门:

“你连初中生都不放过?!”

白雪根本没听进去,拎着电锯,眼神深沉且充满仇恨。麒麟被吓得往莱卡背后躲,拽着莱卡的衣摆瑟瑟发抖。莱卡咬着唇,不知怎么就突然生出勇气,伸手挡在了麒麟身前,直面杀神,一步都没有退缩。

“学姐,我不清楚您和远山前辈的家事,也不知道远山前辈在您心中究竟是怎么样的形象,以至于您会认为每一个接近远山前辈的女性都对他图谋不轨。”

仍在地上趴着的金次抖了抖,心口也中了一箭。莱卡压着嗓子,面对白雪她还是有些心虚,可有些话她必须要对白雪讲明白。

“但您不应该以同样的想法来揣测我们!您是学生会长吧?!难道全校乃至全世界所有的女生都不能出现在远山前辈周围五米之内?难道我们都会像您一样迷恋上他?麒麟才初二!您怎么能这样欺负学妹!”

莱卡鼓起勇气所说的这番话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虽然说自家金次是否真有那么大魅力,白雪心里还是有数的,但是醋火攻了心的她就是个疯女人,完全无法沟通。这个时候,麒麟探出小脑袋,用近乎啜泣的细小声线说:

“那什么,学姐……我是CVR二科β班的。”

麒麟眼睛里蒙着一层水雾,眨起眼睛像风吹过水面泛起涟漪,确是我见犹怜。白雪立刻就毫不犹豫地放过了她们,还鞠了一躬:

“对不起,打扰了。”

此时莱卡依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莱卡了解过CVR,尤其是麒麟所处的Ⅱ科,她会明白,白雪其实是落荒而逃。但现在的莱卡还是个纯洁少女,暂且饶过她吧。

“那么,就只剩下你了,可疑的女人……”

白雪杀气腾腾地迈向角落,理子正在戴着耳机抄录文件,白雪举着电锯到眼前了,理子才不耐烦地拍桌子站起来,用气势弥补身高的不足。

“别烦我,我现在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如果不是我的朋友被绑架我也不想出国去那种鬼地方。”

“你可以把金次拉回去,但是强袭科排名前两名的高手都在我们队里,要么你找一个更优秀的突击队员替代,要么你自己来,拿超侦换武侦算我赚了。”

理子这么警告白雪。总之白雪今天这一通闹,什么好处都没得,白雪涨红了脸,退出会议室,心有不甘地鞠躬告辞。

“损坏的大门我会赔偿,今天多有冒犯,请多担待。”

根本没人理她,白雪走之后不久金次从地上爬起来,犹豫着不知该说什么。他有心向队友们赔个不是,毕竟祸根在他。

“火野学妹,岛学妹,实在抱歉……”

“不,您没必要道歉。”

经历今天的混乱,莱卡对于队伍里任何人都不再持有平均值以上的好感,除了麒麟。莱卡扶麒麟慢慢坐下,用手绢给麒麟擦着眼泪。

“……莱卡学姐,你的手绢好香。有薰衣草的味道。”

麒麟垂着泪,装作不经意地拿走莱卡的手绢。莱卡哪经历过这种场面,当时就慌了阵脚。

“是,是吗?可我并没有喷香水啊。”

“是止汗喷雾的味道吗?莱卡学姐不要再用止汗喷雾了,对您的身体有害……”

“可我也从来没用过止汗喷雾啊,我都是用洗澡去汗……”

麒麟已经不再哭了,但她捧着手绢长长地吸气呼气,仿佛还没有哭够,反正莱卡是看不懂她。

“那就是莱卡学姐自己本身的味道,真的好好闻。”

旁观的银焰啧啧称奇,突然觉得有些寂寞。她拎着音箱回到蕾姬身边,如同一只高傲的孔雀,昂着脑袋坐进蕾姬怀里,蕾姬也很上道地搂住了她,并且将脑袋埋进银焰脖子里深呼吸,被银焰嫌弃地推开。银焰此时已经彻底把要吃电锯的承诺忘到了东南亚,但她的记忆力总是在奇怪的地方变得牢固。她尚记得现场还剩最后一个人,Turner,全程耳闻目睹了这场闹剧。

银焰敲敲音箱,让Turner别再光顾着看笑话。

“给我们可靠的队伍起个名字?”

