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姬在想什么呢?蕾姬在想一些了不得的事情,但她不敢让银焰知道。都说少女情怀总是诗,尽管这两个人的年纪都远远超出少女的定义,可是,爱情嘛,无论何时到来都是那回事。蕾姬从十四岁认识她,之后永远是聚少离多,满打满算总共相处了十年,单是开窍就用了十年。这份情意对银焰来说或许太过沉重了,沉到银焰扛不起来。压死骆驼的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先前的几百万几千万根。若不把一身重担卸下来,银焰迟早会再次迎来她的命运,就像曾经在她的家乡舍甫琴科堡,世界走向破灭,她与蕾姬共舞一支终末的圆舞曲……

蕾姬又捧起银焰的脸颊,也在嘴角轻吻,如蜻蜓点水。她怎么可能是那么纯的人,银焰当然也不是。银焰能在她眼中看到欲火,她们俩是一样的,目光带着羞涩、胆怯还有渴望把自己拆解开与她融为一体的阴暗想法。为什么蕾姬就是迟迟不肯行动呢?

银焰遗憾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同时握紧了手枪。并非为了在蕾姬偷亲的时候反击,第一是因为银焰不会伤害她,第二是因为枪口反过来冲着银焰自己。人类有站在高台边缘就想往下跳的本能,这是一种对于死亡的追求和向往。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了永远见不到她,哪怕是下辈子也无法同她再会。

“什么都不要想,至少不能是现在。”蕾姬抚摸她的一头白发,并且在不经意间缴了她的械。蕾姬把两支手枪都收归自己,虽然这么做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给片玻璃银焰就能割腕,但多少起点作用不是?蕾姬已下定决心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除非,她真敢当着蕾姬的面自我了断。

“我一定会随你而去,所以我求你,请让真相的到来再推迟一些。”

银焰闭上眼。“好。”

蕾姬希望她当个闲人,银焰也乐于没心没肺。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理子的怂恿下银焰买了台游戏机,花的依旧是蕾姬的钱,蕾姬居然还相当高兴。嘛,反正她早已接受了自己是个废物的现实,安心当米虫挺好的。可银焰还是忍不住思考蕾姬禁止她去思考的那些事情,她要是能不多想,那她就不是银焰了。过去的成长经历,被背叛的遭遇,还有自己扑朔迷离牵扯到太多人的身世,让怀疑论和阴谋论成为必然。

“你们又要背着我干什么?”

某天晚上两人在保养枪械,客厅里摆着新买的电视,蕾姬在抬头看新闻,闻言假装没听见,装傻。银焰本来就没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说白了她只是无聊,所以她也安静了。

“据民政部透露,自1月10号开始的雪灾已使湖南、湖北、贵州等19个省级行政区受灾,多地电力中断……”

“武瑶光开除了原来的营造协议长,任命了一个新人。”蕾姬说。

“武瑶光?”

“武装总指挥。”

“武警头子?”

“嗯。”

“就因为大雪?”

蕾姬避而不谈,银焰能理解,或许是机密事项。蕾姬换了个话题说,“快过年了。”

银焰愣了一下,还以为她在说东正教儒略历或者波斯历的新年,但是时间都对不上。银焰这才明白,她们俩一个“突厥”,一个“鞑靼”,居然要过汉历新年。

“是啊,过年了。”

银焰想了想,膝行至蕾姬面前,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这是讨压岁钱。蕾姬往她手心掖了一枚10泰铢,蕾姬当然不可能兑换过这种货币,所以还是银焰自己的钱。银焰并不在乎,她心满意足地捂着胸口微笑,转念一想,这也算工资,银焰又乖乖地上交还给了蕾姬。她还没给蕾姬压岁钱,毕竟钱包由蕾姬掌管。银焰得了许可,掏出手机给蕾姬转账,蕾姬微微歪头,她这些天都没接过任务,卡上哪来的钱?

“南乡给我卡上打了一笔“小钱”,或许是封口费?”

即便以封口的标准来说,南乡这笔钱也太多了。银焰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地将大部分转进蕾姬的银行卡,取了些现金备用。说是备用,其实也要上交。蕾姬用手机确认收款,头也不抬,接过现金对银焰说:

“洗干净,上床。”

银焰理所当然地想歪了。但是蕾姬什么都没做,搂着银焰只是睡觉。有一瞬间银焰特别感动,想对蕾姬说,多谢你容忍这样无可救药的我。话到嘴边银焰又咽回去了,万一她乐在其中呢?指不定她就好这一口。世上有人喜欢弱智,因为容易掌控,有人仗着身体强壮欺负残疾人,有人爱好熟妇,有人干脆突破了伦理的限制,当然就能允许蕾姬爱上一个精神病。

银焰鼻子一酸,突然她觉得小腹有些凉,绞得难受。她蜷缩在蕾姬胸前一动不动,蕾姬已经睡熟,却还是醒了,醒过来的过程用时很短,甚至银焰都没能察觉到。她的睡眠质量一向这么差么?这回反而换成银焰替她担心了。

“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来月经了而已……”

蕾姬揉揉眼睛,默不作声地帮银焰处理好,又去煮了一杯热奶茶,这回是甜口的。糖分很有效地舒缓了银焰积攒的压力,她像一块棉花糖似的摊开在蕾姬怀里,蕾姬戳了戳她,又问她需不需要布洛芬。

“还不用。”

银焰咬着牙拒绝。再痛不会有子弹打在身上痛,再冷不如湿冷的山谷间冷。但如果条件允许,她也渴望像这样舒舒服服地卧在爱人温暖的怀抱里。情绪波动对于她们这行是要命的事,一个人太容易发疯,两个人依偎着刚好。

“如果冷,一定要说。改日我让信得过的物业来安装地暖。”

蕾姬的手捧着茶碗取暖,捂热了之后放在银焰软软的小腹上。银焰眯起了眼,冷倒是不怎么冷,别忘了这俩人是生长在什么地方的,一个蒙古高原一个中亚平原,温度时常突破人类对“末日”这个词的理解下限。银焰只觉周身暖洋洋的,她稍微侧过身,脑袋靠在蕾姬肩上,两个人的发丝交织在一起,离结发只差一场仪式。

“有时候我也会想,”银焰用梦呓似的声音说,“干脆随便找个人嫁了,在世间留下火苗,不枉我重活一次。”

蕾姬端起银焰的茶碗喝了一口,保持沉默。这俩人目前的关系很微妙,失联多年以后重新相处了将近二十天,感情居然毫无进展。蕾姬从未亲口说过喜欢或者爱,但是傻子也能体会出来。占有欲是种很玄妙的东西,对家人,对朋友,甚至对敌人产生渴望独占的念头都不稀奇。蕾姬对她的占有欲则是,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银焰从始至终都知道这样保持现状不对,可她该怎么做?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银焰忧心忡忡地拾起蕾姬的一缕碎发,夜晚让她变得敏感,但她并不脆弱。她只觉得蕾姬这青翠的发色很碍眼,要知道蕾姬原本可是白发。银焰的厌弃只持续了一瞬,如果她没推算错,蕾姬的例假也快到了。现在蕾姬能照顾她,如果她放手,谁又来照顾蕾姬呢?

