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I'm going to where the sun burns

And the heat stays in command

Come and lay by my side

Right here

——Daniel Lanois《Red》

他是在废墟中被找到的。

此时整合运动对切尔诺伯格的进攻已接近尾声。在实施了并不激烈的反抗后,乌萨斯军方就从切尔诺伯格撤出,把这座移动城市拱手让给整合运动。按理说顽固的乌萨斯军人不应如此轻易地被击垮,这其中或许隐藏更深层的政治阴谋或算计,但他不知道,也不在乎。

战斗结束后,当地人组织了搜救队。这些人原本是住在城郊的居民,幸运地躲过了整合运动的袭击。带领他们的是吕科斯少校——一位年轻的军人,年轻得本不应成为少校,但比他军衔更高的长官们都已殉职。他们在战场的废墟间徘徊,寻找其他生还的人,以及尚能使用的物资——后者对他们来说更为重要。

吕科斯在一个曾是教堂的地方找到了他。一位身形瘦削的青年,呆呆地站在倒塌的神像间,破烂的衣服上覆满了尘土,让肩上的红布和其下的伤口尤其显眼。

“转过来!”吕科斯向他喊道。他不打算显示自己的友善:他和他的小队已在这里徘徊了许久,没有找到任何可用的物资,无论是武器、食物还是净水。他们今天唯一的收获可能就是又多了一张需要吃饭的嘴。而且,那块红布让他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青年顺从地转过身,看向吕科斯。他的额头上有一道伤痕,血液从他的脸侧流下,或许这能解释他呆滞的眼神。没有武器,没有敌意,直到此时吕科斯才放下手中的枪械。

“你叫什么名字?”在医生为青年包扎伤口时,吕科斯向他提问。此时他才注意到青年比他想象中壮硕一些。那么,至少可以作为劳动力来使用。

青年蠕动着嘴唇,用并不标准的乌萨斯语给出回应。

“桑……桑托。”他掏出证件交给吕科斯,对方没有检查就还给了他。

“能走路吗,桑托?”他问。

青年沉默地点头,在医生用绷带替代了红布后把它收回口袋。

吕科斯拍了拍桑托没有受伤的那侧肩膀,再次惊讶于他的壮实,“很好,我们回营地。”

他们的营地位于切尔诺伯格的郊区,是搭建在坍塌房屋之间的数十顶帐篷。整合运动仍在切尔诺伯格的市区游荡,因此幸存者的命运也尚未明朗。乌萨斯会来救他们吗?大概率不会。整合运动会忽视,或者说会放过这些幸存者吗?吕科斯很希望他们会,但他绝不敢保证。

于是他为幸存者们安排了几近苛刻的任务。除开老人和孩子,所有人都必须投入到这些任务中。一部分人选择加入搜救队,在废墟间寻找资源;留在营地的人也不能闲下来,身强体壮的人被命令搭建简陋的临时工事,吕科斯希望这些工事能在整合运动进攻时拖延他们的步伐;较为瘦弱的人则负责分配营地里的资源,把已经所剩无几的食物和饮用水按人数进行细分。一个拳头大小的黑面包和一壶带着铁锈味的水。在此之前,很多人都无法想象这些资源能维持一个人活过一整天。资源的匮乏自然引起了抱怨,但吕科斯的士兵们用手中的武器确保了这些抱怨仅停留在抱怨。他们同样肩负着守夜的职务,当幸存者们拖着酸痛的肌肉沉入睡眠时,士兵们都会把守在营地边缘,确认他们能迎来下一个日出。

讽刺的是,整合运动号称要寻求的“平等地位”在这个营地简单地实现了:感染者和普通人一同工作,一同进食,一同休息,不再有任何隔离或歧视。毕竟,如果你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第二天,矿石病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桑托很快就习惯了营地的生活。作为吕科斯眼中的强壮者,他被分配了修建工事的任务。与其他幸存者相比,他的技巧并不熟练,但他用坚韧和力量弥补了这一缺憾。

“桑托!”某天下午,另一个挥舞着铁锹的幸存者朝他喊道,“我们来比比谁砌得快,怎么样?”

桑托笑了笑,沉默地接受了他的挑战,也同样沉默地赢下了挑战。

那天晚上,当桑托正在帐篷里准备睡觉时,一个男孩来到他身边。

“他们说你叫桑托?”他小声问。桑托在领取食物时见过这个孩子:卷曲的金色头发,湛蓝的眼睛,如果不那么脏的话,应该很可爱。

桑托闭上眼,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但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男孩仍执着地站在他身边。

“怎么了?”他烦闷地问。男孩瞬间露出了怯懦的神色,“只是……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拿出证件递给男孩,他仔细看了一遍之后才还给桑托。

“嗯……我是伊柳沙。”男孩说。桑托没有理他,他翻了个身,很快就开始打鼾。

2.

