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逮住那个独吞成果的科学家了吗?”

“不仅没摸到他一根汗毛,昨夜我们的人因为认错目标、两线作战,故而白白折损不少,让组织失望了。”

“我也有不可推卸的一份责任,整合运动还在纠缠后卫部队吗?”

“是的。他们得到了与我方相同的情报。为了‘天灾引信’恐怕会追击到底。”

赏金猎人的头领昂起下颚、咕噜噜地咽掉劣质的酸涩咖啡,对于战战兢兢的僚属展现出反常的宽容胸怀,拧紧的眉头不一会儿便铺展开来,中军大帐虎皮椅上的男人摆了摆饱经拳殴脚踢的右臂、打发走了候命的人们。

“他的研究资料不在切尔诺伯格的秘密研究室里,否则整合运动不会相信那一份未知来源的情报,更犯不着和我们短兵相接。既然这样,更能确信五年前废弃的山体设施中藏着涉及‘天灾引信’卫星武器的什么东西…...情报很混乱,截然相对的信息成批出现,看来那个叫塔露拉的女人颇有一套扰乱视听的方法。”

剽悍的中年队长敞开手脚,捋着黑灰色的胡髭,目不转睛地审视帐外衰草环绕的浅浅回塘,那一汪溶解着源石尘埃的潦水让人联想到红河的径流。

“PH值极低的源石溶液?”

他潜意识地自言自语、在海马体各处不着边际地胡乱发掘着记忆,直至思维的线团拉出了山峦高峰的异状:

“颜料般的油绿?”

最高峰海拔4500米的绵延山脉百年来都有着十分稳定的生态圈,但望远镜中的诡异景象却不容置疑——枯死的老树抽出细弱的新枝,其上挂满迎风招展的嫩绿叶片,恰恰在萧瑟的深秋。有某种强大的介入因子导致了这番变动。

“要是侦查单元预先测绘好地形图,我们强攻队就能直接顺藤摸瓜,但眼下连通往顶峰的路径都不确定,分散兵力去调查多余的事情恐怕难以服众......”

但老练敏锐的男人终究如鲠在喉,耗费一日良辰纠结于细枝末节的谜题。日正当空之时,夜战打散的友军陆续赶回了营地,即便仍存疑虑,赫赫有名的赏金猎人、卡尔·威灵顿特遣队长也不得不干脆地下令:

“全员强行军,必须在日暮前占领目标——D3军用研究设施!”

“梅菲斯特、浮士德各率一个营的正规武装与三支起义感染者组成的临时整编队开赴龙门,W与霜星按照既定计划在外环展开牵制活动,我的指挥大体上没有缺漏吧?”

塔露拉与弑君者则如同新任狮王傲立于切尔诺伯格的地标建筑——罗曼诺夫电视塔的顶球的观光层,检阅着她宵衣旰食、精心呵护多时凝聚而成的羽翼们——整合运动的制空中坚力量MKII型妖怪方阵以装载高斯枪的威龙四轴无人机为核心盘旋,宛若失去栖息地的狂乱蜂群嗡嗡作响;重装防御组长们轻而易举地抡臂挥舞强聚乙烯材料构成的漆黑战盾,只差一匹带嚼子与铁镫的高头阉马便可化身为封建主义统治者麾下所向披靡的“西帕希”或是“甲骑具装”——当然,重铠甲早在文艺复兴便退出了军事史主流,而玄妙莫测的源石技艺通过与纤维工业的创新融合促使它重获新生,这些整合运动的移动堡垒在乌萨斯军队眼里是拔山扛鼎的巨人,阿尔戈种族视其为十恶不赦的豪猪;身穿奇服异饰的法师手舞足蹈地模仿《阿巴太尔》记载的召唤术,口中念念有词、手执血浆凝集而成的珊瑚状低密度晶体,魔力的暗涌澎湃令竹笼中相互啃咬的亮紫色磐蟹与杂货集装箱里彼此挤压的带倒刺源石虫更加暴躁、连连自残。

“这完全是纸上谈兵的战略构思,我担任副官职位追随您的几载冬夏从未让整合运动的领袖独自耗费脑力......”