“可我又觉得对不起你。”银焰想得脑壳疼,干脆说出心里话。蕾姬将她的脑袋往自己胸前拢拢,表示明了。银焰能听见心跳声,平稳而有力,很好,蕾姬为人的热情还没被时间耗尽。

“等我把该交接的事情都交接……”

银焰没能说完,因为电话响了。因为预知到有电话,银焰只说了一半就停下来等。漫漫长夜里谁都不出声,寂静得诡异,在宛如老式座机的手机铃声响起之后气氛更是古怪。

“理子。”

午夜来电肯定不会有好事,银焰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闷咳一声,捂着手机轻声道:

“有事快说,我正在经历雌孕激素撤退导致出血的生理周期,没空联机陪你打游戏。”

理子仿佛没听清银焰的声音,她那边异常嘈杂,大概有许多人乱成一锅粥,隔着电话银焰都能想象到理子脸上的惊慌失措。其实银焰早就发现了外面动静不对,半个校园都被惊动了,两个打黑枪的狙击手还在床上缠绵。银焰本来不想掺和,奈何理子失去冷静的情况实在罕见。理子提高嗓门,声音和语气都变得不像她:

“是银焰吗?蕾姬,让银焰接电话!”

“我在听,你说。”银焰盘腿坐正,但是理子再一次没有听到,她也不等确认,就将手机放到脸前头,大喊一句:

“——平贺文失踪了!”

银焰从蕾姬怀里跳了出来。两个人迅速穿长裤披外套,蕾姬由于身材优势,银焰还在费力系扣子的时候她已经整备周全,她背起背包和SVD,把AKM递到银焰另一只手中,又弯腰给银焰穿上鞋。银焰一手枪一手电话,怕忙中出错,也高声反问理子:

“你说什么?再重复一遍?”

理子满足了她的要求,以让银焰确信她的听力没有出问题。字面意思,某位武侦找平贺文谈生意,守在工作室外面等到天黑没见平贺文回来,因为确实急切,所以那位武侦拨打了平贺文号称365天24小时保持畅通的联系电话,回复却是“您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那一刹那小武侦都愣了,众所周知,平贺文是一台能手搭基站脚发卫星的人形车床,当年鲁滨逊要是有她的手艺,保准一落难就用锤钉木板把船修好回国了,再也写不出漂流记。手机没信号?东京就这么大,她能跑到哪儿?

“总之这就是全过程。我还在忙,你如果想帮忙可以过来,虽然这里要狙击手并没有什么用。”

理子匆匆挂断电话。银焰才不会放弃凑热闹的机会,这可是在警校里绑人,犯人几乎扇了所有人一记响亮的耳光。银焰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跑了起来,她们住七层,冲下楼梯刚到六层,银焰就看见月色下有一个高瘦的身影在凭栏远眺。那人的PSL背在身后,保险关着,最能体现她悠闲的心情的还要数她手里那块三明治,似乎全世界的喧嚣都与她无关。她侧过身,依旧靠着栏杆,对银焰摇摇头。

“回去吧,你帮不到他们,他们终将一无所获。”

银焰略微放慢脚步,决定从她身边绕过去,免得她正犯精神病自己却撞在枪口上。但一句话不说似乎也不太好,银焰还想着跟她拉近距离,所以银焰动动嘴唇,咕哝道:

“我有别的事。”

“那你去吧,我没想着拦你。鸡胸肉玉米馅的,吃不吃?”

她掰了一块三明治,银焰谢过并婉拒,然后决定对她半夜加餐的行为予以无视,话又说回来刚喝了奶茶的银焰其实没资格说她,何况她吃的是全麦面包,热量不一定比自己高……银焰一拍手,拉着蕾姬先去711买了些简易食品当夜宵和早餐,填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

“今晚是别想睡觉了,看吧。”

正如她所说的,几十号侦探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把东武掀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有用的线索。银焰在旁边干瞪眼看着,确实她们俩没能帮上什么忙。为了不添麻烦,银焰和蕾姬就坐在外面台阶上,这就更像看热闹的,而像她们这样的闲人在场外还有更多。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蕾姬你呢?你,和你们,想到没有?”

银焰问,蕾姬不答,从背包里扯出围巾围住两人,和银焰依偎着。冬夜里呼出的气成了白霜,银焰握着她的手,发现好凉,于是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能明显感觉到蕾姬僵住了。

银焰低头一抽一抽地笑……两个最没存在感的家伙在角落里干什么都不会有人注意,银焰默默关注着案件进展,她在调查组里见到了许多熟识的不熟识的面孔,比如理子,比如远山金次,也比如亚里亚——她大概是来凑热闹的,想靠她的推理能力破案还不如指望夏洛克·福尔摩斯掀开棺材盖从坟里跳出来——从中足以推测出平贺文的失踪造成了多大轰动。

事实如此,所有人听说平贺文出事的第一瞬间,脑子里都嗡一声,全完了。举个例子,你要是对装备科的老师要求给伯莱塔加上快慢机改成三点射和全自动,肯定会被一枪托砸翻然后拎去教务科写检查。但是学生之间的“小打小闹”,却被武侦局和安全机构默许,成了外国武侦很难理解的潜规则。不为别的,就因为走极端路线的日本武侦法,装备科的学生没有一个不接私活搞违法改造的。日本武侦不能杀人,可是法律对于活着的犯人怎样却没有任何规定。如果他们能有幸破获这桩绑架案,那个倒霉催的凶手的下场怕是不用多想……

估计东武的小武侦们也想不通,谁会宁可得罪学校里所有人,也要破坏掉他们的后勤呢?银焰知道,但银焰不说。这个难度系数和危险系数比打仗刺激多了,处理好能一石多鸟,处理不好,尸骨无存。那个人或许正在自鸣得意,银焰决定先放过他,让他再蹦跶一段时间,很快,不需要多久……

夜深了。调查组的多数人还穿着睡衣就紧急出动,理子也不例外。银焰真想问她是怎么把兔女郎服装和兔耳睡袍有机结合到一起的?但是理子并没有心情开玩笑,她离两人不远,却也没过来打招呼。她正在打电话,向侦探科的主任高天原报备,这种时候她的语气很正经,许是因为寒气令她的反应也变得迟缓:

“我已经把录像传了过去,她说最高八倍速,对,对,不能再快了,再快不是人脑能理解的,半个多月的监控想看完就算跳着看也至少需要一整天。我会帮她。需要时间。”

银焰想指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是睡眠。别看从天黑到现在,熬夜时间并不长,但这些人都经历了剧烈的脑力和体力劳动,比通宵打游戏更累。理子挂掉电话,带着满脸倦色,朝银焰她们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就离开了。银焰一动未动,她还在等。

调查组成员陆续离开了现场,平贺文的工作室被落了锁。银焰和蕾姬还坐在台阶上,蕾姬歪在她怀里似乎睡着了,但银焰知道蕾姬醒着。银焰活动活动颈椎,望着天上的一轮满月,有无尽胸臆待舒,自己却想不出句子,她叹口气,只能背起了前人的诗: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蕾姬拿胳膊肘捅她。平贺文还没死呢,官方说法是下落不明,这么随便咒人有损阴德。但是银焰满不在乎,她卡住那条胳膊,带着名叫蕾姬的人形挂件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此刻她觉得自己精神百倍,毕竟她当年也有过在丛林里盯七十二个小时不休不眠不挪窝的光辉事迹,可是银焰站起来刚走了两步,突然一个趔趄。

