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今天喝了瓶假酒。

博士她今天,有点不大对头。

月黑风高杀人夜,她一脸傻笑地跑到他这里来,小心慎重地从包里拿出一瓶红葡萄酒。

他问,博士,你这酒从哪里弄来的?

她说:“我从储藏室里拿来的,别告诉凯尔希啊。”

她慌慌张张地比着“嘘”,说自己从没喝过酒,今天才从前线退回来,想试试。

“一定一定不要告诉凯尔希啊!”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不会告诉凯尔希医生,但是可绝对不能过量。

“银灰先生,你不喝吗?”

“我还有贸易文件要处理,就不陪博士了。”

试试就逝世。

博士喝醉了,满嘴的胡话。

她的面颊红彤彤的,像是沾上了玫瑰的霞光,眼神迷离,明明只是喝了一小口,就酩酊大醉。博士小声呢喃着那些梦里与现实纠缠不清的玩意,跑到他跟前,认认真真地扯着他的脸。

“耳朵......耳朵!”

“好好好耳朵给你摸。”

他蹲下来,感受到博士将手轻轻放在他发上,接下来便为所欲为地揉了起来。

揉到大猫耳朵的博士心满意足。

“整合运动真是群王八蛋!”她手舞足蹈。

“嗯王八蛋,那博士别再去管王八蛋了。”他小心地拉着她,给她摘下眼镜,让她躺在工作室的小沙发上。

这几年,整合运动的队伍壮大了不少,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可是......不行啊,这是博士的任务,我不得不去挨打呐。”她托着脸,叹了口气,眼睛迷糊得快要闭上了。

“好想去维多利亚玩呀......”她嘟哝道,“想去翠湖......想去图书馆......还想去谢拉格堆雪人......”

“下次,下次我再陪博士去,好吗?”

他坐回办公桌前,看着女子软绵绵答着好,博士她晕乎乎地闭上眸子,睡着了。

维多利亚。

他想起去年十二月的时候,也去了维多利亚,那时候博士难得放了假,兴致极高地拉着他要去这个浪漫的王国去逛逛。

与谢拉格的大雪不同的是,维多利亚的雪下得很温柔,漫天都是小小的一片,轻柔地洒下来,在地上细细地铺开。

这是他曾经留学的地方,也是她曾经留学的地方。

“博士年轻的时候就早早地离开了族人,出来谋生。”她戴着面罩,看不出来表情,“后来,博士就去了维多利亚大学读书。”

她总是这样,把博士和自己区分开来。

她感慨万千,想接着说些什么,注意力却被一旁的小屁孩给吸引,那群菲林族的小孩正在打架,又或者说,围殴。

她扯扯他,往那边跑去,赶走了打架的小鬼,将最底下那个挂了很多彩的小孩扶起来,为他拍掉身上的雪,小孩扭扭捏捏地道着谢。

“他们为什么要打你呀?”

“因为,因为我的爸爸妈妈是整合运动,他们不喜欢......”小孩怯懦道。

她沉默片刻,拍拍小孩的肩,让他早点回家。

“你看,维多利亚人不太喜欢异类。”她说道。

两人接着往前走,博士接着跟他讲故事。

“其实,很久以前,博士是见过银灰先生的。”她指了指图书馆,“银灰先生也在这边留过学对吧?那时候,博士听同学讲,低年级来了一个贵族小学弟,可用功了呢。“

“博士那时候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一如往常泡在图书馆,然后他就看到你啦,看到你总是睡在图书馆的桌上,那时候的银灰先生,真的好年轻呀......”她顿了顿,“不过,除此之外,你们就没什么交集了,他马上就毕了业,去了巴别塔,而那位用功的小学弟有了飞一般的成长。”

博士不再说这些过去的事了,拉着他去玩雪。

博士堆起了一个小雪人。

“话说,银灰先生,您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呢?这份感情真的来得太莫名其妙啦。我不知道其他博士的故事,是发生了什么吗?”她搓着手套里的雪,低着头问他。

“只是喜欢博士而已,仅此而已。”他望着博士,答道。

其实他早就见过那张清秀的脸了。

在更早的时候。

那时候,家族落魄,少年郎还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妹妹,他在外出狩猎时坠到了雪沟里,摔伤了自己的腿。寒风无情汹涌而过,卷着冰渣子打在他脸上,伤口里的血淌出,又在一瞬里,要凝结成冰。血腥味引来饥肠辘辘的狼群,虎视眈眈望着他。年轻人十一二岁,却早早在这人间疾苦中打了个滚,男孩冷漠地看着狼群,气势不甘示弱,眼神比狼王还要凶狠。

他四肢僵硬,为首的一只咬在他的腿上,利齿穿破皮肤,鲜血如焚撒下,他却是一声不吭,从袖子里探出一把尖锐的小匕首,狠狠地扎在那头狼的眼睛里,小孩子家力气没多大,他抽出匕首,又落下,竟是一时吓着了那头狼,逼迫得它松了嘴。他冷笑一声,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扑向那只畜生,匕首又快又稳地划断了它的咽喉。

干完这些,他已然是没力气了,彻彻底底瘫在雪地上,没有惊慌,也毫不失措,就这么看着狼群向他而来,想着自己要是尸骨无存,自家妹妹要怎么办。

但是这苦大仇深的小屁孩没有尸骨无存。

他听见些声响,接着一个人用毯子将他裹在怀里抱着走,怀抱很温暖,有着些许药香,他听见这个人向远处招呼着同伴。

“喂——阿婶,这有个小鬼。”

一个胖女人跑过来,看见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狼尸,啧啧惊叹。

“这小孩不得了,长大后得是个凶神恶煞的主。”

