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

角峰走上前,递过披风,站在窗前的人没有动,他便抖开来给那人搭在肩上,一边绕到侧面,伸手熟练地系上领口,一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这间套房视线正好,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祭典外围会场,要往圣山神殿去必经此处,这几日早早挂上了庆典彩旗,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一年一度的圣山神女祭,对雪境谢拉格来说是不输年节的日子。近两年对外贸易做大,神女祭也吸引来不少外乡人观光,作为议会成员之一,喀兰贸易的老板,希瓦艾什家主少不了被邀请参加。

银灰的私人飞机下午抵达,傍晚还有一个酒会要出席。角峰收拾好行李,洗了澡,又换上晚宴的衣服,走过来就看到银灰望着窗外出神。祭典前一晚通常都会有集市和火焰表演,现下广场上人来人往,都是些一家子来旅游的普通民众,前来祈求圣女祝祷。

一个不起眼的身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脑袋上扣着一顶黑白格子花纹的贝雷帽,一对灰斑白耳露出来,是个菲林姑娘。

角峰了然地笑了笑,“恩希亚小姐向来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他四下一扫,果然在周围看到那三个他指派过去暗中跟着二小姐的护卫,他把那几个人指给银灰看,“您不必担心——何况这祭典在即,那几位也不好在圣女眼皮子底下对她妹妹动手脚。”

银灰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面前人,从他手里接过系了一半的搭扣,指尖不经意碰在一起。

“哼。”他从鼻腔里发出讽刺的声音,没说什么,角峰知道他必定想起来二小姐在圣山崖上遇险之事,那是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心中一根刺。尽管恩希亚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热情开朗,偶尔恶作剧,但是她腿上那串黑晶体的饰物时刻提醒着他们每一个人——

她的生命开始了倒计时。

角峰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帮银灰整理妥帖衣领,理顺披风上的绒毛,最后递上手杖。

“您……当真决定要送恩希亚小姐去罗德岛接受治疗吗?”临出门前,角峰还是忍不住问道。

“嗯。”银灰停下来,回头见这位温和尽责的荣耀近卫眉头紧皱,安抚地拍了拍他肩膀,“恩希亚在那边会安全些,而且——罗德岛很有意思,”他解释道,像是想到什么,拇指摩挲着下颌,浅灰色的瞳仁里闪过莫测的情绪,“奇美拉……”

关于罗德岛的情报档案三个月前就躺在他办公桌右手边,上面微不可查的浅淡香气大约已经散尽了。

他回神,“正好喀兰也跟他们签了新的矿石订单,对外就说交给她负责吧。”

角峰向来信任银灰的决断,他点点头不再多说,伸手为他开门。晚宴设在宾馆二楼会议厅,三族议会的人惯例会在神女祭前一日齐聚,说些未来发展愿景一类的辞令,届时还会有媒体出席。总而言之是个氛围轻松和乐融融的事,至少在明面上如此。

白燕宾馆落成不到五年,已经成了谢拉格政治和外交活动的主要举办地。电梯门打开,侍者迎上来,角峰递过请柬,两人跟着往会场里走去。

古书上讲,白燕者,师旷时,衔丹书而至。当初喀兰贸易投资建成白燕宾馆时,恩希亚还开玩笑要用丹增来命名。这是一家仿维多利亚风格的现代酒店,初期没人看好,不过反正是希瓦艾什家花钱,议会倒也没人说什么,只等着看刚回国的理想主义小少爷的笑话。但显然,银灰是做了万全准备的,酒店本身只是一个配套设施的小项目。伴随着矿山开采和铁路修建,封闭的雪境小国如同被黑火药炸开的雪山冻土,固定城市,老派的生活方式以及雪山信仰吸引到第一批好奇的外国游客,一切都照着银灰预想的方向发展起来。

议会另外两族指责银灰亵渎圣山,会给谢拉格带来天灾。不过那点言语上的诋毁着实不痛不痒,喀兰贸易每年的流水甚是好看,谁知道保守派的老家伙们心里是在意天灾多一点,还是在意自己手上的利益分成缩水多一点。

