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他们追过来了!”

“还有多远?”

“别问了!快把包给我!”

克兰达苏博士奔跑在“罗德岛”号宽阔的顶层甲板上,背后是气喘吁吁的临光副总指挥。等在围栏旁的是初雪,以及摞起来和她一样高的两个登山袋,她已经穿好了隔离服,把轻飘飘的长裙都藏在里面了——出了方舟,外面的世界可不那么友好。

只背着一个小包的博士显然比还穿着铠甲的女骑士跑得更快,他窜到初雪身旁,把登山包一左一右挂在前胸扎紧,初雪还想帮他拿一个,反被他捉住了手。

“准备好了?”

博士偏过头来看看初雪,她还在凝视着方舟之外的空间,脸有点点微红。

“呼——”

克兰达苏望望下面,这里距离地表有700米。

“博士先生!你…你要干什么!不要跑!”

临光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她实在是不明白博士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说,她到现在都没弄清博士到底在做什么。

“那我们出发吧。”

初雪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博士拉着初雪踩上了围栏,他们张开双臂,跳了下去。

“博士!”

临光的心脏几近停跳,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们跳下的位置,向下寻找二人的踪迹——

她看到,两只小鸟离开了罗德岛,一只黑色,一只白色。

“我要走时刚好碰到临光副总指挥,我还想骗她溜号,被她看到了背上的降落伞,嘿嘿嘿。”

“咖啡还没喝完呢,回去该凉了。”

“信标你带着了吗?”

“没有。”

“这可不妙,我也没带。”

两个人的电台里,他说得多,她说得少。硕大的头盔把他们的声音封闭在一个只有彼此听得到的狭小空间里。他和她呼吸的声音,吸气的声音,喘息的声音,彼此全知。

此时的两人,博士与圣女,正张开双腿与双臂,飞翔在罗西斯克盆地的无边旷野之中,罗德岛号正锚定于此,进行地底源石的开采与进一步加工。红色的石头与风沙组成了这里绝大部分风景,天仍然是蓝色的。在盆地之外,高耸的特莱华山脉一直绵延的远方、目力不可及之处。

去哪里?博士与圣女恐怕谁也不清楚,但也没这个必要。私奔这件小事,全部的意义都只在于出发,至于去哪里、做什么,都不重要。

他们正手牵着手,飞翔在苍茫的天地之间,背对着太阳、罗德岛号、副总指挥种种沉重的名词,逃离而去。

他们已经计划了将近一周时间了,起因是初雪“想去外面看看”的小小愿望。罗德岛固然给了她远离自己兄长的机会,她偶尔也会回到谢拉格,给那里思念圣女的民众们一点安慰,那时她的哥哥一般都会识趣地离开谢拉格一段时间。除此之外,初雪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出去转转,哪怕出去,角峰大哥也不会离开超过她20米的距离。没有办法,现在的世道,除了脚下这艘移动的船,哪里都太危险了。

能够独自一人,实在是很奢侈的事情。

这一点于博士来说也是不差的。人总是该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为什么要做,可是博士先生自打来到了罗德岛号,就没搞清楚这一点。指导研究也好,带队杀人也罢,他不喜欢被人推着过每一天的日子;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更不要说给自己一切的“功绩”——如果真的是的话——找一个存在的基础与发生的意义。无意义带来的是无止境的悲哀,或许正是这种悲哀将两个人吸引到了一起,让他流连于初雪温暖的膝上,让她拂去克兰达苏的眼泪。在这样的境遇里,能够飞逃出去,不失于是给自己、也给她,一个交代。

哪怕只是一会儿。

如果摘下面具的话,他们应当能够体会到劲风拂面的力道,但是不行,落地以后也不行。这里是源石贫矿区,虽然不至于满地感染源,但也说不准哪一缕风里含着两块源石粒,可能性的威慑力在这个世界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放大。按照之前考察的周边地图,西北大约6公里处有一处地台,可以看到远处巍峨的群山,那里是他们的目的地。克兰达苏的手还拉着初雪,他轻轻咳了一声,说道:

“我在雷达上标了一个点,上面标尺还有700的时候拉开降落伞,明白吗?”

“我明白。”她轻轻地回答道。

“好。”克兰达苏抽抽鼻子,“该怎么落地还记得吧?之前教过你的。”

“我还记得…不过……”初雪停顿了一下,声音更小了,“我好像有点记不住了……”

“嗯……”克兰达苏撇了撇嘴,“没事,我来搞定。”

“我要先行落地,然后把你接住,操作我会通过无线电告诉你,明白了吗?”