“头疼?”蕾姬把她搂入怀中,这样双方的立场才对。蕾姬揉揉她的太阳穴,扶银焰慢慢坐回去。银焰的表情很难过仿佛要哭,也是,谁能微笑着面对残疾和伤痛呢,那是抖M。

“……给我一片阿司匹林。”

银焰捂着肚子,声音虚弱得让蕾姬心头一跳。好在蕾姬常年随身预备着这些药物,她拉开背包倒了一片阿司匹林,递进银焰手心。银焰想起那枚10泰铢,抱着自己埋头缩成一团,想笑没有笑出声。

“奥氮平。”

蕾姬依言照做,只是略有迟疑。银焰夺过药片,将两片药握在手中,仍未服用。

“二甲双胍。”

这是降血糖降血脂的,由于不是普通剂型而是缓释片,因此一片就够顶一天。二甲双胍和别的降糖药还不太一样,什么时候吃都无所谓,蕾姬不怕她半夜吃了低血糖,因此给得倒还干脆。

“碳酸锂。”

……蕾姬张了张嘴。银焰还没说完,继续伸手:

“咖啡因。”

终于收起了这些瓶瓶罐罐,银焰精神抖擞,将五片药一把吞。她知道自己就是个药罐子,而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恶意让她随时有可能把蕾姬拉下水。凭什么你就能气定神闲地看我笑话?凭什么我过得这么惨你却没心没肺地当着你的武侦?银焰像一条疯狗,阴恻恻地用余光注视着蕾姬。但是蕾姬按住了她的脑袋,勒令她往前走,不许回头。

“Ārām bāsh lotfan。”(请保持平静。)

银焰知道蕾姬随时能拧开她的天灵盖,于是变乖了。狗,或者狼,就是这样一种欺软怕硬的东西,没有真本事想养狗,肯定会被咬得骨头渣都不剩。蕾姬也在审视她,似乎在想,是不是得给她拴一条锁链?

“……噫。”

银焰仿佛听见蕾姬舔干涸的嘴唇的声音,浑身一激灵。她赶紧挽住蕾姬的胳膊,来回蹭蹭,无辜得不能再无辜。倘若不了解她的本性,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朵小白花内心隐藏着吃人的恶魔。可如果她是恶魔,那么能镇压住她的蕾姬又算什么?佛?

蕾姬用空灵的眼神看向她,那目光澄澈得真如立下十二大愿、拔除众生业障的药师琉璃光佛。可能银焰的想法都写在了脸上,蕾姬愈紧地挽住她,在她耳边细密低语,气吐如兰。

“我不是佛,也不是圣人,我摆脱不了贪嗔痴,无法也无意洗刷自己的罪孽。我唯一愿做的就是为你祛除病痛,你,是否会看不起如此自私且狭隘的我?”

银焰将她的脸推向一旁,“问这种问题干什么嘛,走开,走开啦。”

要知道,面瘫一本正经说情话是很违和的。银焰加快脚步,心不在焉的她们在靠近平贺文工作室的途中被拦了下来,调查组短时间不会回来这里,因此现场需要有人把守。承担这项任务的是个二年级武侦,银焰知道对方,连介绍的必要都没有,无名之辈罢了,但是对方还算恪尽职守。

“两位学妹,请出示通行文件。”

许是看银焰“面善”“柔弱”,对方放软了语气,证明银焰的亲和力在武侦界属于一流,不光是面貌,更有从心底往外散发的友善的磁场……这不是比喻,这是陈述事实。

“你来还是我来?”

银焰没有立刻回答,反而问蕾姬。蕾姬不说话,意思大概是让银焰自行处理。一种解决方案是调头去找高天原要许可,但银焰不想这么乖。

那个武侦的表情渐渐严肃,在她感觉到不对拔枪之前,银焰抬头看向了她的眼睛。她和银焰的眼神激烈碰撞,很快她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银焰则用高高在上的语气向她下达命令:

“让我进去。”

银焰目前的身高并未恢复到以往水平,曾经她最高长到过一米七,现在只有一米五二,但她仍然表现得女王风范十足。紫色是最魅惑最深邃的颜色,她的眼睛里能看到宇宙,任何与她对视的人都会被拉入无尽深空。

“遵从您的意志。”对方朝她深深鞠了一躬,低声道。

银焰和蕾姬迈步往里进,她亲手给二人解除禁制,银焰还不放心,又再次确认她的真实想法:

“知道为什么让我进?”

“知道。”

她低下头,表情和眼神都清楚地写着“自愿”。银焰勾起嘴角,本意是嘲讽,想想还是算了,蕾姬正温和——但是别有深意地——打量她们。跟厄普西隆有关的所有话题都不宜、也实在不应该牵扯到蕾姬。

“因为这么做有助于平贺文同学回归,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这是连我们武侦也该明白的道理。”

银焰随意地点点头,推门而入然后关门,和蕾姬并肩站在空旷了不少的工作室里。她来这里是有正事的,在开始之前,银焰抬头看着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还在正常运作,银焰肯定不是犯人,所以她出现在监控里也没人会关心。银焰思考的是,如果犯人回到现场怎么办?虽然可能性极小,但也不排除犯人胆子极大。

“如果我是平贺文。”

那她会预备什么后手呢?银焰尝试着推理,但是推理的前提是自己足够了解这个人,而银焰,很遗憾,并没有完全掌握平贺文的行动规律。银焰只能盲撒网,在工作室里来回踱步,这看看那瞧瞧,能找到有用的线索最好……

银焰突然间急刹住脚步。她将目光停留在排风扇上很久,然后面无表情地和蕾姬对视一眼。蕾姬不作反应,实际就是表示肯定。

……银焰将AKM拉栓上膛。附近并没有敌人,银焰也就没有被敲闷棍的顾虑。她闭上眼,静下心来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鼻翼翕动。数息之后银焰睁开眼。这一切的过程都和狙击相同,不能过快过猛,欲速则不达。

“我操。”

银焰沉着冷静地吐出两个汉字。大多数时候,银焰都是非常有教养的一个姑娘。但众所周知,俄国人离开сука和хуй就不会说话,现在银焰也只是感叹而已,绝不是在骂人。她要是真恨谁,只会用一颗子弹解决。真正的猎人知晓自己的猎物的一切,但是在命中之前从不多说一个字,无声,却致命。

“你猜是什么牌子?”

