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决意

无论在哪里,高峰期都是心急如焚的赶路人最大的敌人——在汐斯塔也不例外。眼下正是当地时间下午五点,车辆似倾巢而出的蚂蚁,把无论是宽敞的公路还是狭窄的巷子,都挤了个水泄不通。格拉尼看着纹丝不动的车流,不耐烦地敲打起副驾驶座一侧的车窗。

“早就听说汐斯塔的高峰期很可怕,但谁能想到会是这样啊!”

旅游的人潮散尽后,城市便回归到了她平凡的日常。居民们的活力被响彻整夜的电音所抽走,如同瘪掉的气球般回到了朝九晚五的日常作息。

即便,格拉尼和蓝毒并不想成为这“平凡的日常”的一部分。

“这时候要是有架空中载具就好了啊——”格拉尼后仰到脖子耷拉在椅背上,眼睛看着颠倒过来的后窗外密密麻麻的车辆。

“别急,很快就到了。”从噩梦中很快调整过来的蓝毒坐在驾驶座后面,看向远处海岸上竖起的若隐若现的高大桅杆。“到了之后,你会发现这些等待都是值得的。”

“欢迎观临!”巨大的客流量让一直以活泼好客出名的“月光号帆船”酒吧餐厅服务生脸上都带着微笑难以掩盖的疲惫与烦躁。“很抱歉,我们现在没有空位了,可以请两位在外面稍等吗?”说完她递上来一份菜单,“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在等待时看一下我们的菜单。”

“不用,我们就想去吧台喝两杯,”蓝毒笑着推回了那份菜单,“请问芙蕾雅小姐在吗?我很想喝一杯她调的蓝色汐斯塔。”

“啊,很抱歉,芙蕾雅今天下午说身体不舒服,现在在休息室里。”这位鲁珀族服务生摇了摇头,“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到二位的吗?”

“这就太糟糕了啊…”蓝毒皱了皱眉,“能麻烦你带我们去休息室吗?我们是她的朋友,可以帮忙照顾照顾她。”

“这……”服务生面露难色的挠了挠耳朵,“老板规定了,不能让客人进休息室……”

服务生背后,酒吧里嘈杂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能听到有人在催促自己的啤酒。

“拜托了!”格拉尼向前一步,直直盯着服务生琥珀色的眼睛,“我们有很重要的急事,必须要见到芙蕾雅小姐!”

“可是这位客人,我们……”服务生被格拉尼的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

店里的嘈杂声变得越来越大,催促啤酒的叫嚷也变成了更大声的抱怨,混着几句难懂的汐斯塔粗口。

“唉,明白了明白了,我告诉你们休息室怎么走。”服务生的尾巴和耳朵全都耷拉了下来,“在门口右转,爬上船尾的楼梯就是。”她摆出一副在逼迫中妥协的无奈表情,“两位还有什么需求吗?”

“就这些了,你去招呼其他客人吧。”蓝毒递出一张小面额的龙门币,让服务生脸上露出些许宽慰的神情。她道了句谢,收起那笔小费,便又挂起商业性的笑脸,匆匆回到了店里。

从酒吧门厅走出几步,才勉强能看得到这巨大帆船的尾部——七百年前,正是这艘帆船载着一轮又一轮的客人往返于维多利亚与阿戈尔。即便退役后被改造成了酒吧,她的船头与(人工制造出来的)鼓起的风帆依旧指向东南方向那座沉睡在深渊里的城市。

前来拜访芙蕾雅的两人向船尾走了约莫一百米,便看到了刚刚服务生所提到的楼梯——这个锈迹斑斑的铁家伙虽然放在整艘木质帆船上显得无比突兀,但看起来不比她要新多少。楼梯的台阶却意外的平整,表面甚至积着一层薄灰,其上数个脚印也因此十分显眼——这想必是芙蕾雅上楼梯时留下的。

“明明营业额这么高,却连个楼梯都舍不得修吗。”蓝毒顺着那条脚印踏上了楼梯,格拉尼紧跟在她身后。常年未经使用的楼梯在两人的踩踏下嘎吱嘎吱的抱怨起来,抱怨自己那锈迹斑斑早该退役的骨架在数百年后依旧要为二人服务。