蔓珠院的老头在致辞,他们向来喜欢在这种公开露面的差事上争抢一番,好阻止银灰去乱说些什么挑动民心的事。银灰乐得清闲,他端着一支高脚杯,浅金色的液体摇晃着反射出窗外夜色,这是喀兰圣山脚下最后一座城市,依着陡峭的地形修建起仿佛悬挂在山壁上的屋宅。山上是神殿,山下是矿藏,是来自谢拉格神祇的馈赠。

角峰走过来,手里多了一个餐盘,“老爷先垫垫肚子,晚宴结束后想吃什么我再去做。”他自然地从银灰手里抽走那支酒杯,“这几样点心不错,我问了服务生,是位维多利亚来的厨子做的。”

银灰摘了手套,捏起一块白芝麻可可松糕放进嘴里,顺便把盘子向对方推了推,“你也吃点,”他含糊不清地说,“回去不早了。”

两人这么背对着大厅,在封闭式露台上吃起点心来。“维多利亚就点心还能吃,”银灰咽下食物,有些不太满意地抿了抿嘴,“还是来点肉好。”

角峰笑起来,“讯使喜欢吃这些,他错过这次晚宴可惜了。”

银灰一顿,转头望向大厅角落里的落地钟,指针马上就要落在十点钟上,不过宴会气氛正好,谢拉格政界,宗教界举足轻重的各位大人物三两聚头,相谈正欢。“快了,”他轻声说,角峰能听出他平稳语调下略微的担忧,“如果一切顺利——”

“会顺利的,所有人都盯着我们这边,您别担心。”角峰安慰道,但他自己也知道这话苍白得很,“讯使一向稳妥,事成之后多半会在矿区的小旅馆住一晚,明早就能回来一起上山,他很少露面,不会有人注意到的。”

银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他心里总有些隐约的不安,连带着也对那些精致的西点失去了兴趣,垂在身后的灰斑长尾摆动了一下,角峰注意到了,“您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去联络一下他?”他小声在银灰耳边说。

“不用,”银灰摇摇头,他动一动耳朵,让绒毛蹭过角峰的嘴唇,这让一向老实的护卫有些怔愣,向后退开些许。银灰被他的反应逗笑,“是我过虑了,矿区那边还没有架塔,联系不到他的。”

他起身向会场中心走去,不管另外两族怎么想,他还是要在媒体前露脸,另外还有一个小家族的水电站建设想招标,趁此机会也要先聊上两句,现下还不到希瓦艾什家主可轻松躲懒的时候。

他拍拍角峰的肩膀,示意他跟上,“走了,我们去吸引点火力——希望他那边一切顺利吧。”

“恩雅姐。”恩希亚在心里默念道,她不必跟着大哥参加晚宴,在房间里闷着无聊,索性出去混在游人里四处闲逛。据说小时候父母也领着他们三兄妹来看焰火,不过那对于她来说约等于无,毕竟那时她还太小,有时候说起来,就连姐姐都不怎么记得清楚。

在恩希亚印象里,每年神女祭都是坐在大哥肩头的。以前怕走丢,大哥会让角峰哥帮忙扛着姐姐,那时候角峰哥还要比哥哥高一些,恩希亚就总是被姐姐的尾巴扫一脸。她不乐意地揪哥哥耳朵,最后只能变成角峰哥一手拎一个。后来大哥捡来的小依特拉也跟来玩,他是坚决不肯让人抱着,于是大哥就拉着他的手跟在后面,慢慢挤过人潮。

长大后倒是少有机会一家来玩了,她遗憾地叹气,余光瞥到大哥派来的护卫正跟在不远处,歪头想了想,还是停下马上就要进山的脚步,转身往回走去。

喀兰圣女独居圣山之巅。现在大哥已经比角峰哥要高了,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趴在他肩头,也不知还能否再触碰到姐姐柔软蓬松的尾毛。

晚宴散场时已经将近午夜。

两人少不得喝了酒,但都毫无醉意。酒店西楼顶层的套房只入住了银灰一人,走廊里铺了柔软的手织地毯,四下里安静得很。酒气上来有些热,银灰解了披风,角峰接过去理好挂在手臂上,暖黄色的呼吸灯随着两人的脚步逐渐亮起。

银灰突然停下来,“嗯?”