银焰走到平贺文的办公桌前,扫视着桌面。借着满月,借着5.98的视力,银焰几乎能看清每一粒灰尘。她拿出一个空药瓶,用纸条小心地将灰尘和粉末收集起来。蕾姬站在她身旁陪她做着这无聊的事情,不假思索回答:

“双狮地球。”

“真亏你知道。看来你和我注定是好搭档。”

两人的嘴唇动作幅度都不大。银焰暂时搁置这条线索,自己今天真正的目的还没达到。东京武侦高的其他人不能等,她能。说难听点,平贺文是死是活与她无关。什么?平贺文是朋友?别开玩笑了,银焰心目中的朋友现在还只有理子一个,如果理子做事做得太绝,银焰也会毫不犹豫地和她翻脸,何况别人……

银焰一点愧疚心都没有,高高兴兴地从角落里搬出箱子,戴上口罩和手套,开箱验货。那支M107还在里面躺着,银焰又摸出盖革计数器,打开开关,计数器仍然滴滴作响。银焰合上箱子,金属壳隔绝了贫铀放出的α射线,一切再次归于平静。

“枪管都没刷。”

“时间紧迫。”

“当天晚上就出事了吗?”

“不一定。”

“她想告诉我什么。”

“未必是对你。”

“但我感受到了。”

银焰和蕾姬你一言我一语小声交流着。银焰在箱子侧面发现一张不完整的维修单,委托人写的是银焰的名字。如果银焰的记忆没有出现偏差,近些天自己根本就没和平贺文谈成任何生意。这明摆着是要银焰交出什么东西来换,换什么呢……银焰已经知道了答案。

“那就是这个了。总之我用不上而且本身已经快报废了,白给她都没问题。”

银焰一手掀起毛衣,一手摸索腰带扣。她的动作不甚熟练,半天解不下来。蕾姬在背后帮她,但是这个姿势,还有蕾姬双手摆的位置……唔,银焰怎么感觉蕾姬好像在占自己便宜。

“老……老伙计,你快点,你的手摸得我的肚子好凉。”

银焰差点脱口而出一句“老婆”,蕾姬从她的腰带扣上取下一张卡片,用它拍了拍银焰的后脑勺。银焰转身双手抱着脑袋,委屈地看向蕾姬。蕾姬的爪子冷不丁再次伸入银焰毛衣下摆,目标明确,直奔小肚子而去,捏,捏,松手。

“——!”银焰没说出话,她两眼一翻,差点直挺挺向后倒下去。蕾姬这个没良心的,也不上来扶,就知道在原地取笑银焰,俩眼睛还水汪汪的装无辜。银焰喘匀了气之后扑上去捶她,但是蕾姬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银焰放下双手,不知所措地低头看着脚尖,整个人的气场都矮了十公分。

“我可以用你的身体取暖吗?”

这种问题干嘛非要说出口啊,白痴。银焰在心里骂她。此后的一分一秒都是煎熬,银焰赶紧专心办正事,不再跟蕾姬耗时间。她在维修单上签上名字,并填写完整的产品信息:

『1000Ah电池*1,型号:不详,损耗程度:严重,漏电情况:不漏电,危险等级:高,维修要求:能修则修,不能则自行处理』

银焰确信,谁都不会无聊到翻维修单解闷,因此也不会有人察觉到那串数字的古怪。任何工程师见了它都会为之疯狂,这块薄薄的体积与公交卡一般大的电池,储存的能量竟足以将人炸成焦炭。就是这种普通人避之不及的1类和7类超级危险品,被银焰嵌在了腰带扣上,而且还是坏的。蕾姬弹她的脑门,想说你的心可真大。

“我这不是把麻烦丢给平贺文了嘛,在它还完好的时候这玩意还是挺安全的,可惜我没办法再继续用了。”

关于这个问题,银焰和蕾姬进行了更加深入的讨论。她们俩在忙着搜刮平贺文的工作室,蕾姬并着腿蹲在地上,闻言抬起头,一脸严肃地盯着银焰——至于她看的是不是裙摆下方另说,能以如此严肃的态度干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蕾姬也是够没溜的。

“……你居然会认为与核有关的东西安全?”

银焰的观点让伪·三无少女蕾姬都忍不住学会了吐槽。遭到质疑之后银焰故意耍傲娇给她看,转身留给蕾姬一个背影。武侦高的裙子太短,所以蕾姬该看的全看了个遍。——没有她不该看的,蕾姬了解这个死傲娇,谁又敢保证说银焰的真实意图不是欲拒还迎呢。

“本来就是嘛,”银焰说,“核武器能杀人,子弹也能杀人,我们还不是天天都在用子弹。只要是和平利用,核材料照样能给人带来安全感。”

“但我们不是在和平利用。”蕾姬低声说。

银焰脑中炸开一道闪电。装着M107的枪箱砸到地上,锁扣啪嗒弹开,狙击枪掉了出来,与坚实的大地零距离接触。但是银焰没工夫去捡。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枪炮声轰鸣的战场,浑浊发绿的大气和昏黄的天空,唯一还显得有些生机、未被污染也不曾枯萎的只剩里海,她在这里缓步走向死亡,一点一点被冰冷的海水淹没。她生在斯长在斯,未等到心智成熟就被迫背井离乡,在外漂泊了多年,直到弥留之际她才明白,她从未真正离开过这个牢笼。她原本有机会彻底远走,但她最终还是选择在这里结束。她能去哪?她的爱人就死在这里,一个人孤零零地与乌云和漫天遍野的放射性粉尘为伴,银焰怎么会忍心丢下她?

过往的人生经历如走马灯一样变换,色调沉闷,像年头太久褪了色的万花筒。如果问银焰死亡是什么颜色,银焰一定会回答黄色。那是象征大地的颜色,死亡的信笺从地狱发出,化作一道黄光落下,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成百上千道。银焰的听力被轰鸣声摧毁,同时失灵还有她的平衡。她眼里的世界天旋地转,最终定格在眼前的蕾姬身上。银焰痴痴地望着她,她已经不再有当年雪白色的华发,身高也缩了水,蹲着显得更加年幼,但始终不变的是她那双琉璃色双眼。她的目光跨越了数十载,跨越了两个世界的天堑,一往无前。

银焰喉咙咕噜一声。

“……我收回我的话。所有含放射性物质的玩意,都不可能安全。”

其实银焰有很多心里话想和蕾姬倾诉,比如说,在你死后我是怎样度过的余生,我又是何时下定决心去追随你。但她怕蕾姬也沉浸在回忆中,于是放弃了。与内心的失落相反,银焰脸上一直在微笑,蕾姬看着她这样的表情,点头说:

“你的情感倒错是需要治疗。”

因为一句话银焰又闹了多大的脾气,不足为外人道。总之她们出来的时候周围冷清得可怕,只有那名武侦趴在椅子上打盹。银焰本想忽略她,但很显然她没有忽略银焰。她在半梦半醒中挣扎着爬起来,对着银焰呵道:

“站住!拿的什么?”

武侦揉着眼睛走过来,说是要让银焰接受搜查。从案发现场往外捎东西可不是小事,虽然说警校吧,几乎每个人都能以协助破案的理由进来掺一脚,但是也没有银焰这样大箱小箱扛回宿舍的,进货还是搬家?

“苏联GP-25榴弹发射器,要来一枚吗?”