走上一层,转个弯,再往上大概五米便到了甲板。数百年前,这艘帆船还驰骋于大海时,这里曾布满了旧维多利亚风格的吧台与娱乐设施,客人们会在晚饭后来到这里,抑或在露天酒吧喝两杯打发打发旅途中无聊的时间,抑或是亲眼目睹一次空中燃烧的火球在深渊中熄灭。而如今,那些琳琅满目的娱乐设施被皆数拆除,仅留下空荡荡的桅杆,以及船尾的一个小隔间——门上磨损的字母勉强能辨认出来:员工休息室。

蓝毒敲响那年事已高的木门时,门后应答似的传来瓶子倒落在地的声音。

咕噜咕噜。玻璃瓶在地面滚动一阵后,门缝出传来沉闷的碰撞声。

“芙蕾雅?”

无人应答后,蓝毒一把推开了门。

依旧强烈的日光随着门缝的开启一点一点摸索着进了房间,先是碰到了挡在门口的空瓶,透过它,光线看到了自己在地上投出白色的杂乱影子,但很快,瓶子随着门的摆动被推到了门后的阴影中,白色的影子也随之消失。日光继续向前爬着,最终停在了房间中央桌子的一角。

格拉尼跟在蓝毒身后,眼睛扫视过整个房间,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缺角的墙壁,脱落的墙纸,角落随意飘荡的蜘蛛网,房间内凌乱摆放的桌椅,以及——

骑警的视线落到了房间正中央。褐发的女性趴在桌子上,垂下的头发在脑袋周围形成了一圈褐色的瀑布。左手垫在额下,右手捏着盛满清澈,散发着浓重酒精味的玻璃杯。左手肘边,75%被醒目的印在半空的玻璃瓶上,还有十来个一样的瓶子,或立或倒,零散的聚在那位女性的脚边。

酒味虽未到恶臭的程度,却足以让空气中充满醉意。

“她,还活着吗?”格拉尼看着那生命之水瓶子上的数字,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十瓶,这个量即便对于一个酒量最好的库兰塔来说也可能是致命的。

“放心,虎鲸们很能喝。”蓝毒似乎并不担心眼前这位醉倒的女性,径直走向前去,拍了拍桌子,“芙蕾雅,醒醒。”

“……啊……?”

褐色的瀑布变成几缕溪流,从它们的间隙中可以看到粉红的脸颊以及一对海蓝色的美丽的眼眸。

“蓝毒?”

或许是从醉意中刚醒来的缘故,芙蕾雅的声音有些沙哑,抛去这一点,格拉尼觉得她的声音像斯卡蒂一样,细小温柔。可能这就是她们一族都是天生的歌者的原因吧。她这样想着,脑中不禁又响起了斯卡蒂唱的歌谣。明明约定过要教自己这首歌,可为什么……

“介绍一下,这位是格拉尼小姐,维多利亚骑警,斯卡蒂的同伴。”思绪被蓝毒的声音打断,只见她右手平摊冲着小骑警站着的地方。“那位是芙蕾雅,”她又转向格拉尼,头往侧后摆了摆,“深海猎人,以及……”

蓝毒犹豫了一下,重新开口,“斯卡蒂小姐的战友。”

“初次见面,芙蕾雅小姐。”蓝毒话音落下后,维多利亚骑警匆忙走上前来,鞠了一躬,“很抱歉打扰你,但是我们有非常要紧的事情,希望……”

“是关于斯卡蒂的吧。”芙蕾雅撩开眼前的发丝,坐了起来,“她向我提起过你,”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酒瓶倒满一杯,“库兰塔,骑警,还有你在滴水村干的那些好事。”

芙蕾雅如同训斥般,将酒瓶持作教鞭,对着格拉尼挥了挥。

“那太好了,你可以告诉我们关于十三年前的事情吗?我们认为十三年前阿戈尔的灾难与海神和斯卡蒂的族裔有关,如果能够调查清楚,那么在接下来的行动中我们可以更有效的帮助斯卡蒂对抗海神……”格拉尼似乎没有听出芙蕾雅那一番醉言中的不屑,此刻的她只想要调查清楚这一切,好在斯卡蒂出事之前赶上她的脚步。

“呵。”芙蕾雅并没有回应格拉尼的要求,而是将又一杯生命之水一股脑灌下,脸上的红晕再添了几分。“你知道,她还说过你什么吗?”

