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回首

1097年1月26日

当我回想起那一天

我多么渴望再回首

我想踏上折返的路途

默默地站在她的门前

——《冬之旅》 第八首 回眸

踏入房门时,迎接我的是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凯尔希用手撑起身体,恼怒地盯着我。

绿色。

“怎么出去了这么久?”

“......抱歉,回来晚了。”

我在桌上放下塑料袋,压皱了黑色的桌布。

黑色。

“你没事就好。”她放下手,重新躺回床上。仅仅数秒的起身就让她冷汗直冒。

“这么多东西?”

“一半是药,一半是早饭。先吃早饭还是先吃药?”

“药。”

果然是药。我取出几个药瓶放在床头柜上,还有一瓶矿泉水。

“这些是你说的药。”

“其他的呢?”

“我让华法琳调查了你的日常用药记录。”

“......多此一举。”

我从床上把她扶起,在背后垫了两个枕头,保证她能斜躺。

“这样疼吗?”

“......还好。”

凯尔希从药瓶中倒出几粒胶囊。胶囊的透明端是墨绿色的,不透明端则是黑色。

绿色,黑色。绿色,黑色。绿色,黑色……

“怎么了?”凯尔希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不,没什么。”我从床边起身,把更多药物放到床头柜上。她扫视了一眼药瓶上的罗德岛标志,没有更多的动作。

“这些是用来治疗矿石病的。”我告诉她。

“不是治疗,仅仅是缓解。”

“总比只用止痛药好。明明你平时也在用这些药,为什么不告诉我?”

凯尔希拿起药盒,用手指敲了敲,“你知道这些药物的机理吗?”

“干扰源石颗粒之间的信息素传递,以抑制源石在细胞层面的侵蚀。”

“副作用呢?”

“如果使用过多,可能导致体内色素紊乱。还有......”

“还有?”

“还有,会抑制源石技艺的使用。”

凯尔希点点头,“如果服用这些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将无法召唤Mon3tr。”

“你想把它也放出来看极光?”

“别开玩笑了。我说过,这次旅行并不安全,任何对罗德岛心怀怨恨的人都可能盯上我们。如果没有了Mon——嘶!”

凯尔希没能说完这句话。她痛苦地皱眉,抓住我的手臂。抓得很紧,指甲嵌进了皮肤,有点疼。但我想,与她感受到的疼痛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那些止痛药,根本不起作用。

“......对不起。”半分钟后,她才松开手。在我眼里是半分钟,在她眼里又是多久?

“吃药吧。”我捡起滚落到地上的药盒。

“那如果遇到危险......”

“万一遇到危险,我们就逃走。”

“能逃掉吗?”

“要是逃不掉,我就背着你逃。”

凯尔希转过头,身体轻轻颤抖着。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她其实是在笑。然后我才意识到,刚才那句话确实很好笑。

很好笑,很不合理,很不负责任,甚至没有经过大脑思考。

“谢谢。”她最后说道,从我手中接过药盒,却迟迟没有下一个动作。

“又怎么了?”

她无言地把药盒举到我眼前。此时我才意识到,那并非一般的口服药物,而是药膏。药盒上写的是,“涂抹在源石结晶覆盖处”。对凯尔希来说,大概就是背部。

虽然有些不合适,但我还是想起了这样一幕:慕斯的“猫猫”们经常会在地上打滚,或者在墙壁的拐角上摩擦脊背。我一开始以为那是猫猫在向我打招呼,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它们在想办法缓解背上的瘙痒。

而进化出直立姿态的我们,在“解决背后的麻烦”这一点上相比四足动物并没有特别大的优势。不然就没法解释为何炎国人会发明老头乐这种东西了。挠痒尚且需要器具协助,在背后涂抹药物更是......

“要帮忙吗?”

不出所料,说出这句话后我立刻挨了个白眼。

“当然,如果你能自己搞定的话......”

