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
晨时卖艺,夜里练剑。
安稳的日子一点点吞食着他。
但他这样的家伙,怎么会把仇恨与戾气放下呢?
不过是在老妖怪面前装得更好了而已。
他本就是个疯子。
早在旧世,他本也打算开展几项人体实验。
但,还没开始,天灾就来了。
没杀过人,并不代表不会杀人。
他对那些怪物的恨意与厌恶化作了一种偏执。
他觉着自己已然是要疯了,但却仍在那疯的边缘徘徊。
他开始喜欢上了虐杀那些低等的源石生物。
任由木剑将那些怪物给劈成几块,任由那鲜血在指尖流淌。
只有这一刻,他才感觉到,死亡能跟他有那么一丝的联系。
只有这一刻,他早已疯了的心,竟也会感到愉快。
但做这种事,总要躲着他的蠢师父。
免得她看见,对他进行喋喋不休的心理教育。
她的一声“小柳儿”,让他颤栗,把他拉回理性的世界。
他洗净了双手,洗去那些怪恶心的血腥味,踏着夜色,回到她身边。
穷,没得钱住店,他和老妖怪只得风餐露宿,睡在这郊野。
老妖怪睡得很死,没个睡相地瘫在树下,剑被没尊严地丢在一边,手搭在剑上,嘴角张开,流着口水。
他安静地走着,像鬼魅一样来到她的身边,蹲下,迷茫地看着这只鬼。
他盯着她的侧脸,发着呆。
心里想:真丑。
其实老妖怪不丑,只是长得普通而已。
但他对这一类怪物的厌恶,导致他看谁都不顺眼。
他摩挲着剑刃,竟是有那么点冲动,想要给这怪物来一剑。
女子的尖角真是怪诞极了。
他依然对他不理解的真理抱有疑虑,他想,若是有机会,得把这群怪物们都抓过来,做几套实验。
他贴近女子的脸,指尖擦拭着剑刃。
老妖怪不知感受到了什么,迷迷糊糊地将眼睁开一条缝,又迷迷糊糊地叫道:“小柳儿?”他心中一惊,忙往后退去,迅速站起,转头看向远方被夜幕吞没的群山。
她翻了个身,又眯上眼,懒懒散散地问:“......怎么啦......天亮了吗......我......我再睡会......”
她的呢喃声越来越小,她又坠入梦境了。
而他往自己手腕上割了深深的一刀,鲜血涌出。
疼痛让他彻底清醒过来。
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
他打点着行囊,在镇子上到处走走逛逛,看看还有什么要买的东西。
老妖怪戴着她那张丑得不行的笑脸面具,给镇里的小屁孩变戏法。
他有些无所事事,看见街边上有卖糕点的,想到他的便宜师父最喜欢吃这种甜腻得掉牙的玩意,便走到摊子边上买了两块。
店家笑眯眯地给他包好,说这是自家做的花糕,可好吃了。
他接过,道了谢,在糕点腻人的香味中,他看见那蠢货向他招着手。
她慢悠悠地走着。
一面招手还一面扯着嗓子大喊:“小——柳——儿——”
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丢人似的。
她脸上还带着那张面具,眼下勾着蓝色油彩,跟这张笑面一样,他敢肯定,在面具之下,她也定是笑得没心没肺。
“小柳儿,把手伸出来!”她走到他面前,站定,闻到糕点的香味,又道:“欸,你买了糕点啊,是不是要孝敬给为师我呀?要表扬。”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猜着他师父是不是在咽口水。
“闭上眼!闭上眼!”
啧。
他乖乖照做地闭上眼。
有什么小小的东西被放在了他的手心。
小小的,轻轻的。
他皱着眉,睁开眼,看着手心的两颗糖,怔住,不知道老妖怪又要做些什么。
她拉着他手臂,往镇子外走,一面走一面说:“生日快乐呀,小柳儿。”
她看上去挺开心的,又或者说,她没有什么时候是不开心的。
而他有些迷茫,什么生日?他的生日?
他懵懵地跟着老妖怪走,一面听着老妖怪说些有的没的废话,一面开始思索。
生日?
他似乎想起来,在他初拜师的时候,她曾经问过他的生辰。
麻烦的简直跟他亲妈一样。
但他哪里记得他的生辰,这些都是没有用处的垃圾信息,他早已将其丢弃,便有些不耐烦地对女子说不记得了。
老妖怪就说,那我可就把捡到你的这天定为你的生日啦。
随你,他说,也没放在心上。
他捏起那颗糖,发起了呆,糖果被透明的糖纸包着,在阳光下散着彩光。
“你可别嫌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她挠着脑袋,打哈哈,“对啦,礼轻情意重,这里面可是师父对你满满的关怀!那群小孩送我的,送了我三颗,我自己吃了一颗,超好吃!”
