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博士。”
博士?啊啊这孩子在说什么呢?
我是谁?
从哪来?
此刻身处何处?
要往何处去?
说什么帮助啊什么指挥的,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
有的只是那意识自深层黑暗中挣出的疲惫感、一具连摆动都费劲的沉重肉体、以及不断涌现心头的疑问。
不理解。
不理解你——叫阿米娅是吧?你想做什么呢?
出于什么理由,需要一个头脑空白的人?
太快了、太快了。
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的话也许我就……
“好吧,如果博士您状态不好,这里就由我来指挥,ACE先生请……”
抱歉。
抱歉……实在抱歉……
突然感受到了强烈的愧疚,大概是因为自己什么也没能做到吧。
然而从阿米娅那熟练的指挥与作战技巧来看,就算我能做什么恐怕也无法超越她吧?
所以为何付出一看便知的巨大代价找上我呢?
“……没关系的,会好起来的。”
被阿米娅称为ACE的壮汉似乎察觉到什么,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露出了令人安心——为什么,我会觉得那个难以形容的咧嘴是“令人安心的微笑”?
如此思绪堆积如山。
不久后直面那少女时,疑惑更是越发强烈。
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全副武装的人体仿佛被戳爆的气球般一瞬间便破破烂烂,混凝土好比冰雪般变形融化……
阿米娅倾尽全力也难以为敌。
这是什么东西?
与这样的存在为敌?
难以言喻的诡异熟悉感浮上心头。
心中不可名状的恐惧开始沸腾,想说些什么却喘不上气。
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的不断抽动与喉咙的刺痛,然而看到阿米娅的脸色后我觉得必须做些什么。
可做些什么……就凭这样子的我?
“别……”
当ACE说要留下殿后时,酝酿已久的口中终于逼出了一个脆弱无力的字眼。
然而这仿若叹息的声音实在太过渺小,并没能到达谁的耳中,转瞬间消散无踪。
那些宽厚的身影义无反顾地前行,向死亡从容走去。
所以,为什么?
视野被什么朦胧的事物覆盖,渐渐看不清周围。
然而这样的时刻,我却是躺在他人背上,正毫发无损地逃离险地。
不甘?悲伤?痛苦?
心头泉涌的感情,难以用语言去形容。
2.
人生不如意,十常有八九。
说的便是眼前的局面吧,曾信心满满的布阵方法被轻而易举地冲破,昔日无往不利的计谋派不上用场,只能看着干员们一个个被钢铁洪流吞没,失去生命特征的嘟嘟声在耳麦中回响——
“还愣着干什么?!撤退啊!”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白金拉住领子脱离阵线,向着我绝不愿的未来奔去。
“放开!他们……他们还在战斗、我必须……必须……”
必须什么?指挥他们吗?在这一败涂地的境况下?
“哭什么哭啊?丢人!马上给我离开战场!”
脸被轻轻抽了一下,可能是想打我一耳光吧?毕竟是那个一直看我不爽还满怀着宏大野心的学生领袖——然而她忙着赶上前去阻挡敌人的脚步,所以这可能是宣泄愤怒的行为也就是擦身而过时仓促而行。
我只能看着她冲向密密麻麻的敌人,吼着脏话迅速负伤,当整合运动干部的巨大电锯挥落时,我忍不住闭上了眼。
嘟。
都是我的错,要是没有相信所谓的谈判,莽撞地投入陷阱的话……
嘟。
要是进入会场前没因为是龙门近卫局负责安保而疏于调查一下周围环境的话……
嘟、嘟、嘟……
声响络绎不绝,意识接近麻木。
终于坐上逃离的车辆时,声音也停了下来。
“虽然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但真的很抱歉,没想到近卫局会被整合运动反过来渗透……”
浑身挂彩的星熊坐在驾驶位上,声音里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沮丧。
没有去回应,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甚至都没能听完她的话。
此刻耳中不断回响的,是不到半天前还在欢笑着的大家的声音——
“唉?这就要结束啦?那等会儿回去我一定要开个个人演唱会庆祝一下!”
“那、那我等会儿去买点材料做个大蛋糕吧?”
“我也要做我也要做!可以多加点巧克力吗?”
“不行,不能吃巧克力的人有不少。”
“哎……那好吧,我去买点装饰品,恩希亚也要来吗?”
“当然!难得老哥来一趟罗德岛,这次我一定要想办法让老姐给他送土特产!”
“那种谜一样的方法真的能制造和好契机吗……”
…………
如今,都沉寂下去了。
永远地……
“博士,这是白面鹄刚才发给你的信息……至少,看看吧。”
即便是在塞雷娅的严密保护下也依旧狼狈不堪的赫默,带着疲惫的眼神将一个小小的显示器递了过来。
“Dear Doctor:
:-) ”
微笑?
在生命的最后,为什么要发来这样完全看不懂的信息呢?
可以的话,希望能亲口告诉我……
然而、然而。
3.