弑君者意味深长地仰望起地平线上空翱翔的白琵鹭迁徙纵队,打住了话头。

“请你不要怀疑我对你的信赖,但这一次龙门之行被寄托了太多太多,青天蜀道的石栈不允许踏偏半步......所以我无法把关键的细节透露给任何人,渺如针芥的风险也绝不能承受……我想自己不想继续提及这些——爱国者遇到了麻烦,赏金猎人的起跑线在他之前,让W带些预备部队去支援。”

塔露拉细弧线条的眉毛不寻常地褪去了锐气、不再像左右两把气焰万丈的蒙古弯刀抑遏着其他人的能量场,恬淡超然仿佛隐士风骨;一身红白戎装包裹的身躯在灿烂霞光的洗礼下却愈发珠圆玉润,暴戾的美感被女性绰约风姿的魅力所取代。某种意义上,此刻的她更适合定义为超凡脱俗的古典美人模特。缓缓说出这段话的同时,龙女对同伴报以五味陈杂的凄然浅笑,弑君者依旧瞻仰着莽莽苍穹,没有应答。

“魏彦吾,文月,陈还有她的父亲,那些让她无所适从的久远往事就要随着整合运动领袖的断喝重见天日,或许再雄伟坚实的心房堤坝都将因此遭受磨折。”

弑君者只是默默担忧着,为塔露拉与组织的未来献上了诚挚的祈祷。

巳时,余烬犹存的哥特式钟楼送出阵阵雄浑之音,应和着白袍军团劫掠四方的号角。

腐食动物贪婪地吸吮着白桦林地上坦胸仰面的男性尸体,凛冬拾起一根沾血的树枝狠狠投去,顿时激起排空浊浪——爬行纲、哺乳纲、鸟纲各奔东西、上下翻飞,大自然虚假的平和被搅成了乱糟糟的混合粥,唯有运动机能不发达的一部分昆虫纲意犹未尽、绵缠无休。

“死了不到两天,致命伤在腹部,跌落山崖摔断脖子不过是让他的遗容更加引人同情。”

维特格夫的铁石心肠在关键时刻转化为众口称颂的优点,毫无懈怠退缩的男人对接踵而至的凡间坎坷总能泰然处之,素来不功于心计的凛冬因此怀疑起自己于铁面军官的刻板印象。

“你说的那些话真的可信吗,市长先生?我看越走越不对头。”

尼基耶克深凹下去的眼眶游走过几道惊惶的微光,绚丽灿烂的太阳下,这个四十出头的干练三等文官怅然若失地矗立在参天枯木的疏落树影中,空荡荡的肉体禁锢住了他苦求绮丽天国乐土的灵魂,鞭笞毒打无法唤回徜徉在原始幻梦里的思潮,他拧着官服的褶皱、对着飘忽不定的高洁圣像呢喃。毋需多加阐释赘述,这显然是一个对记忆沉积物追悔莫及的忏悔者赎罪的先兆。他浑身的皮肤都真切地感觉到、那些由被暴力机关碾成无机物的感染者的憎恨与谩骂熔铸的刀片在解剖他大大小小的毛孔,每一分钟都变得如此难熬,爬上心头的恐惧感让曾经的死神罹患了急性失语症。

“尼基耶克!”

凛冬率直刚烈的性子从不厚此薄彼,她不在意对方的权势与名望如何,一贯恪守时刻清醒地拿捏规律、尾随事实径迹而追击到底的修养。触手可得的至亲挚友、萦绕在分岔路口的喜悦、钟灵天地的如画山川才是她不愿割舍的珍藏,至于那些让上层社会无数风流才子挤破脑袋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乌萨斯的冬将军总能巧妙地敬而远之,既是熟谙自己并非在议会圆桌勾心斗角或于检阅车上手舞足蹈、渲染氛围的好材料,喟叹“方圜不能周兮,异道无可相安”的道德悲剧,更是因为厌恶着一种从早集到夜市都孤苦哀愁、身不由己的人们与其怪诞的生活状态,活泼多动的人类却像被编程的人工智能体现匪夷所思的顺从乃至满足,“梆梆梆、咚咚咚”地弹奏枯燥乏味、到处是D.S.记号的肤浅乐谱,与本文最相关的例证便是为了一顶恫吓贫民的三角帽而立志闯荡乌萨斯主流交际圈的尼基耶克。自这位法学硕士以优秀答辩评价毕业并荣膺十三等办事员后,宝贵的青春年月便全用来供应他绞尽脑汁和秘书们写出多如牛毛的华丽辞藻,亲自到绞刑架旁代劳的光辉事迹差点助他火箭提拔为警务部次长。

