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灰第一次见到阿消,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他正在和角封算隔壁送来的赤金能在贸易站换多少过冬的物资,世界几乎停滞运转的当下,贸易变得极其艰难,赤金这种硬通货自然是多多益善。身为喀兰贸易的国王,银灰敢说以前讯使都没操心过这么小的买卖,现在却要他亲自上阵。银灰想了想自己的合约里有没有签要帮博士做买卖的部分,又细想了想岛上这么多人一个冬天要用掉的能源,默默低下头继续看单子。

说讯使讯使到,仓库大门被拉开,已经有锈迹的边角发出酸牙的声响,讯使的声音传来:“这边这边。”他挥手让身后的搬运队列和他一起进来,看到银灰就和他打招呼:“嗨,老板。”

银灰合上文件走过去,看到了跟在自己妹妹身后的那个小姑娘。

 

其实那时候银灰对她尚且没有“小姑娘”这样的概念,她和站在自己前面的初雪一起搬金砖,初雪一步当她两步,初雪搬三块她搬四块,走起路来吧嗒吧嗒。

所以当崖心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小妹妹说:“银灰!这是今天入职的阿消,来打个招呼,要好好相处哦!”的时候。银灰伸出手去说:“你好啊,小鸭子。”

初雪在旁边放东西,那一瞬间她觉得消都要把刀摸出来了。

 

可是阿消不用刀,用的是消防斧。

从那个时候开始,或许从更早时候开始,阿消就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消防员了。银灰是在今后的岁月中知道这一点的,但最起码在最初的时候时候,那个小松鼠给他最深的印象就是放好金块走过来,大声说:“龙门消防署所属,阿消,前来罗德岛报道!银灰先生,今后请您多多指教!还有我其实是小松鼠,和小鸭子是有很大区别的,具体可参照《龙门生物简述》!”然后“啪”地一声拍上了银灰的手,“对于您的欢迎,表示诚挚的谢意!”

银灰脱口而出的打招呼被小姑娘这么堵了回来,他目前为止的人生几乎没在言语上吃瘪,也从来没人质疑过他是否看过《龙门生物简述》,看没看过那玩意儿根本不重要!

银灰抬头,看到两个妹妹都死死地盯着自己,眼睛里写满了她们的叮嘱“好好打招呼”。

银灰握了握消的手,只觉得这手和他们猫科的爪子实在是不一样,或者是说和他的手不一样,这样握下来,消的手过于小。似乎是为了表示尊重,在被银灰握住之后,消伸出另一只手,两只同时握住了银灰。

银灰觉得,如果自己也报以同样的回应,伸出两只手,似乎就像是在欺负人。

 

“阿消!”打破银灰的尴尬的是狮蝎,她在门口喊这个新朋友的名字,她招呼人的方法简单粗暴,她说,“过来过来!”

银灰面对日益壮大的罗德岛军队,说不出欢心与忧愁,他与其中很多人并不相同,这里并非他走投无路的投奔之所,虽然他来到此地的架势比任何人都更符合落荒而逃的定义,但他确实还有其他的,必须完成的使命。

至于罗德岛之后如何,这个在大陆版图上显得过于渺小的岛屿在寒冬过后能不能同万物一样迎来春天,这上面的人们会经历怎样的未来,能否抵抗住每一次进攻,每一个人能不能走到自己最终的归处。其实银灰都没有在意过。

他并非对岛有着莫名的责任感,只是他在领导方面天赋异禀,所以才长时间进驻基建,代替博士或者说代替阿米娅调兵遣将。

但这样的银灰,当晚收工的时候却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今天那个小鸭子,用她不算用童工吧?”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贸易站还有不少人,声音不算小,导致几乎所有人都停下脱外套的手看他。

银灰问:“有人知道么?”

大家把目光转向崖心。

 

当夜崖心小姐彻夜翻阅罗德岛劳动法条例,终于在第二天给出了哥哥想要的答案。

“算的。”她说。

罗德岛劳动法在如此特殊时期有着特殊规定。理论上十八岁算成年,则可以从事正规工作走正式劳动合同——但目前的罗德岛大概率是不签的,而重体力劳动和特殊劳动,也就是战争的参与年限被规定在了22岁及以上。

总而言之,把阿消当罗德岛员工,在基建工作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不能用来搬砖,也不能用来上战场。

刚刚邀请阿消参与编号4-4战争的博士被邀请来围观崖心小姐的讲演,闻言一个激灵妄图从后门溜走,格拉尼在门口敲黑板:“博士,划重点,以后不可以随便让消上战场了。”

博士心道你们这个阵仗,哪怕不随便也不敢让消去推人了啊,还没道完,就看到银灰大手一挥,把消分到了加工站。

那时候的银灰甚至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的私心。

只是在之后,因为加工站实在是过于闲适,导致阿消留出了大把时间把罗德岛的消防工作从地下室到天花板全部折腾了一遍。

众人哀嚎遍野,银灰却觉得非常有趣。

在作为喀兰贸易首领的时候,银灰并没有直接经手消防工作,基础建设也从来都不太麻烦他,他要做的只是在办公室抽屉里放一沓纸质建筑规划图。以至于消把罗德岛搞得鸡飞狗跳的时候,他还坚持以为与自己无关。

直到消敲开他的办公室门:“银灰先生你好,龙门消防署所属,罗德岛消防干员阿消前来问候!我要对你的办公区域进行消防检查以及部分重建,希望能够得到银灰先生的支持,那么接下来我就打扰了,请您多多指教!”