“不能,麻烦你了。”她把药盒用力拍到我手上,背过身去。我打开药盒,取出软膏,当我回头时凯尔希仍穿着那件白色的罩袍,一动不动。

“你得先——”

“我知道。”

“那——”

“不许看。”

“不看。”我安分地闭上眼。被Mon3tr戳死恐怕是世上最悲惨的死法之一,我可不想尝试。布料摩擦的声音持续了几秒,我又等了几十秒,才听到凯尔希说“好了”。

我睁开眼睛。虽然已有预料,但我看到凯尔希的背部时还是呆愣了数秒。无数源石结晶从体表刺出,密布于她瘦削的脊背。漆黑结晶和白皙皮肤的对比,甚至让我不可抑制地产生了眩晕感。

矿石病很疼,我不止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特别是与源石结晶贴合的皮肤,时刻会产生撕裂般的痛感。“想象一下源石在缓缓啃食你的身体”,这是我从一位感染者口中听见的说法。那还是个轻度感染者,而凯尔希的感染程度......

我努力压抑住想要表达同情的欲望,开始把药膏抹在凯尔希的背部。感觉很......冷。无论是室内的空气,手上的药膏,还是指尖触及的肌肤,都冷得让我感到恐惧。凯尔希在我的手触上背部时微微前倾,但没有其他动作,也没有说话。我安静地抹药,听见窗外传来柔和的噼啪声。大概是天上又开始下雪了;或者,是屋顶的积雪终于消融,落到了地上。

+......谁?+

在我触碰到她背部源石结晶的那个瞬间,这个声音直接进入了我的脑海。从音色来判断,像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

+你是?+短暂的惊慌后,我试着以同样的方式发问,没有收到回复。

+......我是默尔索。你是?+

+你们叫我Mon3tr。+

没想到我是在和那个源石生物对话。奇怪,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它居然会有自己的意志。

+真是失礼,明明赋予我灵魂的就是你。+

+……你能读到我的想法?+

+是你主动向我开放的。不仅失去记忆,连自己的源石技艺都无法掌控了么?+

+什么源石技艺?+

+……等等,你不是他,你是——+

仿佛细线被掐断般,男孩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结束了?”凯尔希问。

“嗯。”

她立刻开始穿衣。虽然没有被要求,我还是闭上了眼。

“感觉好点了么?”

“好点了。”

不是治疗,仅仅是缓解——这句话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还有其他药,也一起吃了吧。”

“我会的,还有......谢谢。”

说完这句话后,凯尔希才转过身。血色重新出现在她的脸上,眼睛也恢复成原先那池水般的沉静。但看着她的侧脸,我忽然发觉没那么冷了。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现在就可以出发了。”她说。

“还是再休息一天吧。”

我把早饭递给凯尔希,然后坐到桌边。

“对了,凯尔希......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唔嗯,怎么了?”可能是因为还在吞咽食物,她的声音有些含糊。我看着她手中被咬掉一口的面包,突然觉得这件事应该放到早饭后再说。

“我遇到W了。”

“整合运动的?”

“......对,就是那个。”

说实话,我本以为她的反应会更激烈一些。

“看来她没对你做什么。”

“除了骗我给她买药之外,确实没什么。只不过,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曾经的博士,他的眼睛是绿色的’......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回应。

“还有那张照片,我们一起拍的那张......第九张......在照片里,我的眼睛也是绿色的。”

再一次地,没有回应。除了面包塑料袋被抓紧时发出的声音之外,只有沉默。沉默,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了。

“我只想问,我......我还是默尔索博士,对吗?”

“你是。”我费了很大力气才从空气中捕捉到这句低声说出的话。

“......这样。”即使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内心的不安仍没有消失。真是可笑,三天前的我还对“活在曾经的自己的阴影之下”这件事恨之入骨,现在却在担心自己不是他。

“……等我们安葬完霜星,我就把真相告诉你。”

又是那句话。

“我会等。”

如果可以,我希望凯尔希从未说出那句话。

“哦对,临光和闪灵也在乌萨斯 ,据说是在追查一个由萨卡兹感染者组成的组织......所以,我就顺便把W出现在这里的情报告诉她们了。”为了排解恐慌,我努力寻找着可以继续的话题。但当我回身时,凯尔希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也是啊,她昨晚好像根本就没有睡着过。

“不是因为你才醒的。”此时我才意识到,昨晚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因为你才醒的,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矿石病很疼,疼得没法睡着——就这么简单。

在我为她盖好被子时,我发现她的左手中还握着面包。我笑了,感到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三件东西:我,凯尔希,还有那片面包。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那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