小骑警被这突如其来的反问搞的不知所措,只得犹豫地回答道,“不知道……”

“哼,她说你只是个会拖后腿的废物!”芙蕾雅猛地将酒杯砸在桌上,“她还说,只要没有你添乱,她这次就能顺利完成任务!”

芙蕾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意图走到震惊的小库兰塔旁边,却在平地被自己的高跟鞋绊了一跤,失去平衡的她跌向桌子,半趴在上面,令刚刚才让酒杯猛砸过的桌子苦不堪言。

那醉倒的人又靠着胳膊撑起自己,脸上的表情扭曲着,海蓝的双目也被通红的眼眶弄的迷离起来,混杂着愤怒,悲伤,与嘲弄。“你想帮她吗?”她冲着呆滞的格拉尼,说话在酒精的催化下变成了吼叫,“她已经坐船走了!想帮她的话,别再追着她就是最大的帮助!”

蓝毒沉默地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发疯的芙蕾雅和不知所措的格拉尼。

声音从房间中消逝,仅留下醉酒的人在胡言后沉重的呼吸声。

“不可能……”

僵直在原地的骑警许久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音。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格拉尼声音颤抖着,急剧缩小的瞳孔扩大了眼中愤怒燃烧的紫色火焰,“你在骗我。”她捏紧拳头走向芙蕾雅,“斯卡蒂……那么温柔的斯卡蒂,一定不会说出这些话的!”

咣。又是一拳,重重地砸在饱受折磨的桌子上。这次,它没有撑住,拳头砸下去的位置,裂纹如同游走的蛇一般向四周蔓延开。

芙蕾雅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说不清是胜利的喜悦还是无奈的哀叹。

“放弃吧。”她坐回座位上,捡起地上的酒杯,又给自己斟上一轮。“现在后退还不晚。”是啊,放弃吧。芙蕾雅的内心低语着,后退吧,回到罗德岛,那里才是你的家,你不需要背负起我们族群沉重的历史与责任,回到你原本的生活去吧……

- 六小时前,码头 -

“谢谢你。”斯卡蒂接过芙蕾雅递过来的大剑,剑刃上已经被黑灰色的奇异晶体所覆盖,里面透着微弱的红光,嶙峋,锋利,且有些丑陋。“有了它,我就可以……”她咬了咬嘴唇,并没有说出后面的话。

芙蕾雅低着头,沉默不语。她甚至不敢去看斯卡蒂的脸。十三年前,她目睹着那个与她相似的颜容在自己面前消失殆尽,而如今……

“放心,很快就结束了。”斯卡蒂表现的一脸轻松,脸上竟还少见的挂着微笑,就像前一天晚上一样——人们在离别前总能展现出自己最本质最朴实的一面,即使是冷漠的斯卡蒂也不例外,更别说,今天或许就是她与那照顾了自己十三年的人,所能见的最后一面了。

“我会成功的,只要这样,从今往后,世界就再也不用担心祂了……”斯卡蒂背好那把怪异的大剑,向前拍了拍芙蕾雅的肩膀,犹豫对方低着头,原本矮于芙蕾雅的斯卡蒂显得比她还高出了一截,“这下你也能安心了。”

斯卡蒂低头碰了碰对方的额头——这是她们失去的族群常用的礼仪,每次出远门前,’她’都会这样同她告别。而不知是不是巧合,想到’她’时,透过额前交杂在一起的银色与褐色,斯卡蒂看到了芙蕾雅胸前不自然的凸起。

“……姐姐她,也就死而无憾了……”