银焰将一箱榴弹扛在肩上,另一手还抛着一颗榴弹,像扔苹果似的,指不定她饿了还敢啃一口。不用问,武侦姑娘的盹彻底醒了,她只觉头皮发麻,勒令银焰快走,还不忘好心地提醒道:

“现在趁乱从平贺文的工作室拿东西,小心日后她百倍找你要账。”

“不会的,我付过钱,理论上讲是她赚了。”

这是实话,如果按照市价来算,除外平贺文那些贵出天价的设备,银焰搬走她半间工作室没问题。本着出门不捡钱就算丢的优良作风,银焰决定拿点别的什么收回本。

“所以这就是你闯进保护现场的理由?”

银焰给理子发了条短信,理子还没睡,很快就打来电话质问她。银焰一句话不说,让理子自个的声音回荡在闹鬼一样安静的校园里,理子也不跟她吵,没必要。理子打了个困意连天的哈欠,道声晚安就挂了。银焰切回短信界面,继续打出一行字:

“我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考量,我相信东京武侦高也有,但是平贺文的安危绝对不在其内。”

短信发出去,正打算脱内衣钻进被窝的理子僵住了,之后穿着单薄得可怜的布片在窗户前面枯坐了一整晚。银焰可不知道理子心里有多难熬,此时她最想做的,就是学理子回到宿舍蒙头大睡。但在这之前她们拐去了教师宿舍,深夜登门拜访。东京武侦高敢这么玩命的学生不多,作为其中一员,银焰并没有感到压力,毕竟她和这几个老师相处还不错。银焰放心大胆地敲了门,笃笃,笃笃,沉稳有力,不如说太低沉了,出现在黑夜里反而让人脊背生寒。

门静悄悄打开,寒冬腊月只穿一件小背心的缀梅子开门见到两个狙击手,嘴里叼的烟卷掉了下来。缀梅子弯腰去捡,银焰用腿挡住她,居高临下地说:

“借一步说话。”

话虽如此,银焰从始至终只和缀梅子说了这几个字。缀困惑地抓抓头发,侧身让她们进屋,然后小声问:

“要开灯吗?”

咔嗒。从某张上铺伸出一只握着M500的胳膊,瞄向墙壁开关,意思是谁开灯兰豹就打死谁。银焰摇头,不干扰兰豹睡觉。其实她是来找缀梅子的,但是一时竟忘了说什么。

她没想到,东京武侦高的教师待遇这么……一言难尽。再怎么说,缀梅子三人住的集体宿舍比学生公寓还简陋,这就过分了。宿舍没有门廊,开门就是床,不到50平方的陋室内堆满了谍报科才会用到的各种设备。书柜掉了半扇柜门,似乎因为吱呀吱呀响,被豹怒的兰豹拆掉了剩下半扇。墙壁和天花板上仍然留着爆炸后的焦黑,床虽然是新的,却只是廉价的钢架木板床,一张上下铺,一张上床下桌。没错宿舍里只有一张空桌子,大半被一台电脑占据。电脑的显像管屏幕闪着光,她们来之前缀梅子正在熬夜看《中华之剑》。银焰也不知道她吃错什么药,简直是耗子看猫片,嫌自己活太长了。

缀梅子抖抖烟灰,等着银焰发话。精神药物并没有让她清醒多少,她仍然昏昏沉沉的,话说回来白天缀梅子都没清醒过。或许之前她还在睡,但是高天原被平贺文的失踪惊动,到现在还没回来,恐怕缀也睡不着。被角缝着『高天原由鸟』字样的被子在床上散着,她睡下铺,兰豹睡上铺,缀梅子独占一张床,各种意义上都出乎银焰意料。——看枕头和床垫的凹陷程度,银焰很怀疑高天原的铺其实睡了两个人。——哪还用怀疑,床上还扔着两团蕾丝破布,四只渔网袜,会小学数学的都该明白这俩人有一腿。

银焰怜悯地看向兰豹。这三人的室友情竟然意外地好,兰豹宁可夜夜听那二位缠绵也不愿搬出去。或许只是自己的思想太龌龊了?高天原由鸟25岁,缀梅子将近30,兰豹才17,从年龄差来看高天原和缀是把兰豹当成妹妹对待的,尽管这个妹妹生性实在太顽劣。银焰想着想着莞尔一笑,惊得缀梅子赶紧咬住烟卷又是一通猛吸。

银焰摆摆手让她把烟掐掉,免得她这么过肺三口就得肺癌。缀梅子扔了烟蒂,接过银焰递来的药瓶,拧开瓶盖往里看,发现什么都没有。她用手轻轻往鼻子里扇进气体,神情随之一振,她的脑子是被药品毒害得不轻,可她的本能还在。她惊疑不定地想问银焰这玩意从哪里来,可是银焰早已趁着银白月色消失在了夜幕中,她们俩是狙击手,来无影去无踪,仿佛鬼魅一样,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回去之后,银焰和蕾姬抱在一起睡了个天昏地暗,睡完一觉银焰的精神可好了。理子来找她们,银焰看到理子浓浓的黑眼圈,久久合不拢嘴,才知道理子根本就没睡成。理子看她们俩一直在宿舍憋着不肯行动,好奇她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但是银焰果断否认。

“你身为正统武侦都没查出来什么,我一个特等射手当然更没戏了。”

银焰这次没强调自己是狙击手,因为狙击手也非常需要动脑子,特等射手不需要。理子嘛,不知道这点细枝末节的区别,没甚在意。

“倒也不是一无所获。”理子打开一罐黑咖啡,仰头一口气干完,微微打了个非常淑女的嗝。银焰托着腮笑眯眯地盯着她,她这会儿却没心思跟银焰调情。似乎从平贺文失踪起,理子就换了一个人。“我追踪到了平贺文的手机和SIM卡的定位信号。”

“在哪里?”

“筑地市场,一条刚捕捞上来的金枪鱼肚子里。我这辈子都不想吃金枪鱼了。”

“……”

理子继续捏着易拉罐,低头絮絮地说着他们调查组的成果,丝毫未曾顾忌向银焰透露保密事项有何不妥。

“初步断定卫生科的我那霸老师有嫌疑,老师他已经被临时停职调查,但是他表示了理解,并将尽力配合。”

“啥?查到老师头上了?”

银焰表示诧异,疲倦的理子喝下第五罐咖啡,并顺带借用了卫生间,回来后理子的脑袋都快抬不起来了。

“我今晚还要继续陪她看监控,这之前请让我在这里睡几个小时,等咖啡因正式起效——话题拉回来,在短短的三年半武侦生涯之中,平贺文被一百一十四人投诉过,受到过十次警告四次处分,瘫痪过两次校园电网,最最最重要的是她还炸过无数次实验室,其中一次伤及盆腔,给她做抢救手术的正是我那霸老师。”

“就因为这?”