当走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她抬起手将脸上那面具摘下,露出一脸傻笑。
“我们来吃糖和花糕吧,为师现在还没有钱,等到明年,为师送你一个炒鸡棒的礼物!”
他望着老妖怪,愣了会,点点头。
花糕好甜啊,甜腻得简直要把牙给甜掉了,他吃着糕点,看着女子像条恶犬一样凶狠地吃着东西,他觉着自己是被这傻子传染了,有点儿想笑。
那老妖怪看着他,睁大了眼睛,一面啃着点心,嘴巴塞得鼓鼓,一面指着他道:“笑了!笑了!小柳儿你笑起来真好看,比我哥还好康!”
“那,师父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呢?”他倒也不收起这笑容了,温和地问她:“徒弟会好好记着的,到时候定有礼相赠。”
“真哒?”
“真的呢。”
他凝视着那抹青色,有风吹起她的长发,发丝碰着了他的面颊,凉凉的,痒痒的。
她伏在他肩头,笑眯眯地轻声跟他说着,他望着她的侧脸,竟是觉得几分眉眼如画。
即使那是个怪物。
小柳儿给老妖怪过的第一个生日,他送了她一个保温杯加包枸杞,美名其曰是要她养生。
结果被老妖怪追着打了半条街,原因是:谁过生日送杯具的!
这一年的他依旧没能打过她,老妖怪开了嘲讽技能,说什么时候打得过她了,就把追云送给他。
啧。
小柳儿给老妖怪过的第二个生日,他送了她一柄紫檀木削的长手杖,上面刻着云彩和飞鸟,这是他亲手做的,做的可精致了。
老妖怪的腿脚越来越不好了,他买了一些药材,天天给她捶腿,老妖怪有时候疼得厉害,在那痛得直骂脏话。
但她依旧挂着那蠢笑,依旧跑到外面当她那除恶扬善的大侠,依旧去卖艺,依旧如那萍草一般随风浪四处漂泊。
这一年,他依旧没能打过她,她戏谑道:“小柳儿,哪怕只有一只手,为师也能吊打你。”
啧。
在心里暗骂完这老妖怪真讨人厌后,他接着乖乖跑到她跟前,小狗腿子样的给她捶腿。
老妖怪,他想,好像瘦了点。
那一年,他杀了两只怪物。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呢,他竟是一点恐惧也没有。
毕竟那两只怪物死的活该。
杀人的那天是个挺好的日子,那蠢货拉着他去卖艺。
有个小鬼,吵吵嚷嚷着要“变戏法的大姐姐”抱。
他父母没得个办法,怎么哄那小屁孩他都不听,只得求助似的看向他师父。
她倒是不嫌麻烦,抱起了那小鬼,还给他看小火苗,玩得很是快活。
可就在那一瞬间。
那讨人厌的小怪物扯下了她的面具。
一时惊愕,没人反应过来。
大人们倒是很快地回过神,恐慌地看向她的脸。
她是个矿石病患者呀。
看来这个镇子,是不欢迎矿石病患者的。
他皱着眉,跑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那对夫妇惊恐着从她怀里抢回孩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小屁孩不明事理,趴在他母亲的背上,回头叫着:“漂亮姐姐抱。”
几个年长的孩子知道些东西,沉默着从她身边跑开。
小镇居民可真不讲理,他们谩骂,他们拿着东西砸她,但都被他一一拿剑劈了下来,他们生气的样子吓人极了,狰狞着一张脸叫他们滚。
她垂下眼眸,有点难过地笑了笑,说,好吧。
他反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了,便笨拙地给她买了很多的点心。
糟,跟她呆久了,智商也下降了不少。
她看着那摞糕点,笑着说,谢谢你,小柳儿,我没事,我早就习惯啦。
她抱着脑袋,说,若是以后感染者也能光明正大的活着,也能有什么了不起的组织为感染者发声就好啦。
她拿着手杖出去了,说是出去逛逛,不要担心。
眼底是落寞。
他留在原地,没追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些许风吹草动,心下提起警惕,爬上树隐蔽了起来。
来的人一副宗教打扮,手里拿着小神像。
是忘却了许久的,所厌恶的神。
“他们说的那个感染者,就出现在这附近?”
“那群村民说是在这附近没错,若是遇见了,那便立刻动手,这种怪物......这种被神明所厌恶的肮脏之人,不应当活在世间。”
没有来的,他心里升起无名之火。
“你说,谁肮脏?”