识人的伯乐在一旁静静看上一刻钟就可以百分之一兆地肯定,凛冬的习性与尼基耶克的天壤之别,其人生信条的迥然意味着:把这两个土生土长的乌萨斯扔进圆底烧瓶并撒入催化剂,不须肺动脉瓣开闭一次的时间,就能看见火舌像八百斤角弓发射的重箭曳衔着刺眼的尾迹、绽放了天女散花的奇景——如果以不可抗力逼迫他们相处二十四个钟头,你绝对能深切地体察到类似于这世间最不幸婚姻的靠无聊调味的苦闷、冷淡外壳下纯净的憎恶,乃至于断断续续地目睹月落星沉的狂怒。一言概之,勒令冬将军与切尔诺伯格第三十三任市长待在不可划分的同一战区是难以企及的空中楼阁,哪怕是把他们撮合在同一个异质性群体里也比废止《神圣乌萨斯宪章》与《异种排除法案》困难。

“尼基耶克!”

栗棕色短发的少女箭步上前,粘黏着油漆和工业染料的滑面运动服拉链由于剧烈的动作崩开了半段,凛冬先是作出勾拳的准备姿势,随即改变主意地扯住那面色死灰、嘴唇打颤男性的衣襟:

“至少给我作出些什么回应,堂堂地方长官遇事的做法难道该是装傻充愣吗?”

双颊发紫的凛冬踮起脚,以便让机关枪般的灼灼目光穿透对方的视网膜、一直钻进他糊里糊涂的奇恒之腑,鼻翼两侧因愤怒而浮现出皱纹,她的神经正由于那具水潭里突兀的糜烂腐尸而格外敏感——尼基耶克不亚于王凝之的昏庸无能定会伤害她的队伍,进而扎破她高傲自豪的心、污损她安身立命的名誉和朴素的正义感,逝者黑沉沉的散大瞳孔将会如影随形地悬在少女或是老妇人的前后左右。这句火山喷发式的厉喝惊动了充当验尸官的维特格夫,潜力不逊于高尔察克(但这位年轻少尉目前未经培养的水准与杜木里埃半斤八两)的军警提着装满绝密级国家秘密载体的仿真皮公文包走向扭打在树下的人们:

“尸斑有移位的痕迹,静脉丛处生长了源石结晶,是长期接受顶尖技术医疗的感染者。米哈伊尔市长先生,我想《乌萨斯帝国保密法》在紧急状态下是时时不成立的,因此我选择告知所有在场公民,死者是D3研究所的一名主任,前途未卜的避难计划必须再度变更。”

听见如此一席话,凛冬棕熊般的劲头在猎猎秋风中打了几个转后弥散消融,被一把摔回黄土的市长趔趄着坐倒在地。

“这是什么?”

默默思考许久的真理有些无力地抬起发软的右臂,手背大片的淤青与擦伤让她难以扭动五指关节,只得用拳头指向一枚模仿摆锤、贴地来回的黄金怀表。

“从德米涅博士的裤脚夹层里取出来的东西,雷姆必拓产的石英表,壳盖都有不符尺寸的隆起,一定还有其他内部结构。”

维特格夫朝凛冬放射出耐人寻味的眼光,一扫而过的威慑中掺杂着欣赏,琢磨准他的沟壑城府可谓不易,即便是狼狈为奸的奥宁伊尔同佐洛夫斯基也没从那坚毅锐利的睇眄中揣度到少尉对尼基耶克的敬重与关切,凛冬粗鲁的逼问让他稍有不悦,可知己者踟蹰不前的无能同样一览无余,男人只好收敛了情感,说道:

“他毕竟贵为乌萨斯联邦议会的代表,您还是注意礼节为妥。”

他压低洪钟般嗓音、在与冬将军擦肩而过时不换气地讲完了整句话。天生精致纤细的真理一路上经历了太多与其性质高度矛盾的惊吓与困惑,既没有充裕的时间来安顿新添的思绪,也没有干净舒适的屋宇来缓解限制碳基生命的倦怠与动摇,淡蓝的马尾辫披散凌乱,日积月累的熏陶打磨描摹出的美丽与优雅在冲波逆折的八万六千四百秒后隐耀潜形,取而代之的是蓝玫瑰凋零前支离破碎的憔悴。和抽芽树苗体态相仿的少女警觉地注视着维特格夫渐渐远离她可亲可爱、相见恨晚的凛冬,折射出满足的眸子安然地停止了活跃,眼皮宛如落闸双双合拢。

“是袖珍芯片,呃......”

托举着黑绿方块的男人顿住了,他看见人群正一齐靠近真理昏迷倒地的位置,鹰击长空的唳鸣被悲恸凄切的疾号冲散——直面生离死别的榜楚时,冻土战熊也会幻化为啼血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