“她做了子宫附件全切,需要终生用药来维持激素周期。案发之前最后一段时间的高分辨率监控显示,当天平贺文服用了超出正常剂量数倍的避孕药,这明显是在向我们传递某种信息。”

银焰越听越糊涂,她总觉得不对,“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我那霸老师倒霉,谁受益……”

说到一半,银焰意识到失言,当即又改口。“算了,还是别这么想了。太明显。”

还是先前那句话,任外界再怎么风雨飘摇,银焰自不动如山。可是理子的情绪十分低迷,银焰大概能猜到她的想法。在当下这种局面,有些事情没必要摆到台面上讲。她的身份,她活在世上的动力,她与亚里亚与她背后那个漆黑的阴影……如果理子真的想从泥潭中脱身,银焰不介意拉她一把。但至少在言语上,银焰说不出口。

“……有人来了,我去开门。”

外面并没有敲门声,但银焰知道确实来了客人,这次拜访在她意料之中。银焰起身迎接,理子比她动作更快,应道:

“不,让我去。”

看上去,理子喝的咖啡因尚未起效,她居然还能走路,虽然一摇一晃的,终究没摔倒。银焰啧啧称奇,心想,理子的腰是不是又细了?肉肉的大腿托着纤细的腰,倒是稳固。

蕾姬轻轻地拍了她侧脸一巴掌,银焰赶紧干咳,收回视线正襟危坐,蕾姬还不满意,爬上银焰的身体将她推倒。银焰被压在下面咯咯直乐。这段时间她的懒癌越发严重了,不仅不愿出门,也懒得结交新朋友。她可以和蕾姬在二人世界里过一辈子两辈子甚至生生世世,如果算上她对友情的向往,那么带上理子也可以。朋友在真不在多,这是银焰的友情观,不过嘛,理子属于和她正好相反的那种人。银焰坚持认为,就算把理子扔到非洲大草原,她也能和狮子羚羊打成一片。而且她还擅长作死,普通人喜欢和比自己弱小的人交朋友,她却净找银焰这种危险人物,当人家的小跟班……

“啊,是克拉拉。”

理子惊奇地提高了声调。银焰被压着看不见来人,只听见一个熟悉的、有些沙哑还有些兴奋的嗓音:

“呀,理子,许久不见,我好想你。”

“唔唔唔唔放开我!我好困的,放我回去睡觉!”

“尽情地拿我当枕头吧,姐姐的怀抱难道不比床舒适?”

银焰一时语塞……别看这位姑娘那么穷,可她年纪轻轻就拥有了自己的飞机场。理子被她整个环箍住,不用问也知道有多硌得慌,银焰甚至听见了骨头嘎吱嘎吱的响声——不知道是理子的脑袋还是她的肋条。没多久,理子直接昏死了过去,没动静了。银焰看着理子的一双白眼珠,实在于心不忍,过去帮理子合上了眼,好歹得让理子瞑目对不对。

“看来理子需要的不是软玉温香,而是一位平胸姑娘。”银焰说。

她抱着理子一个劲笑,因为身高差距,银焰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PSL,得仰着脖子才能看到她的脸,而反过来也一样,她低头才能看到……看到银焰的两对半球。没办法,谁让银焰的存在感全都积攒在了胸口呢。

“长得高还没肉真是抱歉了。”

“啊,一般般吧,其实太大也没好处。……对自己没好处,不过对搭档有好处。”

“真是奢侈的烦恼啊,两方面都是。”

银焰向着蕾姬那边点头。她也朝蕾姬微笑,算是打招呼。她们联手把理子搬到了床上,这死小孩,别看个子矮,其实还挺沉,银焰就任其自生自灭去了。她们回到桌前坐下,因为宿舍没有铺木地板,所以银焰就没装被炉,再冷的天也得坐椅子。好处是一张椅子可以塞两个人,当然只限于银焰和蕾姬这对腻歪的情侣,她不行,谁让她没对象呢。

“虽然就住楼下,拜访却是第一次。这是一点薄礼,请见谅,不是上档次的东西,毕竟最近穷到揭不开锅了。”

“哪有的事,这份心意比什么都重要。”

两人庄重地握了握手,银焰看了一眼手心里的小纸条,又拿给蕾姬过目,随即若无其事地塞进了自己胸口。很明显她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跳,但她不说,败者也是有自尊的嘛。她把PSL摆桌上,银焰也拿来AKM,两杆外观相似的枪并列,像夜晚抵足而眠的感情极好的姐妹。——银焰被自己的冷笑话冷得不轻,赶紧晃晃脑袋把脑袋里的水甩出去,免得结了冰。

“新型号的消音器?”银焰拿起所谓的礼物,抬眼看向她,得到肯定的回答。“平贺文卖给我的,说是兼具消音和消焰效果。”

银焰双手合十,表情悲痛,仿佛平贺文已经罹难但是音容宛在。她仍是静静地微笑,银焰装不下去了,恢复到平时假正经的状态。跟不熟悉的人开玩笑,银焰多少还是有些心理负担。现在才说可能晚了,银焰和她从未互相正式介绍过,出于最基本的礼仪,或者说补救,银焰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银焰·鲍里索夫娜·莫拉莱斯,哈萨克族。”

“千城克蕾雅(Claire),纯罗马尼亚人,没有日本血统。”

没有日本血统为什么起个日本姓氏,银焰丝毫不关心。谁还没几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呢,珍惜当下就够了。银焰只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她,除了胸口有点平之外,她确实是个古朴典雅的美人,不怪经常被当成混血。她的金发颜色比理子更浅,眼睛是橙色的石榴石,整个人恬淡而纯净,衣着再贫寒也遮掩不住她的光辉。

“Clara,澄澈,好名字,人如其名。”

“承蒙抬爱,你的名字也很美。”

她用两手紧紧握着银焰,亲善得让银焰回想起当年受某些大人物接见的场景,虽然她浑身干巴巴的,没几两肉,一看就没有富贵相。凭借手上感受到的坚硬的指骨和粗糙的老茧,银焰和她彼此确认过,都是狠人。但是作为狙击手,作为杀人的同行,她比银焰看上去更人畜无害,而且长得更高,一米七的个子,却不具备任何压迫力。到目前为止银焰只见过两个和她气质相近的人,一个是不知火亮,一个是特殊状态下的远山金次。……诶,为什么要和男人们比?

银焰心说她不去CVR真是浪费了,她若能将自身条件运用得当,肯定一辈子都不愁吃穿。在银焰腹诽的时候,克蕾雅摇了摇她的手,松开手之后眨了眨她那双水汪汪到有些不正常的眼睛。——银焰想建议她去内分泌科查查有没有甲亢,世上哪有眼睛这么明亮的正常人。——要不是因为银焰忠贞不二,而且对这种帅气的女孩子有免疫力,恐怕今天她走不出这扇门,非得交代一些东西在这里不可啊。

“你要出任务?”克蕾雅问。

银焰迟疑地点点头。任务?或许算吧。有任务也不会分拨给银焰,事实上,银焰在曼谷接受的委托还没结束。她势必要回去一趟,克蕾雅猜到了这点,也不客气,直接提出要求。

“请带上我。”

银焰和蕾姬彼此对视,她们俩坐在同一张椅子里,椅子再宽也不可能容纳并肩的两个人,所以蕾姬其实是靠在银焰肩膀上,一条腿还斜斜地跨过银焰。外人如果看到这一幕必然傻眼,不明白原来那个高傲的冰山公主怎么就开了窍,学会了小鸟依人。银焰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轻轻一吻,让她去储物间拿箱子过来。克蕾雅在对面看得幻肢疼,既视感太强了,是哪里的黑帮老大和情人吗?