“我还以为你打算把自己饿死在办公室里呢。”
本以为这个时间已空无一人的食堂,此刻却端坐着一名熟悉的少女。
“……你不骂我吗?不恨我吗?”
“恨的话肯定是有一点的……但是啊,”
一边打开微波炉,真理一边用平淡的语气回应:
“她为同伴拖住了一会儿敌人,那她的死就不是毫无意义。”
沉默。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也没有再发声。
叮!
“快吃吧。”
盘子被端到眼前,热气腾腾的薄饼与腌大马哈鱼静静地躺在其间。
每次轮到真理和古米负责做饭,里面就必然有腌大马哈鱼。
干员们有的觉得味道不错,有的认为太咸,还有的说迟早要尝一下新鲜的大马哈鱼。
……凛冬挺喜欢吃的。
“别哭啊。”
直到纸巾被真理递来,我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鼻涕与泪。
“我、我……他们……”
呜咽着,吐不出字眼。
“凛冬有凛冬的选择,大家有大家的选择……”
真理突然停顿,像是思考了一下什么。
“你也有你的选择,博士,过去固然不可能改变,但未来却还是未知数。”
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
“不管是今后还是未来,希望你都能振作起来。”
将报纸放到盘子旁,真理转身向食堂门口走去。
“报纸请回到房间后再看,还有……什么也别对伊芙利特说。”
——莱茵生命研究所遭遇大规模火灾,全体人员已确认丧生火海,事故原因进一步调查中。
当然不可能等得到回房间,我急匆匆地抓起报纸展开,入眼便是这般加粗的标题。
啊?哎?
那天逃回来后,赫默说要和塞雷娅回研究所取一些药物……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多久了?
一天?两天?
她们肯定没事的,要么是还没到,要么就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把没能再看下去的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我对着食物狼吞虎咽起来。
什么滋味也尝不出。
“前辈?”
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抱着一本书的艾雅法拉。
“啊……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支吾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伊芙利特有些睡不着,想着要不要给她讲个故事之类的。”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艾雅法拉和伊芙利特是上下铺的关系。
《●●童话》吗……灯光有些昏暗,看不清那本书标题。
“那个、前辈,看到你现在没事的样子我很高兴,能不能……”
艾雅法拉微红着脸吞吞吐吐地,像是想说什么她觉得不方便出口的事。
“是想要我做点什么吗?”
“我在晚上很难看清字,所以希望博士你能不能来……念一下童话?”
并没有那样的心思——
不过也没法对着她那副表情说出拒绝。
就这样我接过童话,跟着艾雅法拉来到了宿舍。
“小绵羊你回来了呀,干什么去……博士?”
看见艾雅法拉回来开心地叫出声的伊芙利特,发现我也在后便“哼”地一声转身面向墙壁,还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很久很久以前,在阿戈尔有个可爱的小姑娘……”
只是听到这个开头,伊芙利特的身体就有了动静,然而最终还是没转过来。
果然,她还是个孩子。
把报纸的事忘到一边,示意一脸歉意的艾雅法拉进入被窝,我继续念起来。
“有一天,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在海边发现了受伤昏迷的王子殿下……”
……
第二天,两人并未能醒来。
4.
“谈判时的事真的非常对不起,我是真心打算和你们和平共处的,没想到梅菲斯特自作主张扭曲命令,还修改谈判时间和制造意外让我错开……”
“你这是推卸责任吗?”
“不,是实话。”
“是吗?但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吗?”
“这……听我说,这次我与你见面是费了不少力秘密进行的,盯上你我性命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最好趁现在联手……”
“我拒绝,我已经付出足够的代价了……早在切尔诺伯格时,我就该明白这点才对。”
“蔓珠院的长老团、维多利亚和卡西米尔的贵族、那些黑暗中深潜着的一切……包括我们,你想凭现在的罗德岛去对抗吗?”
“晚了。”
“晚了?……等等!”
怀抱着微小希望的少女转身想要追逐,男人的身影却早已消失在浓厚的夜色中。
5.
从那以后过去了多久?
这样明媚的天空、这般和煦的微风,就像那天——
哪天?
纵观过去的日子,却怎么也找不到类似的记忆。
“你果然到这来了呀。”
“凯尔希吗……许久不见,阿米娅可还好?”
虽然没有回头,但这根本不可能忘记的声音和语气还是让我想了起来。
“还在生命舱里睡着呢,不过有你送回来的药,过段时间应该就能醒了。”
那真是太好了,虽然晚了太多太多,但终究还是有能救下的人。
“你说要是早点研究出这些药,这世界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不做假设,但这次就特别回答你吧。”
凯尔希沉默了几秒,在开口时声音不知为何柔和了许多:
“会。也可能你会救下很多人从而有个幸福美满的结局,也可能被谁盯上价值而走上与现在差不多的路……想必你自己也想过吧。”
确实如她所说,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我都忍不住去想各种逝去的可能:没去参加那次谈判会怎么样?研究出了药物会怎么样?在某个时间点阻止谁去做什么会怎么样?
