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冻土
1097年1月28日
得以梦见自由的代价
便是深埋于冻土之下
正义却不时作恶犬之势,展露锋牙
高墙之内,高墙之外
莫非同是地狱?
——Linked Horizon《憧憬と屍の道》
IKELOS_Reflection_v1.0.3
无影灯下,是一双戴着塑胶手套的手,然后是手中握住的手术刀,被手术刀打开的创口,最后是创口下的源石结晶。结晶的质感混着其上红黑的液体,拖出一道黏稠的光。
刀刃在划过皮肉时只发出了轻微的刮擦声,没能掩盖她走进房间的脚步。但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
“博士......你在做什么?”
他挑开肋骨附近的脂肪层,取出沾血的源石结晶。晶体落入金属盘中,发出清脆的震荡声。直到声音消散,他才掷出两个字。
“解剖。”
“这次是谁?”
“干员K.D.3.67号。”
“……他是为了保护你而死的。”
“我很感激。”
水流冲走源石上残余的血液,无菌布抹去源石上残余的水珠。他的动作熟练而匀称,仿佛已无数次进行过同样的操作。
“如果你真的感激他,就不该——”
“在最后的战斗中,干员K.D.3.67释放的源石技艺效果远超他原本的极限。虽然有些荒谬,但我猜测他体内的源石试图保护宿主。对这些源石的解析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矿石病与源石技艺的联系。”
在她回应之前,他就把结晶封进透明的塑料袋。凯尔希见过这种袋子:警察把它们称为证物袋,用于保存犯罪现场的证物。
包括谋杀案。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你还是不是那个默尔索。”
他拿起证物袋,离开了手术台。似乎直到走近房门时,他才意识到凯尔希还挡在那里。
“哪个默尔索?”他问。
“那个会耐心教阿米娅乌萨斯语的人,那个会为挽救特蕾莎不遗余力的人,那个会和我一起拍照的人,那个......以前的你。”
她捕捉到了他烦闷的眨眼。出乎意料地,这让她感到宽慰。
“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的话,我从未改变。”
“那么,是什么改变了?”
“局势。”
“内战的局势?”
他以沉默回应。
“昨天,又死了十七名干员。”
“我知道。”
“……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们不介入内战该多好。”
“你也知道,这不可能。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尽量避免无谓的牺牲。然后,尽可能从这片该死的地狱里得到什么。”
“这次,还是'治愈矿石病的线索'吗?”
“没错。”
她无声地让出道路。
他无声地离开房间。
——————
这座城市已经死了。
自从整合运动被驱出后,它就被乌萨斯拖回,随意丢弃在国土的边境。没有修复,也没有拆除,无人问津,仿佛艺术家不愿再次提起的失败作品。风霜啮咬着被炸掉一半的城垛残骸,吹落了灰色的细屑。我很难判断那究竟是雪花,还是混凝土的粉末,或两者兼而有之。
这就是切尔诺伯格。他沉眠的地方。我苏醒的地方。
由于担心引擎的声响会惊动敌人,我们把汽车停在切尔诺伯格城外,顺着城边的台阶向上爬升。从地基到城市主层的垂直距离是二十米,但眼前的楼梯看起来却永无止境。我握住铁质的栏杆,手掌感到刺骨的寒意。
“你说得对,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我甩甩头。
“我们每个人的死亡,都会为其他人争取宝贵的时间,为他们的胜利铺平道路。”
我把手掌拍到后颈处,试图用冰冷的触感驱散脑海中的声音。
“借由我们的鲜血,与和我们一同赴死的无数同胞的鲜血,萨卡兹的和平终将实现!”
等等.....这个声音......
“为了波洛涅斯!为了萨卡兹!”
“为了波洛涅斯!为了萨卡兹!”
“为了波洛涅斯!为了萨卡兹!”
这不是我的声音。他们......波洛涅斯......这个梦境,属于——
“默尔索?”
凯尔希站在前方的台阶上,拉住我的手,“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大概是昨晚没有睡好。”
“又是噩梦?”
“倒不是噩梦......被你做了那样的事,谁能睡得好啊。”
她歪头笑了笑,“那还真是抱歉?”
“也不用抱歉......”