“你是二指,你起。”

皮球踢了回来,她起就她起,银焰的审美水平一向有目共睹,是被苏联艺术大师熏陶过的。

“Azul(蔚蓝)。”

银焰给今天的会议彻底画上句号,这样说。

出发之前几天的准备时间里,银焰按照Turner的指示,过得很平淡。她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她和蕾姬能永远维持这样老夫老妻的生活。但她心知,这怎么可能呢。蕾姬有充足的理由和动力去尝试消弭她们之间最后的隔阂,那正是银焰不敢踏出的一步。蕾姬想让身体和心灵的距离都减少到零,乃至负数。很快机会就来了。

那天,银焰在给蕾姬刷鞋。鞋子是蕾姬初中时的丛林靴,她没长太高,现在倒也能穿上。蕾姬不是没钱换新的,但是旧鞋穿起来更合脚。银焰对于亲身感触自己搭档的体格颇有兴趣,所以没把苦力交给刷鞋机,而是自己上阵。她在浴室里乐呵呵地刷着鞋,甚至还想唱一支劳动号子。唱歌就算了,难得有话题能和蕾姬聊天,她可不想被蕾姬冷落。

“说来有趣,在装备方面,强袭科配发的是警靴,给狙击科配发的却是军靴。”

“你说的对,因为我们更接近军人。”

两人在屋里屋外对着话,声音都抬得比较高。蕾姬学会了大声说话,让银焰好生欣慰。她加快了手上刷子的动作,曾经危害到世界安全的大魔王如今在给自己搭档(媳妇)刷鞋,这心理落差不是谁都能承受的,好在银焰心甘情愿。

蕾姬也没闲着,她在收拾行囊,个人必备的战争用品有:武器弹药和其他器械若干,绘图笔和笔记本,手表,迷彩油,驱蚊液,净水剂,医疗包和常备药物,方便徒步越野的运动鞋,换洗衣物和作战套装,水壶,睡袋,外加杂七杂八的零碎东西。以上都要准备两人份,这不算完,到了当地还要再买。

银焰知道她忙,没和她说太多话,免得她分心。过了一会儿,银焰在浴室里高声喊:

“ Virus,有你的快递。”

蕾姬出了趟门,回来之后进浴室蹲在银焰面前,眼神怎么形容呢,脉脉含情……这表情真不适合她。银焰像触电一样浑身发麻,低着头躲开她的目光。

“中国人?”银焰问。

“不,日本人。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那人内心独白说的是汉语。”

蕾姬点头,却没解释什么。银焰也没作死到去读自己老婆的心。她干完活,和蕾姬一起拆快递,石头,碎石头,小块碎石……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但银焰最后在箱底发现了两个盒子。

“哇哦,这,这……”

“EVA,Electronic Visuoauditory Agent,电子视听助理。 ”

银焰举着这份特殊的礼物,它像是耳挂式耳机、头戴式耳机和眼镜的结合体,外壳漆成暗紫色,有些掉漆,看上去年头不短了;各个部件都能旋转收纳起来,减少占用空间。银焰把它翻过来,在它的侧面,耳朵附近的位置,看见一枚紫底黑纹的心灵之眼,那是心灵军团的标志;还有一个字体娟秀的“柳”字,和银焰有着不可磨灭的牵绊,如今正式赠与了她。

“好多年没用过了,真怀念啊……这给我们的居然是指挥官型EVA?”

“没错,不是特种兵型EVA,但也能用。”

银焰伸长脖子去看蕾姬那具EVA,看到同样的位置写着“麻”字,确认了这果然是用过的二手货。但有总比没有强,银焰欢喜地将EVA戴脑袋上,接着便卡了壳。

“……怎么启动系统?按钮呢?电源呢?跟苏联的EVA怎么不一样?”

“在脑子里想。”

蕾姬没开玩笑,银焰在脑海里浮现“启动EVA”这个想法,下一刻,她就听到有人通过思维之海对她说话,声音还挺响亮:

“警告:检测到非管理员本人登陆,登陆者为心灵链路成员、武装警察编外个体。异常:本机EVA权限空白。检测到登陆者的心灵军团高级权限,确认:EVA权限转移,绑定本次登陆者为系统永久管理员。”

这一长串话都是用银焰的声音说的,就仿佛银焰在自言自语。但银焰明白,其实那不是她,而是与她有着相同基因相同长相的另一个人。

“Добро пожаловать назад,Прозелит。”

“欢迎回来,异教。”

最后这句是外放的,和蕾姬那边同时响起,一个俄语一个汉语,表达的是同样的意思。两人四目相对,银焰摆了摆手,问:

“我不想听自己的声音,语音包怎么换?”

