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下起雪来。

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在漆黑的夜空背景下像宇宙繁星。银灰将手贴在窗户上,体温让指尖周围的双层玻璃起了雾。凌晨正是最冷的时刻,他身处温暖静谧的房间里,壁炉炭火融融,只有挨在窗户上才能感受到一丝醒神的寒凉。

“看这样子,搞不好明日要封山。”角峰皱眉道。

庆典一贯都安排在喀兰山半腰上的大神殿,从山脚上去并不要多久,平日里的香客祈福观光也只开放至此。再往上一直是圣山禁地,除神职不得擅入,山巅神殿乃历代圣女与神祇沟通之所,即使是大庆典,普通人也难得一窥。因此,银灰倒并不担心明日的活动会受影响。

不过,他心里清楚角峰所指并非此事。“他们运气倒是好,”他回头看一眼紧闭的卧房门,神色柔和了些,“若他今天没跑出来,还真是有点麻烦了。”

“您知道是谁?”

“无外乎就那些人,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银灰一手托腮,拇指抹过下唇,眼里一闪而过冰冷的厌恶,“想抓我跟当地黑帮勾结的证据,好搅黄了铁路项目,至于是想要自己揽过去捞钱,还是干脆封停了事,就看他们背后怎么分利了。”

他喝掉茶杯里最后一点冷掉的咖啡,抿抿嘴,抬眼看向角峰。

“我不建议您再来一杯。”年长的丰蹄族男人不赞同地看着他,“还有四个小时庆典开始,您至少要提前一个小时出发。矿区的事议会那边没拿到证据,明天肯定要来跟您套话。结束后下午三点约了莱茵的人,晚上有罗德岛那边贸易接洽的合同要签——床足够大,您该去睡一会儿,现在还来得及。”

银灰摇了摇头,“我躺过去要把他吵醒的。”

“那在沙发上躺一下也好,”角峰坚持道,“再开间房太明显,但总要休息一下。明天庆典上——”

他有些犹豫,但还是说出来,“明天要见到恩雅小姐……少爷休息不好,她会担心的。”

他不自觉地又叫错成少爷。此时夜深人静,并无外人,听着这位从小陪伴自己长大的护卫和挚友严肃劝告,银灰放松得很,甚至有些隐约怀念。他没有纠正他,只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歪过头靠上他肩膀。

“少爷……”

一根手指压在他唇上,“嘘,”银灰闭上眼,他现在比角峰要高出一些了,这样的姿势并不很舒服,埋在雪灰色头发里的耳朵无意识地抖动一下,像刷子扫在角峰颈侧,“你让我睡的。”他理所当然道。

“这样您休息不好。”角峰认真回答,他推开银灰毛绒绒的脑袋,起身腾出地方,抽出块毛毯给他搭在身上。“您快睡吧,我两小时后叫您。”

说罢便要起身,银灰一甩尾巴,缠住了他小腿。“回来,”他命令道,指着旁边厚厚的地毯,“你就在这将就一下吧,折腾一晚上都累了。”

他依言照做,银灰也躺下,垂下来一半毯子盖在他身上。“你在担心什么?”一时也睡不着,银灰索性问道。

角峰丝毫不意外他看出来了,“刀伤。”他简短地说。

“对方买了雇佣兵,”银灰给他补完,“我猜多半是哥伦比亚的,想不到守旧派也有一天为了给我找麻烦去接触点新事物——趁乱杀了我的人,再引来警察,抓个雪山会的随便什么头目。死无对证,到时候曝光出来希瓦艾什家勾结土匪,然后议会随便哪一家,找个手底下的人提出资格再审,迫于民众舆论,修铁路的议案势必重新走流程,这一推,中间可操作的地方就多了去了。”

“您想到了,”角峰枕着一边手臂,侧过脸去看沙发上的人,“请黑钢干活可不便宜,”他意有所指道,喀兰贸易账上每季度都有很大一块空缺要抹掉,作为亲信,这笔钱去了哪里他清楚得很,“对手下了血本,势在必得,但是对付讯使还是差点。”

“他也算你手下半个徒弟。”银灰轻笑,“子弹很快,不过他更快——有时候连我也不清楚他能做到什么程度,这次显然是对手失算了。”

“我注意了刀口,确实很窄,很像北方一些山区用的猎刀,可能在冷水里泡着止了血,只是有些感染。”角峰说,“那些人是不会用这种在他们看来低效率的武器。而且刀伤很奇怪,不致命,切口正好在他……那里,也不像乱斗误伤。”

他比划了一下下腹位置,银灰了然。

“你是说,有'其他人'牵涉其中?对手内讧,或者雪山会反水?”银灰一边思考,一边慢慢说,“针对依特拉的攻击……”

角峰点点头,讯使作为一颗暗棋,在这几年的任务中已经逐渐暴露了多到危险的信息。

“看来是我大意了,喀兰山的矿区果真复杂得很。”银灰沉声,“这件事放下,先对付议会的人,这次虽然没抓到实实在在的把柄,也总要做点文章,好不让那钱白白打了水漂。”

他翻了个身,不欲继续说下去,将毛毯全扔给了地上那人,把长长的尾巴卷起来盖在身上。角峰很熟悉他的小动作,在黑暗里露出一个没人看见的浅笑。他坐起来,慢慢为他理顺柔软的尾毛。

天将破晓。

讯使醒来时,只感到浑身疲惫无力,陷在软乎乎的床垫里几乎动弹不得。

精神紧绷一整晚,突然放松下来后他睡得并不好,整夜沉浸在凌乱的梦里,前一刻还躲在废弃矿洞里的冰冷暗河下,后一秒又回到了酒馆,枪声和老板娘的怒骂声,一个看不清脸的人突然抽刀,用力朝他捅过去。