他保留了狩猎这个传统爱好,此时猎手的本能让他敏锐地觉察出空气里一点异样。“我记得……露天花园在北楼顶上。”他斟酌着问,“你出门前泡茶了吗?”

角峰有些疑惑,他谨慎答道,“没有。您要……”

他往前走了两步,已经快要到房间门口,这下他也注意到了不对。“冰山雪莲?”他皱眉,伸臂将银灰拦在身后,另一手握上了门把,缓缓转动。

房间里一片黑暗,他没开灯,战士的直觉告诉他里面有人。银灰跟上来,咔哒一声锁上了门。

这个雪莲味太浓郁了,单是煮茶不可能如此,倒像是打翻了一整瓶浓缩香精。但是在这浓得呛人的气味中,离近了又能隐约辨别出一些别的什么来。

血腥气,带着硝火味的雪水,还有……

角峰有些不敢置信,他回头,在银灰眼里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银灰啪一声开了灯,角峰已经大步向里间走过去。

讯使靠在床脚,床上地上散了一大把乱七八糟拔下来的观赏用冰山莲。他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河里捞上来,冻了冰的发梢正在温暖的房间里融化,水一滴一滴地洇湿了床单。

他正试图单手脱下沉重的外套,佩刀解了扔在一边。角峰赶快上前搭手,离得近了,那股依特拉的信香扑鼻而来,熏得他一阵头晕。

“怎么搞得,”他狠狠蹙眉,但手上动作轻柔,扶着讯使靠在自己肩上。讯使的背心下摆破破烂烂,跟血水黏在一起,他无法,“忍着点,”手上使劲,总算撕掉了那布料。

银灰已经从行李里翻了急救箱过来。他开了床头灯,能清楚地看到地上那人小腹上一道长长的刀口,血还在随着他的呼吸和轻颤从指缝里涌出来。“老板,”讯使使力抬起头,他脸上毫无血色,愧疚地说不出话,“信,没能送……进去。”

他应当是从河里游上来的,又在夜风里吹了这么久,浑身冰冷,银灰挨着他坐下,用毛绒绒的尾巴环住他身体。“先别说话。”他拉开讯使按着伤口的手,分开他僵硬的手指握在自己手心里,角峰倒了杯温水,兑了酒精用棉球轻轻擦洗。

那刀伤甚是吓人,几乎整个切入他香腺体,也难怪气味散得到处都是。“在下……不太要紧,”讯使断断续续地说,轻轻蹭了下绕到他脸上的尾巴尖,酒精刺激得他面色发白,但暖和的房间终究是让他缓过来些许,“矿上那边有——别的人,老板,”说到正经事,他严肃起来,“……雪山会的人根本没见到,酒馆里就闹起来了,说是什么……喝多了的矿工提起乌萨斯的工人运动,有个小工头嘲笑了两句,就打起来了。”

他一口气讲多了话,停下歇歇,角峰已经清洗完伤口,拿出一枚缝衣针在灯光下仔细打量。“我口袋里有打火机,”银灰说,“烧一下再用。”

“不用了,”讯使出声,他看着角峰笑了笑,“刀刃很细,创口基本已经粘上了……再缝一下太疼啦。”

“知道疼就小心点,”角峰瞪他一眼,“几个矿工械斗能伤到你?”

“不是普通械斗,”银灰眯眼,沉声道,“雪山会没理由出尔反尔,除非有人开了更高的好处。”

“有人混在闹事的人群里浑水摸鱼,还开了枪,把镇上的警察也引来了,”讯使道,下腹处疼得一片麻木,针尖穿过皮肉时都没什么感觉,“不是普通的猎枪……射速很高,一般人哪能弄到这种。场面太混乱,我没看清是什么人……嘶——”

角峰手上利索地缝合剪线,上了点消肿的药,缠上干净的纱布,最后又给讯使小臂上扎了一针止痛。“好了。”银灰扶着他挪到床上去躺下,抬手把那些花扫到地上,抖开被子。

止痛针起效弄得讯使昏昏欲睡,他陷在枕头里,努力睁开眼,“矿区那边线断了——警察——全区戒严查外来者……是从废弃矿洞沿着地下河出来,没人看见。气味散得太厉害了,只能去弄了点花——老板……”

“睡吧。”银灰调暗了灯光,拍拍他手臂,示意角峰出去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