得到的,理所当然只有足以撕碎灵魂的悔恨。
“幸福美满吗……算了,这种无聊的妄想就扔到一边吧。”
摇摇头,我蹲下身,在行李包里翻找起来。
“要回罗德岛来吗?现在的话……”
自从离开后,每次相逢她都会这么问。
然而我的回答,一直也没变过。
“我还有要做的事。”
“这次又是什么?”
问归问,我基本不会去回答,不过总能被她大致猜到,但这次——
“有些话,希望你能听我说完。”
越过已经差不多和小腿一样高的草地,凯尔希走到行李包边:
“说吧,我会好好听着的。”
这语气真是平静得令人安心。
“这是蛇屠箱送我的棒球棍。”
从行李包的小隔间里,掏出来一根破破烂烂被称之为朽木也不为过的棍子。
“这个我还记得,蛇屠箱一间间地问有没有关于棒球的书,然后把里面球手的名字都写在了她的球棍上……不过华法琳给她的是本封皮掉了用棒球海报贴上去的医疗书籍。”
听凯尔希这么一说,我才发现以前被忽略的握柄处,有着被磨得几乎分辨不出的暗淡的“赫默”和一些颇为熟悉的名字。
“那孩子也真是的,至少看看书籍内容吧……这是缠丸给的。”
放下球棍,又拿起一个因为一直在使用而显得磨损严重的眼罩。
“她也给了夜刀一个,不过夜刀说自己有面具婉拒了。”
凯尔希说的这事压根没听过啊……也怪我那时候没注意干员们之间的关系吧,说不定缠丸是想和同族搞好关系,然而沉默寡言的夜刀觉得和她合不来?
“有这样的事吗?这么说来夜刀送给我的那个卷轴上写的都是关于平静的话,想来是性格差别太大吧。”
我指了指袋子角落里的漆盒,虽然里面的卷轴早已不堪奔波而变成了一摊烂纸片。
“缠丸插起花来还是很美观的……虽然也就插花时。”
可惜没能多看几次。为了从这个话题上移开,我拿起了一个有些烧焦痕迹的布偶。
“这个是葛罗莉亚给的布偶,虽然她说是商店里买的但我想应该不是吧……偶尔感觉怪怪的。”
貌似是伊芙利特偷偷跑进没人的办公室时烧焦的。
“说起来有个晚上伊芙利特哭着跑来我办公室找正在提交医疗报告的赫默,说是看见了怪物,闹着要取走装备把你办公室烧掉……”
不至于吧?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去问伊芙利特那时候看见了什么了,不过想来这布偶只是被惊慌失措的她殃及到而已。
“这个是慕斯给的相簿,她还真是喜欢猫呢。”
……
“这个是霜叶的识字本……这个是讯使送的饮料剩下的瓶子……”
……
“这个是……”
……
这样的对话一直持续到黄昏,太阳几乎要消失在地平线尽头时终于将结束。
“这个……是可露希尔送给我防身的枪。”
到此,行李袋里的东西就全都翻出来过一遍了。
握住枪,我直起身。
“说完了吗?”
凯尔希一直都这么冷静,还真是让人羡慕。
“还有一点。”
“我会听到最后的。”
于是在渐渐到来的夜色中,我开始了喋喋不休的最后的诉说——
“或许在切尔诺伯格醒来时,我便已经死了……甚至在那之前。”
“到现在为止活着的,不过是个苟延残喘的复仇鬼。”
“我克制住一切念头,拼命地奔走,只为实现死去的大家曾想要的世界。”
“当终于成功时,想要分享喜悦却发现身边早已没有最初的那些人。”
“这时才发现在那过程中,我几乎失去了剩下的一切。”
“……在我因为没能控制住私人感情而给好不容易逮捕的梅菲斯特注射致幻剂时,看着他那样子和滑稽的表情……我发自心底感到喜悦。”
“是的,喜悦。”
“于是在那一瞬间我也明白了,我已经不能称之为正常……如果我继续活下去,心中躁动的情感迟早会毁灭大家用生命换来的和平。”
“是啊,明明签订了和约、制定了规则,甚至解决源石病和天灾的方法也有了,这个世界一派欣欣向荣。”
“然而有什么意义呢,几乎所有人都死了……一想到某些该死的家伙依旧活着、某些看不到的地方依旧黑暗笼罩,我就想把一切都毁掉去给他们陪葬!”
“真是扭曲。”
“为了不让他们的牺牲变得真正毫无意义,所以在我彻底丧失理智前、是时候死去了。”
“这也是对无能的我的复仇。”
“剩下的源石脏弹的权限卡,被放在袋子里的合照后面,加上阿米娅的虹膜验证就可以使用。”
“谢谢你听完这些,凯尔希……那么,永别了。”
为了不再听到什么而产生活下去的念头,我迅速地将枪口对准太阳穴。
有些冷呢。
轻轻扣下扳机,世界沉入黑暗。
6.
“不,并不是。”
将手中的花放在男人胸前,凯尔希转头凝视着不远处月色下呈现苍白色泽的碑群。
“这次你依旧……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