这就触到蕾姬的知识盲区了,还好,她们在系统根目录里翻了翻,找到一份详细的教程文件,还有对应的傻瓜式运行程序。银焰只需要把工作都交给EVA系统,然后将拾音器对准蕾姬。蕾姬酝酿了许久,让心上人天天听自己的声音脑补,她也难为情。她将一缕头发拢到耳后,显得很有女人味。她悠悠地吐出银焰想听的字眼,气韵绵长。

“欢迎回来,搭档。”

银焰捂着鼻子,她快流鼻血了,这么可爱这么乖这么听话的搭档举世无双。蕾姬立刻就变了脸,表情非常凶。她按着银焰的脑袋,让银焰也说。银焰闭着眼,用她迄今能念出的最甜蜜的语气给蕾姬配音。配完之后,蕾姬戴着EVA在客厅里收拾出空地,叮嘱银焰:

“做好准备,我要使用你。”

银焰一听这个就不困了,她猛拍自己的大腿,豪气万丈,“尽管来,别客气!”

蕾姬只是稍微走了个神,回头就震惊了:“……我是说军事用途!”

银焰的手指停留在肩带上。此刻她半遮半掩,蕾姬的目光仿佛要把她吞掉。银焰顶着压力,毫无诚意地道歉:

“对不起,我想歪了。”

银焰开始穿裙子,她已经脱到安全裤了,蕾姬拦得再晚点非脱光了不可。蕾姬无奈地——但是不看白不看——将银焰的姿态纳入眼底,还顺便用EVA拍了几张照片,放在单独的文件夹,顶级加密,并将照片副本传输进大脑永久保存。做这一切的时候蕾姬仍然表情冷淡,装得像个业余的正常人。

“有时候我根本无法理解你的想法。”

“哈哈,正常正常。”

银焰将这一页翻过去,专心研究蕾姬提出的“用法”。具体来说,首先蕾姬需要搜索附近网络,连接到银焰的EVA,然后提出申请,让银焰把她提升为永久管理员权限(反过来蕾姬也把银焰设为管理员)。这个过程由EVA完成,但说明书上是这么说的:

“与标准型EVA不同,心灵军团EVA的联网并非EVA互相连接,而是借助EVA的简化版驱动程序和网络信号中继功能,调用佩戴者的心灵网络,使其互相适配,因此,即便在联网初始化之后关闭/摘除EVA,原佩戴者也有几率成功登陆心灵网络、访问局域网内其他用户或公网服务器数据,尤其是在节点之间相距较近的情况下。——心灵军团,左莹,联系方式:心灵网络E5节点。”

联网需要一段时间,银焰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明显活跃了许多,打个比方,就像是电脑CPU占用率上升,后台正在高速运行程序,系统繁忙。但银焰也不是完全没有余裕,她闲着没事翻系统历史记录玩,日志都被删得差不多了,从剩下的只言片语当中银焰得知,自己这台EVA以前的用户是节点E3。银焰是多么不走寻常路的一个人啊,她取个折中,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E4,只等联网完毕就可以发送。

“让我看看附近的网络信号啊……啥?还有一个节点?……哦,不是心灵军团的EVA,没法用心灵网络。节点PF12,这是谁啊。”

银焰走到窗边抬头看向天空,她感觉肌肉僵硬了不少,看来心灵军团的EVA果然不同寻常,其他那些EVA联网只需要打开无线网卡,而她们却必须调用全身资源。这种感觉很奇妙,无法形容,就像开了第七感的人永远无法向普通人描述自己多出来的那一种知觉究竟是什么。但是银焰她们使用的这种技术正在打破隔阂,戴上EVA,只要稍微有点资质,谁都能理解别人的所见所想,正如银焰憧憬的那样,世界大同。