“我认为平贺文给你的M107出价太低了。”银焰对克蕾雅耸耸肩,觉得这样似乎能拉近关系,她是西方人嘛,耸肩是习惯性动作。但是银焰发现她无动于衷,所以继续爆猛料,“所以我替你赎了回来。”

蕾姬拎来枪匣,依银焰的吩咐,将盖子打开一道缝,然后慢慢掀起。看到M107那熟悉的轮廓,克蕾雅眼睛都直了。突然间,蕾姬啪嗒将盖子扣上。克蕾雅一瞬间灵魂归位,但是眼睛失去了焦距。银焰居然还有点怵她,当然,怕归怕,武侦都是些被吓哭了还能一边哭一边开枪把敌人打成箩筛的二杆子,何况银焰所谓的怕都是嘴上说说、用来骗敌人的。银焰命令蕾姬坐回自己腿上,实为调情,名为壮胆。

“在你能确保不会因为有枪在手而做出激进的举动之前,你的巴雷特都要在我这里保管。唔,毕竟我是出远门,宿舍也不怎么安全……那就寄存在南乡老师那里。”

银焰没好意思说,她的M107被自己摔了,维护可不是件容易事……总之先拖一段时间。对此一无所知的克蕾雅只是表情微变,浑身的气压又低了一些。

“需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你留在东京,按你原来的计划想怎样怎样。”银焰身体前倾,手指做敲桌面的动作,以提醒她注意,“可以没有结果,但一定一定一定要保持隐蔽,这点不用我提醒你吧,亲爱的同行。”

在最后“亲爱的同行”这句,银焰咬字咬得特别狠。蛰伏是狙击手这行必须学会的技能,甚至比射击还重要,因为不会蛰伏的都死了,剩下的谁够阴谁就是一流狙击手。

“这是订金,尾款日后付清。”

银焰又靠近她,在她手心埋进去一张银行卡。克蕾雅是不知道数额,知道了肯定当场就能给银焰跪下,把她捧成再生父母。银焰么,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不心疼。现在她知道了南乡打给她的钱有什么用,无非是作为老师拉不下脸,经由己手转给克蕾雅罢了。那货确实是个纯正的狙击手,算计得比谁都深,银焰对他的评价又拉高了一截。当然,只要是出于好心,手段见不得光也未尝不可接受。

“尽情花吧,趁新年吃点有营养的犒劳自己,买身漂亮衣服,再买瓶护手霜,你毕竟是女孩子,记得要学会爱惜……”

银焰说不下去了,因为蕾姬在用恐怖的力道拧她的腰。银焰不明白了,这难道不是你和我一块想的主意?为什么?!

蕾姬才不管那么多。跟醋劲上来的女人没有道理可讲。克蕾雅惆怅地摇了摇头,似乎在说,银焰啊,你还是不懂女人心。——银焰莫名其妙就被开除了女人籍,可要说像男生也是蕾姬更像啊?

“谢谢你们的好意,既然如此,我也有一句忠告送给你们——”

克蕾雅抽出手,先是这么说,而后将双手放于膝上,似乎在整理语言。她与银焰不同,银焰是知晓一切等看戏,她置身事内,明明可以学银焰那样谋求一发毙命,却总想着跳出来亲自提刀上阵。像她这样冷静的人失去理智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太过执着于某件事,以至于完成目标之后可以立即赴死。恰巧,银焰知道克蕾雅的执念是什么。是复仇。

“当心加奈。”

空气因为她的话安静了下来,气温也降低了不少。这句话信息量太大,得容银焰缓缓。

“……你好像很了解远山加奈。”

银焰并不掩饰自己的困惑。她非是全知全能,比如加奈就处于她的认识空白区,能从克蕾雅这里得到些情报也是好的,尽管不一定可靠。不是银焰不信任克蕾雅,是因为她知道,每个人眼里的世界都千差万别,她永远无法向别人描绘自己的双眼能看到什么,包括向蕾姬。那么,克蕾雅呢?她所看到的远山加奈是否和远山金次看到的相同?

克蕾雅摇头。“称不上了解。有交情。”

“这么卖她真的没问题?”

“没关系,加奈的所作所为非我所能改变,既然他已经选定了道路,那么我也要拿出与之相称的决心追赶他才是。”

克拉拉直视着银焰,掷地有声,目光坦荡,不愧是以澄澈为名的Clear,让银焰自愧不如。如果世上每个人都能像她一样该多好,银焰侧过脑袋,看向床上熟睡的理子。……算了,这俩人没有可比性。

银焰嘀咕说:

“你的恶意太过明显了,在我“眼中”如黑夜里的灯塔一样耀眼。”

克蕾雅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趴下去,俯身在银焰耳边低语。银焰时不时点头,嗯,嗯,附和着她。她们说话间还看着理子,克蕾雅的眼神依旧是那么澄澈,她这种人,活在世上问心无愧。银焰受不了她,大概是自卑心作怪,一点都没听进去,目光到处游移,看到了她衣衫下的风景,没什么好看的……蕾姬又在掐银焰了……

银焰嗔怪地拍掉蕾姬的爪子,比了个手势。三名狙击手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从上往下注视着理子的睡颜。理子潜意识里将眼睛分开一条缝,察觉自己仿佛躺在遗体告别现场,呼腾一下她就坐起来了。最可怕的噩梦里也不会出现这样惊悚的场面,睁眼看到杀手把自己围了一圈,正常人吓出心肌梗塞都是轻的。理子还在瑟瑟发抖,银焰轻声问:

“理子,你能发誓,自己与这桩绑架案无关吗?”

理子虽然困倦,却能分清梦与现实。她环视三人,严肃地举手指天:

“我以我父母对我的宠爱起誓,我不知道平贺文是被谁所害、不知道犯人目的是为何,也不知道平贺文的下落。平贺文是我的朋友,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被贼人所害。”

理子之所以这么笃定,不仅是因为三个狙击手的目光过于深沉、令人毛骨悚然,也不是因为克蕾雅抓着腰间的瓦尔特P38、银焰架起Ⅲ型刺刀、蕾姬双持两支小走鹃WP92而理子手中空无一物。虽然她为人比不上克蕾雅,但至少对平贺文她是真心以待,银焰相信她,也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三个狙击手交换眼神,而理子居然也看懂了其中的含义。她们共同点头,异口同声说:

“这样的话,或许我们的计划需要调整。”

今年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一年,从去年年尾就初现端倪。没能过好年的不仅是远在东京的银焰她们一行,在国内,有更多的人正为她们折腾出的这些幺蛾子忙得焦头烂额。银焰可不会在乎她自己给多少人添了乱,她单纯只是凭直觉预感到不对。

“武警要过年了,中南半岛危险了。”她低声说。没人能回应她,蕾姬久违地不在她身边,她只能独守空床。这或许是她们最后的离别,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把蕾姬从她身边夺走,银焰暗暗发誓。

她翻了个身,将脑袋埋在枕头底下,让熟悉的薄荷香把自己包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山雨欲来。

武警宪兵驻地,帕尔斯,设拉子。

副官敲响了司令住处的门。里面传来一个活力充足、听上去正值青春年华的女人声音——而且是汉语——

“请进。”

“总指挥。”

说波斯语的副官进门对她敬了个礼,静候她处理完手头的事务,一言不发。正如臂章所示,与内卫并列的『缄言卫』,如无必要绝不开口。但是……作为所有宪兵的头子,第五协议长本人的话可是一点都不少。

“这个……这个不成,棱角太锋利……这个太轻,丢了都冇感觉……”

副官静静地看着她对一箱石头挑来拣去。房间是一间昏暗的石室,光源是火把,阴森得像中世纪的地牢。火光照在副官脸上,副官没低头,只将眼睛往下压,露出被染成橘红色的眼白。

她抬头一看,乐了,捡起块碎石屑,轻轻一丢,——精准地扔进了副官衣领里面。副官的表情瞬间扭曲,但是出于军人的纪律,身体一动不动。她就这么看着副官的笑话:

“咋了,挑两块破石头你也心疼?舍不得你们这点家产?”

