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亚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义愤填膺诉说着的士兵身后是村庄木质的大门和高耸的棕色围墙。艾米莉亚的视线越过士兵，怔怔地盯着烈日午后被蒸气扭曲的旧神教堂。
“他们对待您傲慢至极！而且还不打算效忠您，就因为帝国免除了他们的税，他们就出卖了阿基坦尼！现在让他们下地狱去吧！”占领村庄的士兵呸地吐了一口口水，年轻的面孔上充斥着愤怒。
艾米莉亚收回目光，皱着眉头看着他，沉默地想到：“他和我之前想的事情是一样的。”
这一点毋庸置疑。
她扭过头，血腥味顺着空气吸入了鼻腔，穿着帝国军服的守备队长跪着失去了头颅，双手被捆在身后的木桩上，如同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在他拒绝我的时候，我就想这么杀了他！
她愣愣地看着被处决的男人们，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带着冷漠的面孔和她对峙——她恨不得杀了他们。
但是有什么事情不对，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眼角感觉到一阵干涩，透明的水顺着眼眶流了下来，艾米莉亚下意识伸出手抹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哭。
——这，我这是怎么了？
异样的欢快扔充盈着她的身心，几乎夺取了她的神智和自我。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她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无意义的癫狂中了吧。
人性和神性在痛苦和欢快之间得以显现。
艾米莉亚瞪着士兵，任由眼泪流淌：“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动其他人一根汗毛，也不许离开这个地方，明白了吗？”
士兵不知所措地回答道：“明白！您......您怎么......”
没有等他说完，艾米莉亚就骑着梦魇飞上了阴沉的天空。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起来，她最后从天空中看了一眼这个不知名的小村庄，然后化为流星飞向大部队的方向。
——他们都是我的臣民！
艾米莉亚死死咬着自己的银牙，下颚感到一阵疼痛。
——如果那时候我下达命令，让他们停在原地的话！事情就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而纯净的雨水裹挟着旧神的吐息，顺着喉咙滋润肺腑，但是仍然无法抑制她的悔恨和自责。
——我要的阿基坦尼不是这样的！
艾米莉亚第一次开始思考，在数十人惨死之后她开始思考：她想要的阿基坦尼是什么样的？
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她动摇了。
——如果不是父亲和自己......阿基坦尼大概还在帝国的统治之下，人民充满秩序和幸福地生存吧？
但是她没有忘记被帝国毫不留情屠戮的数个村庄：想起被遗忘的儿童玩具、想起染血的街道、想起横死街头的市民，她只感觉自己眼中的泪水更加滔滔不绝，更加茫然失措。
这样残暴的统治者真的，日后也可以为阿基坦尼带来幸福吗？
——我可以，新生的阿基坦尼解放阵线可以！现在还来得及！
伯爵简单地让部队原地休息，所以他们只是原地坐下或者躺下，在雨水中高声闲聊，队伍一直延伸到森林大道的尽头。
不一会，扭曲的梦魇载着主人降落在大部队的前方。
没等伯爵开口问什么，艾米莉亚就严肃地小声说道：“伯爵，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说吧。”
看着艾米莉亚泛红的眼眶和脸上的泪痕，布里索伯爵闭上了嘴，点了点头。
梦魇跟着被伯爵压弯的小马驹走入树林的草丛中，走了两分钟来到一片阴翳之间。公主血红的眸子在阴影中如同红宝石一般美丽。
“先头部队掠夺了附近的一个村庄。”艾米莉亚轻轻拉动缰绳，冷静而简明扼要地说道，心头一震憋闷，“他们处决了很多服从帝国的村民，现在在村子里待命......是我的错，我没有让他们在原地等待，所以才会......”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布里索伯爵夸张地在雨中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艾米莉亚瞪大了眼，低声压抑着咆哮：“这还不是大事吗？那什么叫做大事？他们处决了本应该去解放的村民们！他们根本没有像样的抵抗！那是屠杀！我们的部队在屠杀人民！就和帝国军一样！”女人颤抖着，梦魇脚底的火焰猛地燃烧起来，蒸发了附近的所有雨水。
布里索伯爵的小马驹差点把他甩下去，他看着艾米莉亚转化成银色的瞳孔，死死拉着缰绳，说道：“村民和士兵都是你的臣民，你要记住这一点。而且你说的没错，这是你的错！”
火焰熄灭了下去，女孩低下了头，雨水打在她过肩的柔顺银发上，发丝黏在一起，贴在柔软的脸蛋上。
“部队需要约束，失去约束的部队就是强盗和流氓，别指望他们的道德和信念能起什么作用。而你恰恰就是没有去约束部队！是不是！”伯爵厉声说道。
公主无声地留着眼泪，点了点头。
伯爵的小眼睛转了转，又柔声说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在战争年代这种事情太多了。贤王的军队还曾经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洗劫了国境边的几个村子，屠杀了几千阿基坦尼人。”
艾米莉亚抬起头，深吸了两口冰冷的空气。
“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再次发生！”
伯爵看着艾米莉亚坚定的红色瞳孔，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你准备这次怎么办？”
“处决他们。”艾米莉亚狠狠地说道。
伯爵的大脸上露出嗤笑，问道：“那我问你，士兵们的忠心有什么错？何况那是一两千人，你要全杀死他们？”
艾米莉亚沮丧地耷拉下肩膀：“忠心，他们打着我的名号去抢劫，哪里是什么忠心？”女人回避了第二个问题，她苦恼，想不出答案。
“这就是忠心，艾米莉亚，这就是忠心！只不过是愚忠，你明白吗？你的影响力太大了，已经造就出一批狂热的士兵！这是好事，好事。”伯爵冷着脸说道，“别把你的道德水准拉的太高，你杀死他们会怎么样？”
他短小的手指指向部队的方向，“你会失去他们！旧神在上，公主杀死了一批忠于她的士兵，就因为他们杀死了几十名服从帝国，死不悔改的村民！”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树梢的粉眼乌鸦歪了歪头，掉下一片羽毛。
艾米莉亚点了点头，移开了目光，正好看到这片黑色的如同墨水的羽毛，于是她抬头看到了乌鸦。
梦魇打了一个鼻响，燃烧的眸子死死盯住树梢惊慌的野兽。
“那......那怎么办？”艾米莉亚收回目光，小声问道。
“要收回民心需要惩罚士兵，但是不能惩罚的太过，你需要找到平衡。不许问我为什么，问你自己，你是领导者，你必须有这种觉悟。”布里索伯爵严肃地说道，就像教训自己不成器的女儿。
说完，布里索伯爵最后看了她一眼，挥动缰绳回到了部队处。
艾米莉亚一个人思考着，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皮甲，最终在下午的时候淅淅沥沥的小雨变成了瓢泼大雨，那时部队已经在瓦捷附近安营扎寨。
艾米莉亚最后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她眯起猩红的眼睛，和梦魇一起飞到上空。
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不能在这里停下脚步。
......
那时候艾米莉亚并不知道瓦捷村——这是几十年前帝国军队靠着长弓和魔晶大炮彻底击溃了弗拉基米尔大公率领的骑士军队的地方。瓦捷战役过后，阿基坦尼的战争走向末尾。
而现在，抗争仍然在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