“公网也是走卫星吗?”银焰轻声问。

蕾姬等了两秒才回答她,资源消耗对她对蕾姬都是相同的,因为银焰的大脑硬件配置更高,跑程序也更快,蕾姬反应速度则要慢得多。

“是,卫星,因为,思维,也是一种,电磁波。我们,周围,几乎,没有其他节点,所以连接公网必须通过卫星,但如果附近的节点多,就可以构成分布式网络,在网络里每个节点的地位都是等同的,共同收发数据,共同起到中继和放大器的作用。”

蕾姬恢复了正常语速,与此同时,麻粟在会议桌上笑出了声。会场其他人早就习惯了她放荡不羁的作风,和时不时脱线的脑回路,所以对她熟视无睹。

E5:“一张6。你笑什么?”

C1:“黑5。”

E4:“要不起,过。年轻人就是爱折腾新鲜玩意,我都没告诉她我的EVA节点号,她就写了封信问我,开放式网络是不是人人可以都可以访问。”

B1:“三个4,报单。”

E5:“过。你准备怎么回?”

C1:“三个K,走人。”

E4:“我哪知道去,我又不是搞科研的,她们那俩EVA是升级过的吧?有防火墙没有?要风。”

B1:“要不起。”

E5:“我就知道你靠不住,所以早把防火墙架高了,别人基本上无权访问,让她们两个组局域网自娱自乐去吧。不给,三个2。”

C1:“……”

E4:“……你不能仗着脑子比我好就可劲欺负我好嘛。过。”

B1:“……过。”

E5:“又一张6,走人。老赵别给她风。”

C1:“……”

E4:“……”

B1:“A,走人,这把平局。”

银焰尚未发掘出EVA奇奇怪怪的用途(比如打扑克),她现在CPU占用率比平常高了一点点,因为蕾姬在远程调用她。其实所用的EVA程序就几KB,本质上讲,EVA只是个接口,真正运算的部分交给大脑。不光银焰,蕾姬这边也需要解码,所以蕾姬脑门很烫,脸颊烧得通红。银焰心疼地喂她喝了一支葡萄糖,扶她站稳,生怕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原来你眼中“看到”的世界是这样的吗?难怪我以前无法理解,难以想象。”

蕾姬轻声呢喃。为了练习,她借助EVA程序封闭了包括视觉在内的五感,只能通过银焰来感受世界。她仿佛置身于一片灰蒙蒙的天地,她的思维发散到半径数百米之内,“眼睛”所见是一个又一个的白色人形。最亮最显眼的那个在自己身旁几公分,光芒柔和,表明此人没有敌意。

“如果是这样……如果是我,我可能会对现实的光和影完全失去兴趣。只有黑白灰,看来你的世界并不比我鲜艳。”

蕾姬一边喘气一边絮絮道,她听不到银焰的声音,也没有通过心灵网络收到银焰的任何回复。但她从来没有像这样安心过,因为她确实能感受到银焰在与她“相连”。银焰的光芒就在她眼前,紧紧地抱着她,近在咫尺。

“你就是我的世界。”银焰说。

蕾姬慢慢放开银焰,独自站在房间正中央。她需要多加练习来适应,因为从银焰的中心视角传输数据给蕾姬使用,必然要进行参考系转换,其运算量足以让普通人大脑烧糊。蕾姬的神经在心灵军团内部已经是相当强韧,可谁让银焰对她毫无保留,开放了所有数据呢?每个人看到的和理解的世界都是不同的,但我至少可以把我双眼记录的景象传输给你。

『那就照你说的,我撞过去,你躲。注意啊,要是没躲开也无妨,我会护住你不让你受伤的。』

银焰后撤拉开距离,对蕾姬发来这么一段“话”。现在蕾姬没有视觉,所见皆是虚妄;没有触觉,蕾姬体会不到脚踩地面的坚实感;没有听觉,无法听风辨位,银焰的声音直接转换成脑波融入进她的思维之海。她“看见”银焰的身形变成“红色”,她突然感到一阵揪心,银焰从来都不肯伤害她,为数不多的敌对居然是这种状态。

红色带敌意的银焰冲了过来,蕾姬成功侧身躲过,不光躲了过去,蕾姬还反手抱住银焰不让她摔倒。蕾姬解除EVA的五感封印,看到一团娇小的白色火焰蜷缩在自己怀里,那么乖,那么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