Well the buzzing, the stink

And the choking

I can't stay no more

Come and lay by my side

Right here

Red, I need you and the world

——Daniel Lanois《Red》

第二天,搜救队依然没有带回任何可用的物资。唯一能称为收获的是从战场上捡回的武器,但吕科斯仍在考虑是否要把它们交给幸存者。队员们扛着沉重的武器走过工地,桑托放下铁锹,观望着他们把武器放进仓库。

“据说大部分是整合运动的武器。”从他身边传来一个声音,又是伊柳沙。他叹了口气,继续工作。

“你该去做你的工作。”他说。

“我还没有到需要工作的年龄。”伊柳沙又向他靠近了一步,掀起的灰尘弄脏了他的衣服。

“你几岁?”

“十二岁。”

“那你应该回你父母那里。”

“他们……死了。”伊柳沙悲哀地说,“死在整合运动手里。”

握着铁锹的手微微一僵,“……我很抱歉。”

“没事的。”伊柳沙用肮脏的袖管擦了擦眼睛,“这里的大家都失去了很多东西……我想你也是。”

桑托用铁锹的清脆声响回应了他。伊柳沙想了想,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掰下一半,“吃吗?”他问。

“你从哪弄来的?”

“......家里的最后一块巧克力了。”

“那,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你看起来很累。”

桑托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巧克力。品质并不好,而且已经因体温而融化了一小部分,伊柳沙一定把它藏了很久。

即使如此,这仍是块巧克力。

“谢谢。”桑托说。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块布,“我没有什么能……”

“没关系。”伊柳沙笑着咬掉了剩下的一半,“我只是很喜欢桑托这个名字。”

桑托的下一铲带出了土里的杂物:一根鲜红的布条。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带着伊柳沙一起。

“怎么了?”伊柳沙困惑地问。

“……没什么。”桑托说,“只是……我以为那是整合运动的——”

“等等,这下面!”伊柳沙大声说,恐惧地攥住他的衣角,“这……”

闻声而来的人们很快就挖出了土地下的东西。那是一具肩缠红布的尸体,双手反握着太刀,服装上印有整合运动的标记。他已经死去很久了,或许是在攻城时被杀死的。吕科斯称他为复仇者,据说,这些人是整合运动的精锐战士。

他们焚烧了尸体,把骨灰洒在地上。没有人抗议这种亵渎,如果不是因为吕科斯的阻止,人们甚至会在那之前就开始毁坏尸体,以发泄他们的仇恨。桑托没有加入到这场闹剧。坐在营地里最远的角落,和伊柳沙一起。

“我父母以前说过,整合运动是为了感染者而战。”伊柳沙说,触碰着自己手臂上的源石颗粒,“他们一直是这么说的……直到整合运动真的来了,然后杀死了他们。”

“……拿上这个。”桑托把一个药瓶塞到伊柳沙手中,药瓶表面还沾着干涸的血迹。

“这是什么?”

“抑制矿石病的药剂。虽然不能完全根治,但至少在发病的时候能让你好受些。”

桑托发现伊柳沙盯着那团血迹,又补了一句,“从那具尸体上拿走的。”

伊柳沙犹豫地接过药剂,“这么说,整合运动还是会想办法治愈矿石病的。”

“不。”桑托的声音近乎低吼,“这是罗德岛的药。在来到切尔诺伯格之前,整合运动突袭了罗德岛,夺走了那里的药物,分配给感染程度最严重的人,这样他们就能——”

“这样他们就能继续活下去?”伊柳沙问。

“……这样他们就能继续战斗。”桑托逃避了伊柳沙的眼神。

“你真的很了解整合运动。”伊柳沙平静地陈述。桑托这才意识到,他可能对眼前的孩子透露太多信息了。他不该那么松懈的。

“我——”

“我认识桑托。”伊柳沙打断了他,“他曾是我的邻居。是个很好的人,一个月前还参加了我的生日宴会……你和他的确长得很像。”

桑托把手背到身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解决掉眼前的这个男孩,然后在其他人意识到之前就离开营地——现在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吕科斯身上,他应该能轻易做到的。

伊柳沙离开了。桑托看着他离开。

3.