我们提前半小时抵达了集合地点,切尔诺伯格城郊的一座广场。在阿米娅唤醒我后,我们就是从这里撤离至罗德岛的。广场旁的教堂已经倒塌,只余下几根石柱支撑着消失的穹顶。彩色的碎玻璃落在地上,尘埃遮住了它们原本的光亮;教堂内的塑像也在离底座三米的地方裂成碎块。现在底座上是一具极其逼真的少女雕塑,雪白的皮肤,深红的眼睛,双手高举漆黑的大剑,额头抵住剑格,仿佛向神明宣誓的——
......那是斯卡蒂。
她的眼眸与我交错了一瞬间,然后立刻转了回去,保持原来的动作。我背过身,假装没看见,直到背后响起了熟悉的呼唤。
“博士。”
“抱歉,等很久了吗?”
我递出为斯卡蒂准备的礼物:一盒产自摩尔曼斯克的黑鱼子酱。她接过铁盒,转了几圈,轻戳着上面的鲟鱼图案,哼出一小段舒缓的曲调;但当她看到抱胸站在边上的凯尔希时,歌声便戛然而止。
“哈喽,来晚了?”
我本打算做些什么以挽回僵硬的气氛,但一个活泼的声音打断了我。莫斯提马从广场对面走来,身后是闪灵和临光。她们手里握着的......那是棒棒糖吗?
“路上碰巧遇到的,就和她们一起来了。”莫斯提马说着,又把三根棒棒糖分别塞进我,凯尔希和斯卡蒂的手中。
“乌萨斯特产,甜菜棒棒糖,不好吃,但很有意思。”
为什么是甜菜?为什么是棒棒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大概每个人心里都是同样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这倒是抑制了刚才的尴尬气氛。
“唔……嗯,多谢了。”
我抬起头,对上堕天使愉快的笑容。她维持着这个笑容太久,以致于我难以想象她不笑时会是什么样子。
“总之,任务我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有一帮坏东西盯上了切尔诺伯格的石棺,想夺取里面的能源,而我们作为正义的伙伴必须去阻止他们——这样说没错吧?”
“......大概就是这样。”
“嗯,那就出发吧!”莫斯提马双手合十,“听说博士就是从石棺里苏醒的,那由博士来带路可以吗?”
“我......”
“说起来,石棺的能源好像在塔露拉离开后就停摆了,至少我的一个老朋友是这么告诉我的......既然如此,那些被称为麦斯克泰特的——”
“我来带路。”凯尔希平静地宣告。直到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被带入莫斯提马的节奏了。
她甚至没有用源石技艺。
“咳,这是通讯器。”我回归正轨,开始按照原本的计划分配通讯器,开展作战会议,就和以前对抗整合运动时所做的那样。
“......在这次作战结束后,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各位。”我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以这句话作为收尾,“是关于我的真实身份的......在那之前,还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不需要“为了波洛涅斯!为了萨卡兹!”这样振聋发聩的口号,她们的眼神足以给予我肯定的答案。
“那么,就出发吧。”
大概是因为没有整合运动的阻碍,从广场到石棺的路线比我记忆中短暂许多。但整合运动在此施虐的痕迹仍未被抹去,倒在路边的无名尸骨就是最好的证明,我无比痛惜地发现其中有一些尸体穿着罗德岛的制服。最后,我在一个残骸前停住了脚步。
那甚至都不是一具尸体:即使风霜摧残的冻尸都比它具备更多人的成分。那只是印在地上的焦黑人影,就像普通的阴影一样被拖长,也和普通的阴影一样没有高度。地表的剑痕把它和周边同样被烤成黑色的混凝土分隔开来,大概代表着敌人的最后敬意。人影的右侧落着半面盾牌,边缘已被烧熔得凹凸不平。
我在人影前跪下,闭眼,停顿了片刻。然后起身,带着他的盾牌一起。
我回来了,ACE。
和我最初的记忆一样,石棺的入口是一栋形似体育馆的建筑,它的本体则深植于地下。门前的积雪上仍留着新鲜的车辙,想必麦克斯泰特已经来到这里了。我举起枪,在建筑的外墙上留下一道弹痕,作为标记。像是是听到了枪声一样,大门缓缓向内打开。
“看来他们是想欢迎我们。”我说着,向建筑内踏出第一步。
无数弩箭从前方袭来。临光拽住我,举盾挡下几发弩箭,迅速撤到大厅内立柱的后侧。其他人也都躲到立柱后,挡住弹道。很快弩箭就停了下来,是没有弹药了吗?