被这个字眼触及到的芙蕾雅身躯猛地一震,下一秒,她已经把斯卡蒂紧紧抱住。

码头上安静的只能听到海风的悲鸣,与芙蕾雅贴在斯卡蒂肩头发出的啜泣声。

“没事的,没事的。”斯卡蒂原本搭在芙蕾雅肩上的手顺势滑到了她的背上,伴着她感受到的心跳,有节奏的拍着。“一切会过去的。对了,如果你见到一只矮个子的,叫格拉尼的小库兰塔,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提到那个名字时,斯卡蒂觉得自己的声音又温柔了几分。

“嗯……”贴在斯卡蒂肩头的芙蕾雅含糊不清的咕哝着。

“帮我阻止她吧,她一定会想来找我的,我不希望把她牵扯进来,就像我不愿牵扯到其他人一样。”斯卡蒂顿了顿,一样吗?她心里想着,总觉得自己对她还要再多几分理由,只不过说不清。“帮我让她放弃好吗?这不是属于她的战斗。”

说罢,斯卡蒂摸了摸芙蕾雅的后脑勺,尽管看不到,但她感觉到那颗脑袋晃动了下——是个肯定的点头。

“谢谢你,我该走了。”

汽笛的轰鸣传来,斯卡蒂移开了芙蕾雅的双臂,离开了她的拥抱,踏上船舷。

“我走了。”

话出口,平常的如同只是去往学校一般,仿佛过不久便会归来。

斯卡蒂想要挥挥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做。她最后看向芙蕾雅,对方站在码头边,垂下的脸上看不到眼睛,只看得到两束晶莹的流水。

“格拉尼,就拜托你了。”

船消失在了遥远的天际线,开向未知的黑暗。

“这不是你的战斗……”无意间,芙蕾雅重复了斯卡蒂嘱咐过的那句话,尽管此刻她的内心在嘶吼着,帮帮她吧,救救她吧。但另一方面,她明白,此刻已经没有人帮的上忙了,无论是流落在天边的猎人,还是眼前这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库兰塔。一切已经结束了,她能做的最好的,便是完成她的遗愿。“放弃吧。”她感到格拉尼的斗志似乎已灭了大半,不知该感到惋惜还是欣慰。

放弃。后退。格拉尼垂着头,头发垂下的阴影盖住了半张脸。就在十几小时前,罗德岛,有人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而她的反应也同现在的如出一辙——或许现在能更激烈一些。她不明白,从十几小时前的那一次爆发就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一向冷静乐观的自己会因为这样一两句挑逗而愤怒起来?而且,每次都是因为斯卡蒂。

啊,斯卡蒂。想到这个名字时,小骑警感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她的眼睛简直是这世上最纯净的红宝石。骑警又想起了与斯卡蒂在这几个月经历的种种。不仅是眼睛,斯卡蒂的笑容也无比迷人。当她第一次对她微笑时,她怔了半晌,因为那感觉就像打破雨季时笼罩维多利亚的云雾的那抹阳光,满满的都是温暖。

她多么想要守护那份笑容啊。

还有许多疑问未得到解答,十三年前的灾难,虎鲸的过去,海神……这一切都仍存于迷雾之中,但对格拉尼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此刻,她只想要找回斯卡蒂,确保她安全,然后,带她回家。

“我不会放弃她的。”

骑警这句话让眼前的芙蕾雅一愣,她嘴唇微张,却在声音从其中冒出前就被格拉尼所盖过。

“哪怕你不愿意帮我,哪怕斯卡蒂觉得我会拖后腿,我都不会放弃她的。她是我最重要的人,”不知是因为泪水还是斗志,格拉尼紫色的双眼变得更加明亮,“维多利亚的骑警永远不会后退!”