不死的怪物出现在他们身后。
他抚着剑刃,嘴角挑起。
身上满是血污与伤痕,可他并不在意,只是痴迷着,一剑一剑砍在那尸体之上。
可是。
他的动作一点一点慢了下来。
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竟然也会感到恐慌。
他竟也会感到恐慌!
他在害怕些什么?!他用那双血手狠狠地抓着脸,怕那个只会叫“小柳儿”,只会傻笑的蠢妖怪?
对啊,他怕呀,他可真怕那声傻里傻气的“小柳儿”。
他咬咬牙,提起包裹和那两尸体跑出林子。
木杖敲击在地,发出轻快的声音,像是奏着小曲。
伴着那小曲而来的,是老妖怪的声音。
“小柳儿——我回来啦——”
她笑眯眯地穿过林子,看见她的小徒弟靠在树上,拿着帕子优雅地擦手。
唔,真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就连擦手都能擦出一种了不得的感觉。
她走到他身边,看见他一头湿发,浑身上下都带着股露水的寒气,还换了身衣裳,甚至周身还有着格外浓郁的花香。
“小柳儿!你是去找小姑娘私会去了嘛?打扮得这么人模狗样的。”
他咬着后槽牙,心想,这老妖怪可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但他松下一口气来。
还好。
那股子血腥味,她没闻到。
小柳儿给老妖怪过的第三个生日,他在炎国一个和平友好的江南小镇上给老妖怪买了一个小院子,院子外是热闹的临水街市,院子里种着棵大柳树。
他不再希望这家伙随波逐流了。
她站在小院子里,发了好久的呆。
她问,小柳儿,你哪来这么多的钱。
他说,师父,聪明人的挣钱方法可不止卖艺这一条。
欸,你不会卖身了吧!老妖怪一惊一乍道。
他强忍着自己不去打这女人。
老妖怪在树下站了好一会,回过头,眼里尽是笑意,那眸子和柳叶搭配极了。她就这么笑着,认认真真地对他说:“谢谢你啊,小柳儿。”
“真的,谢谢你。”
小柳儿那年打过老妖怪了,他又快又准地挑飞了她的木剑。他登时有几分愣神,他终于打过这怪物了,这是不是说明,他不再需要这个蠢女人了呢?是不是他就可以将这怪物给杀死,满足他那病态的渴求了呢?
小柳儿没有动手,可能也变蠢啦。
他乖乖站在原地,等着她说话。
老妖怪不说话,只是从背上取下那把追云,笑着递给他。
“恭喜你,小柳儿。”
他接过追云,剑锋出鞘,竟是雪亮依旧,没生过锈。
他的师父每天都在擦拭着这把剑呀。
他郑重地收起了剑,抬起头,看师父。
她可真是一点也不严肃,嗷嗷地叫着自己腿痛,要小柳儿背回家。
好呀,那小柳儿就把她背回家。
回家,他们回家。
“听说镇上来了一群了不得的科研人员呢!”她兴冲冲地扳着手指,对他说,“我听那群小屁孩们说的,可威风了呢。哇......是搞科研的......小柳儿和我哥也是曾搞科研的聪明人,要是你们遇到一起,肯定都要孤立我!骂我蠢!”
他无奈地晃晃头,接着拖地。
“我出去卖艺啦,小柳儿,记得买菜!”
“嗯,记着的。”
她带着木杖出了家门。
他拖完了地,去房里拿了些钱,一面寻思着还有什么没做的,一面打开门。
他看见了这辈子绝不想看见的人。
“......你......”
他看见了自己的梦魇。
“你怎么会......”
那颗满是仇恨与怨毒的心开始跳动了起来。
“通知总部......发现实验体01......”
他想起躲着老妖怪去屠杀源石生物的时候。
他开始渴望着鲜血了。
拿起追云的时候,他想,自己果然是个疯子。
“......那是......怎么会......”
啧,这男人真是啰嗦死了。
他眼神轻蔑,肆意而又畅快地笑着,双手沾满鲜血疯疯癫癫地抓着脸,那个男人和他带来的蠢家伙被他轻轻松松地解决,任由血溅出,落在他衣上,落在那树上。
真好呀,那个男人一脸的惊恐和困惑。
当年任人宰割的01竟也有力量了。
只是,这股子血腥味,不大好去清理,让老妖怪知道手了可不行。
他擦着手,望着那尸体,沉思。
那男人也是个鬼族的家伙,头上的尖角让他没有来的心烦意躁。
他的指尖窜出星火。
烧了吧,把这一切都给烧得干干净净的,一切都将会复原。
“小柳儿?”