“乌鸦嘴。”凯尔希小声抱怨。
“啧,看来不是那种欢迎 。”
我和莫斯提马同时探身,以子弹和法术对弩炮台发起攻击。子弹击中钢板的咣当声和反击的弩箭同时到来,如果晚躲一秒,现在就会被射成刺猬了。
“带有传感器的弩炮台吗......”
“法术不起作用啊。”莫斯提马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戏谑。
“那是军用规格的弩炮台。”凯尔希说,“无论是探测能力,射速还是防御力,都和整合运动的有天壤之别。麦克斯泰特......没想到他们还留着这种东西。”
“要是我认真起来的话,大概能把那块钢板打个对穿……但万一把房间轰塌就不好了。要试试吗,博士?”
“……还是算了。”
“那怎么办?如果被炮台困在这的话,可就没法继续了哦?”
如果能把弩箭的储量消耗殆尽......不,这样效率太低。一般来说,这种弩炮台都会有外置的供能核心。切断核心的能量供应,炮台也会停止运作。我又探了一次头,依稀能看见炮台底座的缆线通往后方。
“试着绕后吧。弩炮的供能核心藏在护盾的后方,我们分成两组,利用立柱的掩护调整位置,应该能抵达护盾无法防御的死角。”我环顾房间,计算着从立柱转移到立柱所需的最短时间,“临光,你的盾牌能在弩炮前坚持几秒?”
“只要能绕到那个铁疙瘩的后面,就好了吗?”斯卡蒂问。铁疙瘩,还真是个简单粗暴的名字。
“绕到后方,想办法破坏它的供能核心,或切断核心和炮台之间的电缆——这样就行。”
“我去。”
斯卡蒂从背后取下大剑,在我同意前就开始了行动。她顺着立柱的阴影向后跑,蹬上房间的内壁,然后……
她开始飞奔。向外倾斜的墙壁创造了爬升的陡坡。理论上只要速度够快,的确可以实现攀墙奔跑,但能真正做到的恐怕只有斯卡蒂一人。弩炮台发出刺耳的噪声,调整角度,试图跟上斯卡蒂的速度。前几支弩箭险些捕捉到她的脚后跟,但很快她的高度就超过了最大射角。它们徒劳地把弩箭钉在蓝色身影的下方,目送着她在墙上攀升,直至跨越半个房间。斯卡蒂的最后一次蹬脚踏碎了墙壁,把她向炮台后方的空间推去。如同掠食的虎鲸,她以大剑为支轴,在空中优雅地旋转了两圈,然后向下俯冲,反手握住大剑。剑身符文闪出凌冽的蓝光,在她身边聚成漩涡状的水流——
“解决了。”
相比冷淡的女声,爆炸的光亮和巨响更直观地告诉了我威胁已被排除。剑风甩过烟雾,斩出斯卡蒂的身影。一手扛剑,一手扶着被烈风吹动的帽檐。除此之外,似乎完全没有受到爆炸的影响。
“那就是深海猎人的战术吗?”莫斯提马问。
“......是啊。”我愣了一会儿才给出回复。
“呵呵,很厉害嘛。”
斯卡蒂没有说什么,但通讯器里传来一声满意的低哼。
在深海中,捕猎和战斗会同时在三个维度进行。不仅是前后左右,上下的死角也会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这就是深海掠食者的战术。独特的战术,加上能让这种战术付诸实践的力量,构成了罗德岛最为强大的干员之一。
只不过,周边的环境不足以支持她的战术......这种情况也时有发生。
从斯卡蒂落下的地方,地面开始产生裂纹,伴随着震动一路延伸到房间的各处。凯尔希抓住我的肩,抵抗脚下的晃动,但这持续不了多久。就连立柱上也因斯卡蒂的全力一击产生了开裂,把天花板上的尘土吹拂下来。
不好,要塌了——在这个想法成为现实之前,我还来得及和斯卡蒂交换一个无语的眼神。
说起来,她档案上的体重被涂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