总指挥姑娘有着灿烂的金发,蓝绿底色、微紫的浅色双眼,无论怎么看,长相都接近波斯人,可是她说话却带着一股浓浓的河南腔。副官的汉语显然不如她那么熟练,憋了半天,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小声碎碎念:

“Sang-e badgowhar agar kāse-ye zarrin shekanad,qimat-e sang nifzāyad,va zar kam nashavad。”

(如果一块无用的石头捶碎一只金碗,石头既没有升值,金价也没有下降。——萨迪)

她将石头打包装箱交给副官处理,然后盯着副官那平坦如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胸口,意味深长地说:

“你说自己是金子?”

“我只是说石头无用。”

副官得了许可,伸手将衣服里那块碎石头掏出来,扔得远远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仿佛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把副官的反应尽收眼底,但是什么都没说。副官对她敬了个礼,出去了。她在屋里走了两步,来到镜子前面,从衣柜里挑出一身纯黑军服,在身前比划着,自言自语道:

“Ādam-e gorosne sang rā ham mi xorad。”

(人饿时连石头也当饭吃;饥不择食。)

咚咚。又一名部下找她,推开门见到她还在磨叽,使劲咳嗽了一声。包括她在内,这些人的身材干瘦,相比内卫,宪兵给人的印象净是些痨病鬼,阴沉得没有活人样。

“总指挥,超时空传送已经准备就绪。请您尽快移步。”

这名部下用更“不熟练”的汉语提醒她。她向门口一瞥,又是个金发碧眼的“纯正”的波斯人。鬼知道这些波斯人杂了多少突厥和蒙古血统,但是文明啊,靠的是认同而不是血统。她侧身照镜子,像她,从外貌上与周围这些人无异,但她从来都不曾是她们的一员。

“……别慌嘛,我很久没穿过正装了,好容易出趟远门,让我看看合不合身。”

“请容我提醒您,您只是去伊斯法罕搭乘超时空传送仪,坐飞机一个半小时,算不得什么远门,当然对于您不常运动的身体来说,确实有出门就倒的可能。您放心,我们的救援队时刻在飞机上待命,如果您昏迷了,我们随时能把您送往德黑兰,保证您不会有任何性命之虞。”

她没在意下属略过于刻薄的口吻,反而轻轻地拍了拍掌,赞同说:

“说的好啊。如果法尔斯的超时空传送仪还在,我又何必跑到伊斯法罕,一辈子不出门多好。”

“因为之前的超时空协议已经过期,所以覆盖范围不得已从波斯全境缩小到伊斯法罕。如果您当真懒得走路,请您回东大陆之后找十位军衔在旅队长以上的指挥官,用枪顶着她们脑袋续签协议,我相信她们会理解的。”

……她穿好衣服,对下属摇了摇头,指正其思维方式的错误:

“嗨呀,超时空协议毕竟只是应急用,民用基础设施还是要继续完善。你像帕尔斯-霍尔木兹甘-俾路支-锡斯坦铁路修通那么多年了,为什么就是没人坐呢?”

下属用不认可——说得直白点是嘲讽的目光扫她一眼,陪她出门,边走边说话。一路上见到的几乎全是高鼻深目的西域人,当然偶尔也有汉人面孔,她对她们频繁点头示意,并接受敬礼。或许是照顾她的面子,下属压低了声音,哑得更厉害。

“您不怕被“学生军”炸死就尽管坐铁路,只要您死在大呼罗珊的地界上,我们就有了绝对正当的理由出兵,二十三小年之前一举扫平喀布尔和坎大哈不成问题。”

今日的宪兵姑娘们也仍旧在孜孜不倦地嘴毒。这帮家伙都一个德行,在公众面前演讲啥都不会,跟自家顶头上司对着骂街水平一流。作为这股歪风的带头人,她突然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立刻变成哑巴的下属,用眼神在示意,说啊,继续说啊。

“我说,旗队长。”

她继续笑,向自己亲爱的下属靠过去……然后一记侧踢狠狠踹在小腿上,效果显著,没有个三两分钟这家伙爬不起来。

“你的舌头是中风偏瘫了吗?!用我联系外科专家给你清清脑淤血吗?!”

她气呼呼地丢下随从,自己一个人向着机场跑道走去。其他部下当然不会傻到去触她的霉头——而且贸然去搭话说不定会被打得更惨。就在这时,她贴身的手机响了。路两旁的所有人提心吊胆,想知道谁这么倒霉撞到枪口上。但她掏出一部劣质的山寨机,看都没看就接通:

“我是麻粟。你打电话真是时候,我刚准备出发。”

知道她这个手机号的只有一个人,单线联络,每当电话响起,麻粟都会尽量挑没人的地方去接。但其实她不避开外人也无所谓,倒是对面,永远得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麻粟听着电话对面呼啸的风声,有点好奇她此刻身处何方。

“东京下雪了吗?没有?那我建议你去华南看看,那场面,绝对永生难忘。”

“你们还没敲定方案啊。她怎么样?”

“老样子?那敢情好,没有变数最好。不做调整,依原计划进行。你这么问,我心里也没底。”

“我也要开始忙了。以后别再用这条线路联系了。对。对。你记得查收。发的EMS。”

麻粟挂断电话,随手将手机扔给一名下属,让对方去处理掉。飞机已经在跑道上等着她,她在登机之前,回身望了一眼来处。孤零零的山崖落满夕阳,寒风萧瑟,干旱而空旷的高原盆地上没有一棵植物,有的只是高墙和电网、坦克和装甲车,以及大大小小形状不一、像树没有树叶、像信号塔却长着许多枝丫的奇怪建筑。如果让大流士看到这一幕,他绝对认不出来这就是自己沉睡的波斯帝陵,Takht-e Jamshid,贾姆希德(人间始皇)之权座。如果不是因为那幅壁画还在,沙普尔也一定会忘记这是自己当年夸耀文治武功、刻画他暴揍罗马皇帝瓦勒良的场所。眨眼间数千年云烟已逝,麻粟恍惚了片刻,然后她向着四座王陵中唯一不合群的那座弯下腰,浅浅地鞠了一躬。

“你想做的我都替你做到了,你未能谋划好的退路也已成为我们的现实。所以听我一言,你就继续守在这里,看着我们前进。”

然后再也不要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