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是栋年久失修的建筑,错杂的雨滴在棕红砖瓦和院后火车站白铁皮屋顶上跳个不停,松垮的砖瓦不时还会被积雨冲落到街上几片。

绵柔的夜雨没停的迹象,她过去常抱怨这份喧闹,足以与院后穿行而过的火车轰鸣媲美。如今它却格外亲切,前几夜的枪响与惨叫在这里悄然无声。

十一月八日晚上十一点一刻,海琳娜抱紧双膝望向窗外,柏林的街头安然沉睡在夜雨中。

熄灯后的房间格外空旷,在水幕上流动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以往无雨的夜里,她能借皎洁的月光,在窗下读完一本有趣的书。

环视四周,这里一成未变。梳妆镜依旧置放在窗旁,海琳娜离开时没来及拿走的衣服仍散落在瑞秋的衣服中,就连瑞秋不喜欢的窗纱也没摘下。海琳娜仿佛只离开了一天,查理斯太太一定说过她不会回来了,但瑞秋还留着它们。

她的确没离开过,即使从这儿搬走了,新住所也在对街,同样第五层楼。每日清晨夜晚,她仍会伫在窗前,尽管她现在自由了,但瑞秋还在这里。

瑞秋会在她出门前起床,隔在两人间的街道仿佛一面镜子,她清晨起床对镜子梳妆打扮时,瑞秋也在做同样的事,但她只会梳理海琳娜教过她的发型。

查理斯太太不久后会将早餐送进房间,她们说不上几句话,查理斯太太就会离开。瑞秋用过餐会从书架上取本书,然后坐在窗前翻阅。那曾是海琳娜的饭桌,直到瑞秋那天下午决定搬进来,她望着狼藉的桌面摇摇头,她希望海琳娜能收拾一下。

“但它只是张饭桌,它就应该脏兮兮的。”海琳娜反驳说,“我实在想不到收拾它有什么用。”

“海琳娜,我们能用它做很多事。”瑞秋很有耐心,“世界上任何一个伟大发明的图纸都是在桌子上完成的,我们说不定也能在上面创造点什么。海琳娜,我们可以在上面写字,读书...你看!它正好摆放在窗前,这里风景很美,我们可以俯瞰整条街道,甚至画出繁华的街景!海琳娜!你不是想出去看看吗?等我们创造出有价值的东西,或者画出惊叹世人的画作,我们就能永远搬出去住了!我们那时不仅能去外面逛逛,还能周游世界...有了钱,我们无所不能!”

海琳娜有点心动了,但她连字都不认识,因为她从没机会和其他孩子一起上课。瑞秋看出了海琳娜的心思,她日后成为了海琳娜的老师。海琳娜乐此不疲地从字母学起,从读到写,她没用两周时间就能通读几本童话故事书了。瑞秋后来还教会了海琳娜写日记,这可是海琳娜当初想都不敢想的事!当然她现在的生活也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

海琳娜下班回到公寓,瑞秋会消失一段时间,她知道瑞秋在哪儿:坐在后庭院秋海棠连廊下看日落,这份静谧往往独属于她与瑞秋,她挺怀念那段时光。

直到她有天打扫地板时,无意透过窗看到对街出门取报纸的瑞秋,不过瑞秋没注意到她。

“那个女孩好久没来了。”目送瑞秋回去,她打算继续工作,但出现在背后的克鲁索先生吓了她一跳。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克鲁索先生摇头很不解,“明明很不喜欢这里热闹的气氛,过去却时常光顾。”

“她一定对你很重要吧,海琳娜?”克鲁索先生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海琳娜赶紧低下头,她双颊泛红,手中的扫把频繁扫动一片区域。

“在意一个人根本藏不住,”克鲁索先生从不会追问下去,他只是咯咯笑个不停,“你们在相遇的瞬间,你的目光每时每刻都会忍不住扑到她身上。”