对方还未反应过来时,格拉尼一个转身便冲出了门口,随即传来三声重踏台阶的巨响,之后,脚步声便渐渐远去。

“等一下!”蓝毒几乎与芙蕾雅同时喊出来。刚刚在旁边沉默的安努拉也被骑警突然的反应吓了一跳,她飞快冲到门口向外看去,却只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去往码头的方向。

蓝毒叹了口气,她知道,除非有载具,否则想要追上一只库兰塔比登天还难。

转头看去时,芙蕾雅摇着头又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所以,为什么要这么做。”

蓝毒冷冷的看着芙蕾雅,“不用在我面前装,我知道这点根本不足以让你喝醉。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芙蕾雅喝完一杯,泪水已经在眼睛里打转。

“临走前,斯卡蒂嘱咐我的。”她使劲吸了吸鼻子,手上去粗鲁的揉了一把,“今天中午,我送她到码头时,她嘱咐我,如果遇到格拉尼来打探她的下落,一定要想办法让她放弃,因为,因为……”

芙蕾雅哭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因为……她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说完,芙蕾雅的脸已经涕泗横流。

“那你就这么放任她去吗?”蓝毒拉出一张椅子,坐在芙蕾雅身边,“你就打算看她去死吗?”

“我……”芙蕾雅再次揉了揉发红的鼻头——并非因为醉酒,而是因为哭泣——“我们的族群已经没了……猎人们也是……现在只能靠她提出的办法了,只能靠她了……”

海水从芙蕾雅的眼中溢出来,落在她捂着胸口的手上。

“对不起,斯卡蒂……对不起,恩赫莉娅……”芙蕾雅隔着衣服抚摸着胸口挂着的源石,喃喃自语。“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希望了……”

蓝毒拍了拍芙蕾雅的后背。沉默再次降临到两人之间。

“……如果……”

芙蕾雅转过头,疑惑地看着蓝毒。

“如果还有其它希望呢?”

“那个小个子?”芙蕾雅已经预料到了蓝毒的答案,摇了摇头,“她能干什么?整个虎鲸族群都做不到的事情,她能做到?”

话虽如此,想到她的眼神,她的语气,芙蕾雅原本绝望的心脏还是微微跳动了起来。

“难不成……你觉得她……?”刚刚还在装醉的虎鲸开始试探蓝毒的想法。

“不一定。”蓝毒将手放在桌上的裂纹处,边缘上被撕裂的木刺有些硌手。“但是……”

她想起听说过的,格拉尼在滴水村用血液打开骑士宝藏的故事,还有十几小时前,同样的她又如何用打动了自己那被过去的梦魇所缠绕的伙伴。这孩子的执着,或许真的可以打动命运之神。

“……但是我相信她。那孩子的意志曾创造过奇迹,也一定能再创造奇迹。”

说话间,蓝毒抬起头,正视芙蕾雅,眼中的天空在闪闪发光。

“……”

“而且,你也想让斯卡蒂活下去,不是吗?”蓝毒指了指芙蕾雅胸口的源石,尽管藏在衬衣里,但她依旧可以勉强看出它的形状。

“……”芙蕾雅双手伸到颈后,摘下了那颗带着疾病与痛苦的石头,捧在手掌心,“没错,毕竟是她,将她托付给了我。”

“那就做你想做的事吧,”蓝毒将手搭在芙蕾雅左肩上,同她一起看着那块石头。“找到格拉尼,告诉她十三年前的真相,我们还来得及。”

“……明白了。”芙蕾雅说罢便要起身,却被蓝毒从肩膀摁在座位上。

“还有一件事。”蓝毒敏锐的盯着芙蕾雅,脑中闪过刚刚轻拍她的背部时,那诡异且坚硬的触感,“已经扩张到肺部了吗?”

芙蕾雅轻轻嗯了一声。

“你应该把那块石头摘掉了。”

“什……!”