It seemed to make sense

When Brother Santo said

One more run be enough

Going to be enough

——Daniel Lanois《Red》

他们在向前推进。

浓烟遮蔽了他们的视线,但他们知道自己应该前往的方向。弩箭呼啸着从身边擦过,插进背后的水泥墙。从刺入墙面的深度来判断,这些弩箭应该是由弩台射出的。

一支弩箭擦过塔洛斯的脸侧,他幸运地躲过一劫,但身后的人没有:在弩箭刺破他的眼眶之前,他只能发出一声闷哼。

倒下的是谁?桑托没有时间想这个问题。兜帽遮住了每个人的面容,倒下的可能是夏尔,赛里昂,马库什,或者瓦瑞尔;如果五秒前他没有侧身的话,那就会是他自己。

透过迷雾,他看见教堂的尖塔被炮弹击中了。描摹着神话场面的彩绘玻璃是最先破碎的,然后整截尖塔都开始栽倒,即使在落下时仍显得优雅无比。尖塔的坍塌可能破坏了弩炮,因为接下来他们只受到了零星的反抗。塔洛斯在一块石头砸到他的额头时发出哼笑。石头,这算什么。

他翻过断壁,发现自己是第一个登上平台的。那里的人似乎没有预期到他的出现,直到此时才开始拔出武器。太慢了,塔洛斯在他们能战斗之前已经夺走了两条性命,他反手握住的太刀上的血迹证明了这点。

第三个人朝他冲来。他手里挥舞的不是寻常的武器,而是……一把铁铲,像是园丁会用的。塔洛斯犹豫了一下,然后划破了他的喉咙。剩下的人连武器都没有,他们紧张地握住弩箭或石块,好像这能对他造成任何伤害似的。塔洛斯只用一声怒喝就吓走了他们。

他没有去追赶那些人:这附近都是战场,他们是活不下去的。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同伴。或许是死了,或许是去了其他区域。无论如何,他都——

从远方传来的嚎叫把桑托从梦中惊醒。他迅速起身,却发现身边的人仍安稳地睡着。

大概是自己听错了,他想,要么就是某位幸存者终于发疯了。桑托长呼一口气,准备再次入睡,但当他再次把头靠到枕头上时,他又听到了低沉的呼噜声,以及爪子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响声。从声音来判断,可能是大型野兽。

在切尔诺伯格的郊外,野兽并不罕见。但从来没有野兽能来到营地内部,吕科斯的士兵们会保证这一点:即使是深夜,他们也会在营地周围巡逻,驱赶任何饥饿的野兽。这些士兵并不讨人喜欢,但他们忠诚、严苛,而且恪守职责。只要他们还在,幸存者就能放心地睡眠。

除非……

一道利爪划开了帆布。月光从缝隙透入帐篷,却被数个巨大的身影挡下。撕扯声和嚎叫声唤醒了幸存者。他们惊恐地睁开眼,迎上三对血红的犬类瞳孔。作为狗来说,它们长得可真大——为了逃避现实,许多人已经开始想这无关紧要的事。

尴尬的对视持续了数秒,直到一声恐惧的叫喊打破了静止。人们开始如潮水般后退,踩着彼此的身体退向角落。猎犬们冲进帐篷,撕咬着床铺和没能逃脱的人。一个士兵冲进帐篷,他用太刀杀死了第一只猎犬,但第二只咬住了他的手腕,让武器在惨叫声中脱落,又在挣扎的过程中滑到桑托的脚边。桑托犹豫着,不知是否要拿起它。

然后他看到了伊柳沙,在人潮的最外侧,无助地推搡着前面的人,但这根本不起作用。他被困在那里了。第三只猎犬向他缓缓走去,嘴里还叼着滴血的破布。

当桑托开始跑动时,他发现手里自然地多了一把刀。熟悉的触感告诉他,这是整合运动生产的太刀,或许曾属于某位寻仇者。他反向跨过惊慌的人群,用刀背推开身边的人。“都给我让开!”他大声说,可能是用了他来到营地后最大的音量。当人体带来的挤压感消失的时候,他立刻用源石技艺为手中的军刀附上火焰。此时伊柳沙已被猎犬推倒,那张犬牙毕露的嘴距离他的喉咙只有五厘米。

然后桑托出刀了。整齐地把猎犬的头从它身上斩下,剩下的尸体则被他一脚踹开。桑托在扶起伊柳沙和解决另一只猎犬之间简短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走向正在挣扎的士兵,把刀捅进野兽的腹部。

“……谢谢。”士兵握住桑托伸出的手,艰难地起身,“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让医生给你的伤口消毒,不然可能会感染。”桑托把太刀丢还给他,转身走向伊柳沙。男孩正坐在地上,茫然地按着自己的手腕。