“说什么呢。”那人带着他回了他们的营地,把他放下,给他递了碗热汤,接着给他包扎伤口。

他记得清清楚楚。

包括那个人清秀的面貌。

大抵是为了报恩吧?他也不大清楚。

多年后,那个小屁孩也长大了,去了维多利亚留学,看见了他的学长,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

但那个人显然是不记得了。

毕业后又过了很多年,他听见些消息,得到了一些信息,说他去了一家叫罗德岛的医疗公司,成为了罗德岛的博士。

于是,他也去了罗德岛,装作初识,装作戒备。

他骗过了凯尔希,他骗过了阿米娅,他骗过了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有时候,他开始迷茫,这么执著着去追寻那个人到底是为了什么?而那个人又真的是记忆里的那个人吗?迷迷茫茫中,面目模糊不清。但他依旧精心扮演,宛若埋藏在深渊中准备着一场狩猎。

可能是他不大喜欢欠别人什么。

他来罗德岛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因为一个人。

不过,喜欢她的这件事,是事实。

而那些过往,他不打算告诉她了,他的姑娘太过于自卑,就让她离博士的一切远远的吧,就让他好好陪在她身边,那些破碎的过去,什么都不必去记得了。

他的思绪从久远的过去回来,从维多利亚的细雪里回来,他望着躺在沙发上的她,暖色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

“博士,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他轻轻扶起博士。

博士迷迷糊糊地跟着他走,走到博士的房门口,她忽然转过身,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博士?”

博士歪着脑袋,冲他傻乎乎地一笑,大概是酒还没醒,但是在一刻里,他看见,她的眼神清明的很。

“晚安。”她说。

她说,谢谢你,银灰先生。

是夜,一声枪响。

后来他想,这一切原来都早早有了预兆,他怎么会看不见她偷偷丢弃的沾满血的帕子呢,他怎会不注意到她因疼痛而时不时蹙起的眉呢......博士呀,博士,她太疲累了,她需要的是一个解脱。

“银灰先生,这是她留给您的。”罗德岛的领袖将一封信递给他,想了想后,又拿出一个小盒子,“还有,我们在焚化炉里发现了这个,还请您保管。”

他打开盒子,盒子里放着的是那块源石结晶,晶莹剔透,依旧不染烟尘,他看了会,将盒子合上,放到口袋里。

阿米娅的身边站着一位穿着厚重的家伙,脸上覆着面罩,此刻,他正四下打量着周围。

“银灰先生,介绍一下。”领袖像是想到了什么,咬了咬嘴唇,“这位是,这位是我们罗德岛的博士。”

她看着他,眼里是恳求。

他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友好地笑着,向博士伸出手:“你好,博士。”

“你好。”

面前人亦伸出手,同他握了握,声音是合成的。

带着,沙哑的电流声。

那她到底算什么呢?

他转过身,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部下早在那里等着,说是谢拉格有些事要他处理。他便向罗德岛的领袖和教官告了假,匆匆地回雪域了。

雪域依然下着一成不变的雪,他到谢拉格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大雪落在他的发上,竟像是要将那抹白似的。

可他本就是白发,故也就不存在什么抹白一说了。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他平静得有些过分,就像她一样。

谢拉格人漠然地回到了房间,桌上置放着资料,有来自哥伦比亚的,也有来自雷姆必拓的。

他坐下,开始处理起来了,但他又想起了什么,拿出了那封信。

亲爱的银灰先生:

你好呀。

当你看到这,我大概是已经嗝屁啦。

没能退休,挺遗憾的。

不过人生那么多遗憾,也不缺这一个。

写着写着,觉得有那么点肉麻,写信这种扭捏的俗套方式还真不想用,但是要我亲口对你说,大概也说不出口。

......

我觉得我这辈子过得挺不错的,挺快乐的,尤其是遇到了先生你,说起来,我应该是唯一一个谈恋爱的博士呢......嘛,大概吧?毕竟我也不知道别的博士的故事,那么,以后的博士,也不会记得我的故事,你可一定要记着了啊,别忘了呀。

还有,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我也好喜欢银灰先生呐。

......

我觉得好累啊,真的好累,浑身疼得不行,感觉自己要炸开了。

如果有下辈子,下辈子......

下辈子,我就不想再当博士了。

下辈子......我要修一栋红屋顶的小房子,门前养花,屋后种树,还有一个小池塘,养些七七八八的小鱼儿。你要是路过,记得要敲门来找我啊。

你别忘了,要是路过,记得敲门来找我。

你可一定不要忘了。

......

信上没有署名,她大概是写不下去了。

他看完了信,揉了揉眉头,将信小心地夹在了一本书里——她曾经最喜欢看的那一本。他为自己泡了一壶茶,接着处理公务。

从雷神工业的,到莱塔尼亚的。

一夜未眠。

他习惯使然地想对身边人说些什么,但他突然想起,他已经没有身边人了。

寒风用力地敲打着窗户,在外面呼啸而过,风声像极了凄厉的叫声。他莫名想起了年幼时听过的那些谢拉格鬼神故事,心想,会是她的鬼魂回来了吗?

人们总说魂归故里,但他不知道她的故土在何方,只是单纯觉得,她一定不会介意把谢拉格当作她的归宿。

窗户仍被拍得作响,但他并不害怕,毕竟像她那样那样又温柔又怂的家伙,哪怕是鬼魂,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他最终还是骗不了自己。

他想她了。

他走到窗前,打开那扇窗户,突然觉得心上很安宁,也不知是在对谁说:

“你看,天亮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