他仰面躺着,面无表情,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这不是他第一次没完成老板的任务,然而昨日的混乱与仓皇仍然令他在彻底清醒后感到挫败。他被子下的手缓缓挪到伤处,隔着绷带摩挲着那道口子的位置——角峰大哥包扎的手艺一向很好,他自己也不遑多让,无非都是数不清的实战里练出来的,有条件就好好打理,环境不允许时,再多的伤也不打紧。

昨夜里有一件事他没有说,沿着暗河出了矿区,在廖无人烟的隘谷河床上,满天阴云不见繁星,他泡在冰窟窿里踟蹰,久久不曾上岸。

伤处愈合并不难,麻烦的是这段时日掩饰不住的香气。仅仅一晚,这整间卧室就弥漫起迫人的气味。他睁着一双透蓝泛青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眶发红,头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依特拉无法克服的弱点。

一枚做了标识的暗器,无异于与人把柄。

角峰悄悄推开门,见他醒了,端了托盘进来。讯使朝他露出一个笑脸。

“早啊,角峰哥。”他咕哝道,撑着手臂试图坐起身。一只温暖的手贴上他额头,“有点烧,”角峰蹙眉,又撩开被子看了看伤处,没再渗血,但他也不甚满意,“辛苦你了,特殊时期,本来应该去医院看看,再多休息几天的。”

他有些愧疚,斟酌着放下手里的早餐:“……要不我再去跟老爷商量一下,你今日还是不跟我们上去了吧。”

“哎,不用,”讯使摆摆手,他感觉有了点精神,“这时候在下要是不见了,老板肯定要被人怀疑的。”

角峰坐下来,看他慢慢吃东西,“昨晚上下了大雪,刚接到消息,矿区出来的公路封上了,现在那边的消息一点儿都出不来。”

讯使想了想,“不算太糟,对手不知道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稍好些,至少占一点消息上的先机。”

他垂下眼帘,一对耳朵抿起来:“这次是在下失职——回去后我自会向老板解释。”

“不要过分自责,”角峰道,他拿过急救包,准备帮他换药,“老爷已经让这件事暂时搁置,你今天辛苦点,别让人看出问题来。”说到这个,他又不自觉蹙眉,放轻了手上动作,“别的一概不用管,陪二小姐到处转转就行。”

讯使点头,表示明白,他又想起一件事:“大哥,”他斟酌着问,“老板今天……也要见圣女吧。”

“我昨天提了一句,还是那样子,他什么也没说。”角峰叹气,摇摇头,“老爷他……自有主张,你我不必多说吧。”

两人沉默下来,各有心事。角峰帮着他打理好伤处,为了行动自如绷带缠得很紧。讯使洗漱一番,努力让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精神些,香气逸散,倒是盖住了血气和药味。

银灰敲了敲门,走进来,“怎么样。”他上下打量一下讯使,依特拉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和平日里倒也没什么两样。他心下叹息,面上不露声色,只颔首,示意两人出发。

直升机停在楼顶,为了照顾各位上了年纪的大人物。

“你和恩希亚乘机,”银灰冲讯使道,“看着点别让她乱跑。”

“老板?”

银灰望着远处,目力所及皑皑雪山,巍巍神殿也不过只是渺小一抹黑影,而铁轨和电缆很快就要铺到沉寂多年的圣山脚下,蕴含着致命能量的源石原矿将会源源不断的开采出来,经由希瓦艾什的手流向世界各国。神意向来高难测,银灰早已学会不将希望依托在虚无缥缈的基座上。

他露出一个嘲弄意味的浅笑。“朝圣么,总要有些诚意不是吗。”

恩希亚吸吸鼻子,“你好香啊。”

“二小姐,不可以乱说话啦。”讯使无奈地在她旁边坐下,递过一杯橘子水。

一位助理打扮的人走过来,问讯使:“希瓦艾什先生呢?”

讯使站起身,“老板与民众一起沿山路走,派在下代为护送二小姐。”

那人点点头,回话去了。不多时,螺旋桨的轰鸣声在头顶响起,恩希亚咬着吸管,颇为不满地偏头看向舷窗外。“哥哥自己跑去爬山,却把我关铁皮箱里。”

“老板也是担心你嘛。”

恩希亚伸手拍拍他脑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不要老是给他说好听话啊,小讯使。”

“二小姐,不可以叫我小讯使,我比你大。”讯使无奈拍掉她一通乱揉的手,左右一瞟,从衣服兜里拿出一个纸袋,打开来,里面是一块肉松糕,他神神秘秘道,“这个给你吃,角峰哥今天早上做的。”

恩希亚眼睛一亮,不忘指出重点,“我们都吃酒店早饭,他居然偷偷给哥哥加餐,偏心。”

她捏起蛋糕,一边吃一边警惕地看着无事献殷勤的讯使,“说,贿赂我要做什么。”

“这怎么能叫贿赂。”讯使眨眨眼,他招手,恩希亚把耳朵贴过去,听他悄悄说了计划。

“圣女大人在嘛!”

“不在。”恩雅头也不抬地说,庆典这几日忙得很,一刻也不得休息,她提早一日下了山,在前山神殿住了一夜,只为了趁早上庆典没开始多睡一阵。

恩希亚把窗户推开一条缝,清晨的阳光照进去,恩雅抗拒地把脸埋进尾巴里,一对耳朵软软趴在头上。

梳洗打扮完毕的喀兰圣女盛装华服,蓬松的雪灰色长发编成精巧的辫子,正躲在没人的里间小憩,神铃就摆在手边。恩希亚转过身,“你不可以进去。”她摘了帽子扣在讯使头上,一撩披风,单脚踩上窗台。

讯使双手合十:“谢谢二小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