“冷静,我知道那块石头对你的意义,”蓝毒并没有让芙蕾雅喊出来,“尽管我不知道恩赫莉娅是谁,但那块石头想必和她有关。”她说着,从对方肩膀上松开手,绕到她的对面,“我只是想提醒一下你,恩赫莉娅或许不止把斯卡蒂托付给了你,她应该也希望你能继续活下去,而不是通过这块源石等死。”

芙蕾雅将源石小心翼翼的戴回脖子上,仔细地将它塞回衣领里。“我和她的事,你不需要多管。”

蓝毒笑了笑,“只是提醒而已,如果你改变想法了,罗德岛会为你提供治疗。”她站起身,走向门口,“我就不再多问了。现在,去找格拉尼吧。”

- 半小时后 -

码头旁边的悬崖是一个欣赏日落的绝佳场地。坐在悬崖边上,脚底时不时能触到在礁石上装的支离破碎的浪花,眼前则有开阔的一望无际的湛蓝,伴随着的还有海风中夹带着的淡淡的咸涩,混杂着些许密林中绿叶的香气。悬崖直面向正西方,因此可以完整的看到那烈焰被深渊吞噬的壮丽场景,只可惜不少人看见在绿林与灌木的层层包裹便失去了在其中开辟道路达到崖边的勇气,因此,鲜有人踏足这片鬼斧神工之地。

但是现在,透过灌木丛,隐约可以看到一对白色的马耳,上面的绒毛在海风中摇摆着。

格拉尼坐在悬崖边,手里捏着两张船票,焦急的望着太阳落下的轨迹——最近一班去阿戈尔的船要等到日落后才会起航。而斯卡蒂早已乘着中午的那班前去。原本以为缩短了的两人间的距离又拉大了开来。

“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去啊,斯卡蒂……”格拉尼看着远处的海天交接的平面,自言自语着。

越是去看,那太阳似乎落的越慢。时间就好像在同格拉尼开玩笑,焦急的等待变得无比漫长。

小骑警叹了口气,垂下脑袋。

不知是否是机缘巧合,脑袋垂下的一瞬间,那颗近乎被遗忘的海螺突然映入眼帘,安静地躺在她的胸口。

它现在的主人将它拿起,仔细地看着它乳白色的表面,质感如同打磨好的珍珠一样光滑。

格拉尼将它翻看了几圈,上面不规则排列的几个孔洞也许就是改变音调的地方。而海螺稍微细瘦的那一角则在侧面开着一个较大的洞——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吹嘴的位置。

试一下应该没问题吧?骑警这样想着,便要把嘴贴上去,猛然又想起斯卡蒂的嘴唇也和她碰到过同样的位置,脸上便刷的出现一阵红晕。

“她应该,不会在意吧?”格拉尼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海螺贴在了嘴边。

淡淡的涩味冲入嘴中,紧接着是每个海螺中都会有的咸腥味。这就是斯卡蒂所说的,回忆与家的味道吗?

吸气——吹气——

她回忆着斯卡蒂使用它时的动作,对着吹嘴吹出第一下。

哧————

海螺里传来被放大的气流声,让小骑警有些失望。

“啊啊啊,再来一次!”

她又使劲吹了一下,却只得到比上一次更响亮的吹气声。

“可恶……斯卡蒂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不甘心的小骑警再次将这个奇异的深海乐器贴在唇上,闭上双眼,努力回忆着它曾经的主人吹奏时的动作。

轻轻地,将嘴唇抿起,然后将空气送入其中……

“——————”

熟悉的声音涌入耳中,那是深邃海洋中的一声孤鸣,悠长,寂寞, 却又充满了温柔;也是离群的独鲸在呼唤着自己的家与爱人。

这声音勾起了小骑警的回忆,驱使她把海螺移开嘴边,伸手抹了抹自己的双眼。

但不知为何,声音并没有停下。竖起的马耳依旧被悲寂的孤鸣填满。

格拉尼晃了晃头,它听起来无比真实,似乎并不是心理作用。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灌木丛与衣服摩擦的沙沙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应声看去时,一个高挑的人影从中缓缓走了出来。

声音随着她的靠近越来越清晰,格拉尼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人从树木的阴影中走出来——