克鲁索先生说完会走到窗前,若有心事地望向窗外的街道。海琳娜有时随他的视线望去,查理斯太太总在窗后打扫二楼走廊的卫生。

“海琳娜,你醒了?”海琳娜回过神,已是十二点一刻。瑞秋穿着松垮的睡衣,露出半只肩,像极了公寓床头的洋娃娃,她坐在床上打个哈欠,又看着海琳娜。

“这几日的夜雨的确恼人,”瑞秋走下床,她找了把椅子坐在海琳娜身旁,“对不起,海琳娜,是我任性了,擅自决定让查理斯太太留你在这儿住一晚。”她悄无声息将头靠在海琳娜肩旁。

“即使瑞秋不对查理斯太太说,我也会留下来陪你。”她本想这么说,但出口却变成另一句话,“怪我太容易被影响了。”她有点紧张,毕竟瑞秋的亲昵举动,她有一年多没感受过了。

瑞秋笑了笑,看来孩子现在对柏林危机四伏的现状毫不知情。

“海琳娜…”

“瑞秋!”

短暂的沉默,她好不容易找到话题,瑞秋却抢先一步。

“你先说!”海琳娜更紧张了,她开始困惑过去形影不离的两人,再次相逢却倍感陌生。

“还是海琳娜先说吧。”瑞秋也有点意外,“我想听听外面的事了,海琳娜离开了一年多,一定经历了很多有趣的事儿,查理斯太太最近都不让我们出门了。”

时针缓缓转到凌晨二时前,海琳娜将这几年的经历向瑞秋娓娓道来。

成年后的生活并没那么可怕,恐惧大多源自对未知的迷茫。她很快结识到一群风趣可爱的人:面包店长克鲁索先生,公寓管理员哈德莫先生,邻居克莱尔小姐,早起去公园听唱诗班歌声并做祷告,虔诚的基督教徒格兰迪太太…不是所有人都讨厌她,像瑞秋这样愿为她付出的人还有很多。

面包店的薪水除了维持开销,还能留下一笔存款。克鲁索先生总说:“海琳娜,你是美人,但美人也需要工作。只有勤劳的美人才能吸引成功男人与你结为灵魂伴侣。”

她习惯了克鲁索先生的幽默,瑞秋却认为这很好笑。

还有她刚到公寓和哈德莫先生产生的误会,她的目光只因好奇在哈德莫先生身上停留了几秒,哈德莫先生就察觉到:“你也觉得我是个长相奇特的怪物吗?”

“那哈德莫先生后来找过海琳娜麻烦吗?”瑞秋的担心浮于颜表。

“并没有。”海琳娜耸耸肩,屋里的气氛轻松了许多,“哈德莫先生人很好,如果瑞秋有机会见见他,一定会被整面墙的口琴惊叹到,他还是个喜欢干净的人。”

“你们后来能成为朋友真是太好了。”瑞秋松了口气。

“我也想听听瑞秋过得怎样了。”

扰人心的夜雨愈加绵柔,街道也静谧下来。两人有说有笑将分开后的生活,对彼此倾诉后,海琳娜竟庆幸两年后的再见竟恰逢在这安逸的雨夜。

“海琳娜不用担心我,我在这里过得很好。”瑞秋笑着耸耸肩,她能骗过查理斯太太,但她别想骗过海琳娜。那只是活在别人眼中的瑞秋,海琳娜太了解瑞秋了,她的日记本就摆在桌上,那里才是她真正的生活。

海琳娜曾在休息日中午目睹瑞秋被克里斯和一群孩子逼在走廊角落,克里斯就像过去对待她那样在成群孩子掩护下,用剪刀将瑞秋的长发修得奇形怪状,他临走前还没忘嘲笑一番无力反抗的瑞秋。克里斯是在报复她,这是他与红发女孩的约定,但瑞秋没说这些。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瑞秋意犹未尽,她将手腕举到海琳娜眼前。

“我当时可吓坏了。”她望着瑞秋手腕的浅褐色伤斑说,她永远忘不了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