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之前,天地间最黑暗的时刻,我们在海滩边小憩,稍作调整。

瘫在沙滩上仰望天空,我看不见繁星点点,只有被层层雾霭黯淡了光芒的月亮。

“W,整合运动为什么要对你下手呢?”

W耸了耸肩,没好气地吐了吐舌头:“因为他们只想要你...无论旁边有没有我。也许对塔露拉来说,一个不听话的佣兵头子还是尽早排除掉比较好。”

“这样么......”我咀嚼着她的话,兴许是被环境所感,我的语气带上了些许矫情的忧伤。

“狡兔死,良狗烹......是这样说的不错吧。”嘿嘿笑着,W大大咧咧地躺到我的身旁——我立刻逃跑似的挪动身子,不知为何,我在她的话中完全听不出悲伤的意思,“没办法,毕竟是拿钱办事的家伙,不受信任也是很正常的吧。”

咬了咬唇,我犹豫再三,还是提起了那件事:“你的矿石病...怎么样了?”

我看不见她的面部表情,但她的确沉默了片刻。

“虽然我是整合运动干部,但博士,并不是每个整合运动的人都是感染者,也有人是因为信仰,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加入整合。当然啦,我只是为了钱。”

撒谎。

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松而俏皮,那点带着戏谑成分的坦诚如果放在以往,一定能把我骗过去......

我没有尝试与她辩论,只是从口袋中拿出那块黑色的矿石,放到W的手中。

她漫不经心地将它举到眼前,我注意到她的手部微微一颤,脸上的笑容险些分崩离析。

我忽然有些后悔将证据摆在她的面前。我不敢再说下去,不敢再触碰她心中的伤口,我只是坐了起来,静静注视着她。

有那么一瞬想抱住颤抖着的她,但我最终没有那么做。

良久,W轻轻放下了那块石头,深吸一口气,但并未看向我——她不敢。

“我病得很重。”

我的手不自觉间握紧,满把的沙子从我的指缝中逐渐流失:“罗德岛有暂时抑制矿石病的药物,凭着那个你能再活一段时间......直到我们把解药研制成功。”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位整合运动干部说出这样的话,似乎这几天的她在我心中留下了另一个印象——她忍着病痛,顶着高压,为了一个过去的影子来到我身旁,然而我甚至无法报以哪怕一点可怜的温暖。

我感到有愧于她,即便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也绝不希望W就这么死去。

她又笑了,笑得悲切,笑得凄凉:“我不可能去罗德岛。”

沙子不再流出。

“这能让你活下去......”

“哪怕代价是余生被禁锢在病床上?”她辛辣地嗤之,笑容不再,她忽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神中是不可一世的傲然,“你明白的......博士,你本来应该明白的。金钱无法束缚我,权力无法支配我,甚至连这空壳,无论是死是活,都无法改变我。”

......

她压根儿不是什么佣兵,W就是W......

我在自以为是地说什么啊。

血从指缝间流下,白沙上染了点点殷红。

我尝试压制感性的冲动,理性地去思考,但我做不到。

我压根儿不了解情况,却固执地想要干涉W的选择...到底是什么在让我像睿智一样毫无理由地苛求她,一次又一次。

我死死盯着那个不屈的灵魂所栖居的躯壳,明明大脑中一片空白,字眼儿却从牙缝里一个一个地挤出来:“我希望...我希望你...活下去......”

我无法想象我此时的狼狈,双眼酸涩却挤不出一滴泪花,声音低沉而沙哑。

W又一次沉默下来,她有些僵硬地低下头,目光与我相接。

我意识到她坚硬的外壳被逐渐软化,意识到剑拔弩张的W正在卸下武装。

许久,她叹息着,在我面前跪坐下来...然后轻轻抱住了我。

“您...真是狡猾。”

“......”

“简直,像是回到了从前......”隐隐约约地,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W......”

“好啦,我会活下去的。”最终,她轻声向我承诺,给予我一时的安心。

我松开手,落下半把红沙。

“总之,继续享受吧——我们的七日之旅。”

“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分开。”

我一愣:“分开?”

“我得去准备一条船...这将是我们的底牌,整合运动很可能已经截断了黑车的轨道,不出意料的话,这会成为我们折回罗德岛的最后可能。”她的语气温柔中又透露着郑重,每一个轻飘飘的字都掷地有声,“而你,你要去黑市,去找那个叫叶可欣的女孩,她会为你提供帮助,安全的住所...我保证。”

我感觉手中被塞了什么东西——一个引爆器,款式和她的一模一样。

低头确认时,W松开怀抱,退后几步。

很奇怪,抬起头时,明明我和她离得那么近,却偏偏发自内心地感到遥远。

“W,那个数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瞥了我一眼,眼神孤寂,仿佛在看一位已逝的故人。

“你忘了。”

她笑了。

“你忘了。”

她哭了。

但她依旧没有回答,只是背过身,仰起头,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般顺着脸颊落下。

我也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望见东方既白,云角低垂。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