熟悉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他的动作凝固了。
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他的手开始颤抖,疯了似的挠着有血污的地方。
“......小柳儿?”
她不出声了,她闻到了血腥味。
他僵硬地转过身,看着她。
“......师父......我......”
他看见她瞳孔紧缩,多好看的青色啊,那里面到底是没了他的身影。
她面色苍白,甚至不再多看他一眼。
她径直跑了过去。
跑到了那个男人的尸体身边,她跌坐了下来。
那柄紫木手杖被丢开,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她颤抖着嘴唇,她眼眶泛红。
她说:
“——哥!!!”
原来,那个男人,是她的兄长。
原来,那个将他一次次杀死,让他一次次肝肠寸断的家伙,是她的兄长。
他们可真是,一点都不像。
所以呢?
所以呢!
这是神明开的玩笑?
他竟会愚蠢到渴求一个童话般的故事,他竟也会做些天真的妄想!!!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从他遇见她,这便错了!
没准,她的出现,也都是一场欺骗,是这个男人安排好了的,一场实验!
他早该杀了她。
她早该杀了他。
他疯了。
他笑啊,也不再遮遮掩掩了,也不再扮演那些过家家的戏码了。
也不再是小柳儿了。
“来啊......我就是个疯子,来啊!来杀了我啊!你们这群畜生,怪物!老妖怪......你不是最喜欢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了吗......”他癫狂地笑着,提着那柄剑靠近她,“......我就是你最讨厌的那种怪物,那种反派......”
他蹲下,跟这蠢家伙平视着,他看见清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看见她在颤栗,但是,她的眼底既无害怕,也无憎恨。竟是一点多余对他情感都没有了,冷漠地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你那是什么眼神!”他近乎是吼了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把那追云塞在她手里,强握着她的手,剑刃对着自己。
“老妖怪,杀了我。”
反正他也不怕死。
老妖怪凝视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她只是,有气无力地碰了碰他的脸,手心冰凉。
她站起来,手里拿着追云。
她将剑刃对准了自己。
银光掠过,鲜血涌出,她闭上那双好看的眼睛,靠着树一点点倒下了。
她死了。
与他再无瓜葛了。
死了?死了!
他那讥讽的笑意凝固在嘴角,沉默着,又恶狠狠对那不再说话的人儿道:“你就是连死,也不愿与我说话?那你就死吧!死了才好!”
这辈子别再见面了,他们不是一路人。
一开始,就错了。
他踢了一脚那尸体,将情绪平静下来,洗了把脸,没去管这血腥味与一片狼藉,像往常一样出去买菜了。
买菜的大婶笑眯眯地送了他一袋土豆,让他有些疑惑。
一旁铺子的老大爷也扯过他,把糕点塞在他手上,没收钱。
“要对那姑娘好好的啊。”老大爷乐呵道。
隔壁家的小孩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送了他一把野花。
那小孩说:“生日快乐呀,大哥哥。”
生日?
原来,今天是他生日。
“小哥,这就出来啦?生日快乐哈,阿云姐呢,她之前回去叫你了,咱们已经准备好啦。”
说话的是街边卖艺的乐队小姐。
他不作回答,只是心中有点慌张,茫然地逃了回家。
家里的血气淡了点,她靠在树上,像睡着了一样。
他像失了魂似的跑到房间里。
他在枕头下发现了一个礼盒,包装得很丑,一看就是她的手笔。
他颤抖着拆开,把纸都撕烂了。
礼盒里的是一柄剑。
纸条上写着丑极了的字。
“生日快乐,小柳儿,为师送你一柄剑,比追云还要好的剑!它叫......算啦,你自己决定它叫什么。”她似乎在眼前笑嘻嘻地对他说着话。
他脑袋一片空白,跑了出去。
“老妖怪!”
“蠢货......”
他跑到她身旁,说来讽刺,沾满鲜血的柳条垂在他面上。
“......师父......”
她活着的时候总是笑盈盈的,充满生机,而死了的时候,确是严肃悲怆极了。
他哭了,一遍一遍地在她面前说着那些过去的事,说她想做的,他会一一帮她完成。
她连个笑都不会施舍给这个疯子。
有什么用?终究是来不及。
在泪眼朦胧中,他再一次看见了。
自身的代码。
他愈发憎恨起那神明了。
他似乎可以肯定,这个世界是何等的虚假了。
没准,他可以去触碰到神明的领域。
他要复仇,那群怪物的血不足以弥补他的痛苦。
他要弑神。
他要......
他想要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