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不应该仰望星星。
朝不保夕的佣兵也不该对千金小姐有非分之心。
清道夫不相信“身不由己”这个说法,就算外力再怎么动摇人心,最终做决定的总归还是自己。
最起码,自己能决定什么时候抽身离开。
所以宴会结束后的当天晚上,清道夫回到自己勉强争风挡雨的木屋里,对着摇摇晃晃的烛火发呆了半夜,最终还是决定继续执行这一份简单到怪异的委托。
就算面对雏菊小姐会不由自主地动摇起来,但这跟用以活命的佣金相比,根本无关紧要。
拿到那笔钱,就可以为自己买一件用以御寒的外套,剩下的钱买最便宜的粮食,足够撑过今年的冬天。只需要完成一份委托,就可以保证自己一整年都不会冻饿而死,面对这么丰厚的报酬,就算怀疑其中暗藏着阴谋,清道夫也无法拒绝。
至于自己心中对雏菊小姐那份异样的情绪?
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佣兵没有小心翼翼照顾自己情绪的资格。
清道夫深吸了一口气,吹灭了灯火。
几颗星星的辉光透过破了洞的顶棚,投射到清道夫安静躺着的脸庞上。
想着明天的工作,清道夫闭上了眼睛。
委托书上的内容出现了变动,从明天起,清道夫就会作为短期护卫,随侍在雏菊小姐的父亲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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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菊小姐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往父亲身边凑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
父亲大人一开始被女儿的热情感动的热泪盈眶,以为自己的家庭关系在中年时迎来了父慈子孝的全新局面,直到他发现雏菊小姐来找他的时候,打完招呼就跑去围在那个新雇来的佣兵身边。
确实是全新的局面,只不过不是他期待的那种。
于是清道夫的护卫或者说监视任务在第四天就遭到了重挫,市议员在自尊心受挫之后,直接把清道夫赶去了雏菊小姐居住的别院。
雏菊小姐对此喜出望外,全然没把自己父亲脸上的悲戚放在眼里。
清道夫对此则一阵头大,一来被赶去别院之后,自己再也没法继续监视议员先生的动向,二来是雏菊小姐现在每天和自己朝夕相处,种种怪异举动有增无减。
比如拽着她的手把她拖进试衣间,把自己衣柜中的衣服强行套在清道夫的身上,美名其曰“为了让护卫完美融入人群之中”;再比如用餐前必然会让佣人将食物准备两份,盯着清道夫把另一份吃完,宣称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在食物中下毒”。
清道夫刚开始时十分抗拒,但抗拒大多以无效告终。
其间有一次被雏菊小姐强行套上一件纯白色丝绸长裙时,被雏菊小姐拼命推到镜子前面的清道夫几乎不敢去看镜中自己的身影。
裸露的地方太多了……况且自己身上满是伤疤……
会吓到她的吧。
“好看!”雏菊小姐站在清道夫身后,看着镜子郑重其事地发表点评。
清道夫鼓起勇气朝镜子看了一眼,随即感觉脸颊滚烫。
“戴上这个。”雏菊小姐往看愣了的清道夫头上披上一块儿白纱,把下巴轻轻靠在清道夫的肩上,笑着说道:“像不像新娘子?”
垂下来的白纱扫过额头,是如同肌肤一般温润且丝滑的触感。
佣兵从未想象过自己也会有这样的时候,“新娘子”这个词从她记事以来就如同从未听说过一般,如同巨木的种子萌发于心底。
这个词对她来说过于遥远,过于陌生,此刻在雏菊小姐口中和自己的样子重叠,反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变得如同梦境般虚幻了起来。
“要我帮你化妆吗?”雏菊小姐仿佛计谋得逞,故意压低了语气问她,明明是询问清道夫的意见,手上的唇膏却已经压上了清道夫的嘴唇。
清道夫窘迫之下,在恍惚之间落了下风,不小心被雏菊小姐掌握了主导权。
雏菊小姐一边涂抹一边絮絮叨叨,说什么喜欢漂亮的衣服喜欢好吃的食物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清道夫左耳进右耳出。
毕竟是千金小姐,不明白佣兵的活法。
“过不了几个月,我就要嫁人啦。”雏菊小姐说。
清道夫一愣。
雏菊小姐低垂着睫毛,轻声对清道夫说道:“大家族的女孩都是没法自己决定嫁给谁的,每当两个家族觉得关系有必要紧密一点,就会各自选出一个年轻人,作为盟约的见证。”
“听说古代结盟会用牛羊做牺牲,后来他们就开始用年轻的女孩啦。”雏菊小姐抬起眼来,眼神透着一股让人心悸的决意。
清道夫知道自己是一个佣兵。
是在另一个残酷的、肮脏的世界里生错的老鼠。
因此就算产生了什么非分之想,也不应该有什么僭越的举动。
于是清道夫拍掉了雏菊小姐仍然在自己脸上涂抹着的手。
清道夫站起身,用手臂狠狠地蹭掉了刚刚涂抹完毕的口红,鲜艳的红色在手臂上划出长长的痕迹,仿佛撕裂的伤口。
“恭喜。”
清道夫说。
清道夫脱下长裙,一件一件、仔仔细细地重新穿上自己那套佣兵的装备,她提醒自己来这里是为了监视议员先生的情报,等到完成任务之后就有钱熬过这一年的冬天。
没有和雏菊小姐玩闹的余力。
雏菊小姐苦笑着看着清道夫转身离去的背影,她知道清道夫只是去往院子中站岗,但她慢慢地笑不出来了,苦笑着的脸埋进臂弯里,以免被院子里的清道夫听见快要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清道夫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也没有相应的理由去为她做些什么。
有些话,一开始就不能说。
有些事,一开始就不能做。
那一天晚上清道夫躺在自己简陋床铺上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雏菊小姐像什么了,雏菊小姐像天上的星星。
像星星一样清澈,像星星一样美丽,像星星一样遥不可及。
就算佣兵拼命伸直了手,也依然无法越过数千万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