“好。”

“好的。现在我需要你先减速,记得怎么做吗?”

“这个我记得。”初雪抽抽鼻子,“上半身向上扬,增大风阻……”

“对,没错。”克兰达苏的语气更缓和了一点,他觉得自己好像吓到初雪了,“那,我先放手了?”

“你…你放吧……”她几乎要哭出来了。

“别害怕,没问题的,你可以做到的……”

“我爱你。”

说罢,博士在初雪惊讶的视线中松开了左手。

“初雪,减速。”

她还是很害怕,二人几乎还是在平行飞翔着。还有5公里多一点,空间不多了。

“扬起上身,将身体向后伸展,很简单……”

她还是做到了,二人的距离正在快速增大,克兰达苏正在加速向下俯冲,他落地后只有不到10秒中的时间调整,然后就要把他心爱的圣女从天上接下来。

“不要怕,继续减速,700米处开降落伞,保证速度降到25公里/时以下,记住了吗?”

“记住了。”

“那待会看你的了。”

博士已经没有时间继续安抚初雪了。他再次调整身姿,以最大仰角为自己踩下刹车,以这个速度打开降落伞,他会把自己的肋骨扯下来的。呼啸的风声拍打着他的面罩,水汽在上面凝成露珠,转瞬间消失在风中。这样的体验让他的身体回忆起一次失败的跳水,他像块石板一样拍在水池里,幸亏高度很低,否则他也就没有今天了。

速度差不多了,博士拉开降落伞,他被狠狠地向后拽了一下。待速度急速下降到可以落地的程度后,他打开背包上的推进器,进一步向下加速。他早降落一秒,就能多出一秒来为接住那个女孩子做准备。

他落地了,速度还是有点快,这让他摔倒在了地上,降落位置倒是很准确。博士顺势解开胸口挂着的登山包,脱下降落伞包,转过身来,面对着已经打开了白色小伞的初雪,张开了双臂。

时间不多也不少,初雪的时间掐得很准,这让她落地的速度没有博士那么快。辅助落地装置为她折去了不少速度,克兰达苏快步倒退几步,稳稳地把初雪抱在了怀里,她并不重,但博士还是向后仰倒到了地上,这是为了卸掉下落时额外的动能。

“呼…呼……”

两个人粗重的喘息被伞布盖在了下面,这是四野唯一的声音。

初雪的面罩抵在克兰达苏博士的上面,他们的面容被分隔开来,初雪的眼睛红红的,克兰达苏却在笑。

“非常棒的着陆,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

他伸出手来,想摸摸初雪的脸。但面罩很厚,摸不到。

“我……”

初雪撇撇嘴,垂下眉去。

“我挺重的吧?”

“还…还好。”

“什么还好!”

初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的头盔紧紧地贴着克兰达苏仰倒的胸膛,双臂环着他的腰。博士真是坏透了,为什么要答应她这么任性和危险的要求呢?

一声叹息从克兰达苏的喉中溢出,他有点喘不过气了。

“来,让我动一下......”

克兰达苏把双臂从初雪身上挪开,他打开了面罩的密封栓,“呲”的一声,密闭的环境开了一条缝,紧接着,博士把整个头盔掀了下去,汗水从他浸湿的发梢滴落下来,把红色的土地染成血色。

“你在干什么?快戴上啊!”

初雪被博士的行为吓了一跳,她抓起被甩在一边的头盔,笨拙地找着上面的气栓,克兰达苏握住了她冰冷的双手,把它们放在了自己的脸上。

“嘘……没事了。”

他坐起身来,把初雪拥入了自己的怀里。

这很危险吗?好像是。但相对于在城市废墟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与那些蒙面人作战,这又显得没那么危险了。有人说,人在面对危难时分泌的肾上腺素如果反复刺激神经,会让人对这种刺激产生致命的依赖。克兰达苏觉得,或许自己正在滑入这个漩涡之中。安排这样一次“旅行”,进行这样一次空降,乃至于掀掉自己最后的保护罩,都是他对死神的挑衅与诅骂。这样的行为不负责任且毫无意义,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这也是为何他现在无比的后悔,在看到初雪的眼泪之后。因为被爱,所以恣睢,克兰达苏博士,你是一个多么恃宠而骄的人啊。

他紧紧地抱着初雪颤抖的身体,仿佛一不留神就会被风沙吹去一般。他伏在初雪的颈边,那里只有防护服寒冷的塑料气息,但他依然感受到了女孩的温度与香气。他抬起头,初雪正在拧开她自己头盔上的气栓。