那并非是小骑警所期待的银发赤眼之人,而是之前与她争执过的褐发蓝眼的酒保,身上还带着那十来瓶生命之水残留的酒气,只不过在海风的吹拂下散去了不少。

芙蕾雅吹奏着一颗与格拉尼所持相仿的海螺,慢慢走到她身边。见到来人是她,格拉尼的耳朵也失望的耷拉了下去,她没有多看,转头继续面对着快要迎接落日的大海。

“海螺琴的声音不是靠吹气就能发出来的。”芙蕾雅坐到了格拉尼身边,双脚同她一样探出悬崖边,在空中晃动着。

没有回应。芙蕾雅看到那对马耳朵倔强地扭到了一侧,背对自己。

“格拉尼,刚刚的事情,我很抱歉……”她伸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却在犹豫后,轻点了点她肩头。

那对耳朵稍微抖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其他反应。

“其实,斯卡蒂她……”芙蕾雅试探性的说出了那个名字,果不其然,听到它的格拉尼迅速转过头,直直盯着芙蕾雅的眼睛。

“斯卡蒂怎么了?”

尽管有所准备,但芙蕾雅还是被小骑警这迅速的反应吓的身子后仰了一下,她转过身,看到在远处站着观望的蓝毒点了点头。

“斯卡蒂那么做其实是不想让你陷入危险。”芙蕾雅微微调整呼吸,重新面对起格拉尼燃烧的双眼。

“危险?”格拉尼的语气中少见地带着责备,“那么她就将自己一人置身于危险中了?”或许是因为之前的情绪还未发泄完,格拉尼说话时的声音又颤抖了起来,“我不害怕危险,我更不会责怪她害我陷入危险!”

说罢,格拉尼面对着大海,远处的波浪被染成了血红色,在天边涌动着。

“她已经独自战斗了够久了……”

两人无言地望着远方,看着太阳的热量融化了海与天的边界线,仿佛那红色的大门连通了深邃的海渊与遥不可及的天空。

……

“……斯卡蒂她,曾经并不是这样的。”

尽管周围有着呼啸的海风,芙蕾雅的低语还是清晰的被小库兰塔灵敏的耳朵捕捉到。她转头看向她,眼中的火焰变成了渴求。

“但是,十三年前的那场灾难改变了她。”

风吹过芙蕾雅的脸庞,擦过她眼周的黑带与红肿的眼眶,划过她粗糙且泛红的脸颊,吹散了她本应按照工作要求紧紧扎起的褐发,向后飘飞着,如一块失去了光泽的丝巾在无力飘荡。

看着这样的芙蕾雅,格拉尼对她曾经的不满开始淡去,她觉得,眼前的人也有些可怜。

“可以告诉我吗,十三年前的事情。”

芙蕾雅看了看脚下泛起的浪花,曾经她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时,海边的浪花便像如今一般汹涌。想到这里 ,她的嘴角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这可是斯卡蒂,不,是我们的族群唯一的,也是最沉重的历史。”

说话间,她看着格拉尼那对紫色的眼中映出的模糊的自己,无助,渺小,可怜……要是被 ‘她’ 看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肯定会被调侃一番吧。

“但是,”略微犹豫后,芙蕾雅打算还是再确认这只小库兰塔的决意,尽管她对此已经有九成的把握。“一旦你知道了斯卡蒂的过去,就无法回头了,你必须和她一起背负这沉重的过去,你,做得到吗。”

她想要听到一个回答,想要听到一个值得自己将故人的妹妹托付出去的回答。

“我做得到。”

两句话之间几乎没有间隔,在芙蕾雅话音刚落下时,格拉尼就迅速给出了她的回答,快得如同本能反应。

“请告诉我斯卡蒂的过去,请都告诉我吧!无论多么沉重多么黑暗,我都会承担的!因为,因为我……

“……我不想让她再孤身一人了。”

“……”

芙蕾雅的眼睛在惊讶中稍稍睁大了一下。或许她真能创造奇迹呢。她又想起蓝毒说过的话,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浮上脸庞,斯卡蒂也真是幸运啊,真为她感到庆幸。

暗自感慨着,芙蕾雅从领口中拿出了一直随身带着的石头,手指温柔的摩挲着它光滑却嶙峋的表面,“那么,从哪里开始说好呢……

“就从十五年前说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