银灰手里的笔都吓掉了。

他看着门口的小松鼠女士,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他的房间本应该是商业机密,罗德岛核心知识产区。要是没有他直接坐镇是要加三道锁的,金属探测仪连讯使的耳钉都不放过。可偏偏阿消就这么敲开了他的门,手里扛着一截水枪。

银灰握紧手里的笔,站起来,看着对方义无反顾的眼睛,伸手指了下身边的待客区:“请便。”

阿消握紧水枪,再次立正:“对于您的配合表示诚挚的谢意!”

阿消把罗德岛的消防体系推翻重建这个事,说来话长,且无法长话短说,这话里还包含了阿米娅、初雪崖心等干员以及博士在内罗德岛所有住民平均每人能说三天三夜的血泪史,银灰属于拖平均数后腿的那种人。

阿消在银灰办公室中忙上忙下的时候,银灰全程身体紧绷,自觉无法工作,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在他自己还没想明白的时候阿消突然开口:“银灰先生您在紧张么?”

银灰:“没有!”

“没有关系的。”阿消停下手里的事情认真说,“罗德岛消防系统都是百来年前的设计建设了,处于老化、破损状态十分正常,银灰先生不需要为此承担责任。龙门消防署获得罗德岛资金批复修整,我会对此负责。”她想起了一件事,“感谢您为此项目批复资金申请!”

听到这句话,银灰突然就不紧张了。

或许是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觉得自己和阿消的联系是由于自己的单方面接触而促成。他总是想念着的那个姑娘和他不同,阿消并不是一个惹人注目又寂寞的人,小松鼠姑娘在罗德岛上拥有了很多新朋友,每天可以拉手手一起去上班,也可以一起强抢博士饭卡的那种过命交情。

在她拿着水枪敲众人的门之前,大家都和她是每天见面薅一把尾巴的关系。

所以她没有必须和银灰说话的必要。

而银灰和她一点都不一样。

从她第一次见到银灰开始,就已经在雪境之主的心中与众不同。

 

银灰想要看她每天都会出现,想要看她笑,想要看她蹦蹦跳跳打开加工站门的样子。当这些都可以做到的时候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并不满足,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更进一步。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和消成为朋友。

这样的情感困扰着曾经的喀兰贸易的总裁先生,现在的罗德岛基建总工程师。一直以来被强大自信支持着的他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他甚至害怕过自己对消来说是不是麻烦,以及怀疑消是不是挺喜欢搬砖的,而自己打破了她的职业规划。

打破职业规划并不是一件小事,银灰先生偶尔为此沮丧。

 

所以当消说出这段话的时候,银灰突然觉得所有的迟疑都得到了期望中的推动。

他们之间的联系并非自己的强求,自己和她打招呼与说话并非对她的打扰,他们在同样的土地上,围绕他们的是同样的境遇。以及,她并不讨厌加工站。

他们是如此紧密联系着。

似乎是渴望雨水的树苗终于得到云的眷顾,盼望春天的柳梢迎来东风吹拂,内心有着忐忑的人听到忐忑的起因与源头轻声地安抚,那一瞬间的银灰得到了他最期望的东西。

他看向自己情绪的万物起源阿消,松鼠女士已经继续去忙了,她正将水枪与消防斧别在腰后,核查这间办公室的独立系统是否还能正常运转。

 

这样的功绩让阿消在下一次罗德岛全体干员会议时坐到了前面。她左边是同样出自龙门,隶属近卫局的陈,右边是企鹅物流的德克萨斯,正对面是罗德岛领袖阿米娅,余光能够瞟到的最右才是银灰。

银灰开会时候的阵仗很大,角峰和讯使会坐在他的身后,雪境大军此时也不会脱离他的身旁,喀兰贸易的荣光此时依然会他带来诸多关注,但这并不妨碍他很明显地去观察阿消是否在紧张。

陈一直在摸她的头,低下去和她说话,博士还专门去拍了她的肩膀,鼓励她好好念稿子——银灰读了那个人的唇语。他还看到阿消用力点头,以示听到。

银灰在会议开始前三分钟的时候,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他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几步走过去走到了阿消面前,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让嗡嗡声不绝的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他到那儿的时候真理正在拍阿消头,看到他去两句话完成了自己的鼓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银灰站在她身后,学着真理的手势拍了拍她的头,他说:“小鸭子加油啊。”

崖心拍案而起:“哥哥都说了阿消她是……”

消看了崖心一眼,似乎是特别的坚定打断了小雪豹的说话:“银灰先生,非常感谢。”

银灰并不太喜欢她的公式化,虽然她对谁说话都是这样的,无论是亲近的狮蝎和陈,还是上岛以来就没说过几句话的其他干员。如果仅仅依据语言,银灰对于她的亲疏远近失去判断。

银灰觉得,消和他的妹妹们玩得这么好,以前她们的好朋友都是和她们一样喊哥哥的,就算不强求,那么直接喊名字也会显得更亲近一点。

 

在这样的岁月之下,银灰就这样看着阿消从会被自己妹妹要求自己好好相处的新成员变成人人闻之变色的厉害角色,看着她终于年满二十二,看着博士在角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感叹明天消就能去打4-4了。看着这个小小的生日聚会,这样温暖的哭闹的氛围就像茫茫雪境中升起寥寥炊烟,银灰透过烟囱能够看到万家灯火若隐若现。

他如此希望自己此刻也能够与众不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