“别……”

初雪猛地把头盔扔到一边,她银白色的头发飞扬开来,被金黄色的太阳点燃了。她就是光,是盲眼的克兰达苏的生命中的第一束温度,此时的她正傲立于风暴之中,如同她鲁莽的上司、爱人一样。

博士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他明白她的意思,因此更加无言。他们彼此额头相碰,呼吸相交,鼻尖与鼻尖沟通着心底最为隐匿的欲望与悲凉。他们都是被抛弃的人,他们都没什么好怕的了:唯一值得害怕与庆幸的是,他们因为彼此又拥有了新的脆弱的软肋。

“对不起,我让你害怕了。我向你道歉。”

“你就是个坏家伙,克兰达苏。”

初雪把博士按倒在砂石覆盖的陆地上,深深地吻了下去。

不似过往那般浅淡安恬,这是狂热浓烈的一吻。仿佛这是他们生命的终点、人世的末路、天地行星的最后五分钟一般。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良知、道德、爱与忠诚都显得愈发稀有与可笑;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如此热烈地,不计安危、不论代价地相爱。

如果满目所及皆是黑暗,那么,我就是你眼中最后的光。

初雪抬起头来,她的眼中已没有泪水。克兰达苏绿色的瞳孔如同旧日世界中初春的湖,漾出两道清波。初雪曾经说,她就是因为他的眼睛才喜欢上他,因为在那里,她看到了自己。

初雪再一次俯下身来,她温柔地吻去博士眼中的泪水,她爱他,所以不想见他流泪。

“快起来吧,博士先生。”初雪爬起身来,向克兰达苏伸出了右手,“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呢。”

他们走了一段路,翻越了一个山头,在小山包的顶部坐下了。在他们目力所及之处,罗德岛号正懒懒地匍匐在群山环绕之中,铁灰色的外壳在阳光照耀下业已有所软化。这是夕阳的最后时刻,红色的群山被金色的阳光染成一片辉煌,也照耀着彼此相拥的二人。

“你这个大包里装的是什么?”

“这个啊,”克兰达苏爬起身来,把登山包拉开,里面是一个木盒子,再打开,一把吉他静静地躺在里面。“这个是吉他,你见过吗?”

“这个我见过,罗德岛号地下五层那里有一间屋子,里面放着好几把这个。”

“罗德岛还有这样的好地方啊…我也才知道。”

克兰达苏随手刷了几个单音,清清嗓子,说:

“我来为你唱首歌吧。”

这是一首来自克兰达苏家乡的歌,那些长着熊熊耳朵的人们,个个都是艺术家。哪怕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身份,他仍然还记着那些音乐,那是他身份的最后证明。

旋律很简单,他轻轻地唱了起来。

“Ты неси меня река(带我走吧,河流啊)

За крутые берега -где поля(去那陡峭的岸边)

Где поля мои поля -где леса(那里有我的原野)

Где леса мои леса -ты неси(那里有我的树林)

Ты неси меня река(你带我走吧,河流啊)

Да в родные мне места-где живет(带我到我的故土)

Где живет моя краса(那里住着我美丽的姑娘)

Голубы у нее глаза(她蓝色的眼睛)

Как ночка темная(如同深沉的夜晚)

Как речка быстрая(如同湍急的溪流)

Как одинокая луна(如同孤独的月亮)”

一曲唱罢,他放下吉他,凝视着初雪的双眼。

“能听懂吗?”

“我不会你说的语言。”她的语气安宁而坚定,“但我能听懂。”

“我知道你能。”

博士笑了。

“一直都是。”

初雪也笑了。

“你刚刚在天上的时候,松开我的手的时候,你说什么来着?”

“这个啊,我……”

克兰达苏嘿嘿一笑,仿佛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他突然正色问道:

“你带信标了吗?”

初雪茫然地摇摇头,“你不是说你带着了吗。”

“我也忘带了,这下可糟糕了。”

初雪显然发了急,她站起身来,叉着腰嗔视着博士。

“那可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别慌,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

没等初雪再问,克兰达苏跳起身来,把圣女拦腰抱起,旋转起来。

“他们会看到你的光芒的,圣女阁下。”

“不信你瞧。”

在飞旋的视野中,初雪看到,罗德岛号的侦察直升机已经起飞了,正向着他们的方向飞来;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信标正在登山包里哔啵作响。

“你刚刚问我我说了什么。”

“我爱你,这就是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