“你没事吗?”桑托问。

“没事。”伊柳沙仰头看着他,“就是……我……我想说……谢谢。”

桑托用嘴角翘起的弧度回应了他。

当吕科斯赶来时,他看到的是三具猎犬的尸体,和正在为伤者包扎的医生。从他口中桑托知道了完整的信息:两名守夜的士兵被猎犬围攻而死,营地的其他区域也遭到袭击。得益于桑托的行动,他们的帐篷所受到的损失几乎是最小的。吕科斯花了三秒表示感谢,然后立刻前往下一个帐篷。

人们用胶布堵住了被撕开的裂口,半小时后大部分人又陷入了沉睡。他们实在是太累了,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思考更复杂的问题。

但桑托没有睡。他坐在床上,凝视着手中的东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帐篷。

4.

To where the river turns to dust

And god is never rushed

Come and lay by my side

Right here

Red, I love you and the world

——Daniel Lanois《Red》

桑托来到营地边的火堆。昨天用于焚烧寻仇者尸体的火堆现在再次被点燃,这次焚烧的是受难者的尸体。跃动的火焰映照出吕科斯的侧脸,他和他的士兵沉默地站在火堆旁,没有交谈。

“啊,我记得你。”吕科斯笑着欢迎了桑托,“'八号帐篷的守护者',我们现在都用这个名字叫你了。”

“看起来你们很缺人手。”桑托说。

“……是啊,很缺。”他恼恨地回应,“很多好兄弟死在整合运动手里,刚才又少了两个……还是被野兽杀死的。”

吕科斯把柴火丢进火堆,让火烧得更旺。木柴破开的噼啪声占据了接下来的数秒时间。

“你愿意加入我们吗?”吕科斯向桑托伸出手。

“你是指,加入你的士兵?”

“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现在很缺人,连日常巡逻都难以维持,用得上你这样的好身手。”

“恐怕这样的巡逻也持续不了多久了。”桑托答道。

吕科斯略微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桑托轻轻摇头,他瞟了一眼周围的士兵。

心领神会的吕科斯拍了拍手,“兄弟们,”他朝他们喊道,“回到岗位去,我们还有半个夜晚要熬呢。”

士兵们离开后,吕科斯从内侧衣兜里摸出一根香烟,在火堆上点着。香烟入口时,他立刻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哈哈哈哈哈……原谅我。”吕科斯自嘲地笑了,再次把香烟放入口中,“他们不太想让我抽烟。”

“因为烟雾会暴露位置?”桑托问。

吕科斯摆摆手,摸着附近的树桩坐下,“哈!没那么复杂。只是……我以前和他们说过,我最后一定会叼着烟死去。当时只是觉得这句话很帅而已,没想到这帮小子真的信了。”

他在口袋里摸了摸,又掏出一根烟,“抽吗?”

“我不抽烟。”

“是吗,真是可惜。”吕科斯叹了口气,“这是我身上最后一根了……现在,你想说什么?”

桑托走上前,摊开手掌。里面是三个深红的圆形装置,已经被砸得支离破碎。

“从猎犬身上找到的。”他说,“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

“定位器?”

“整合运动的。”桑托答道。

吕科斯烦闷地吐出一个烟圈。

“要不了多久,整合运动就会发现猎犬身上的定位器被掐灭在这里。”桑托说。

“我知道。”

“他们很快就会对我们发动进攻。”

“……我知道。”吕科斯机械地回应。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桑托问。

“我们打回去。”

吕科斯第一次意识到人的笑声居然能如此刺耳。

“谢谢,非常好笑。”桑托说。

“这不是笑话。”吕科斯咬牙切齿地反驳,“我们有工事,我们有武器,我们能反抗。”

“你真以为那些临时修建的工事能救我们的命?还有那些武器,我相信你的士兵能用好它们,但其他人呢?那些连鸡都没杀过的幸存者?你指望他们能拿起武器保护自己?别开玩笑了,他们连几头猎犬都处理不好。”

“……那你要我怎么做?”

“趁早离开这里。能带上的物资全部带走,不能带上的全都破坏,就这么简单。”

“你以为我没考虑过?”吕科斯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们的搜救队就真的只是去回收物资吗?我可以告诉你,整座移动城市都被那帮疯子塞满了,根本就没地方可以逃。”

“那你就打算留在这里等死?”

“我们会在战斗中死去!”吕科斯大吼,他的声音吸引了几名士兵的视线。吕科斯犹豫了一下,立刻把烟丢进火堆。

“……这样,至少我们不会辜负那些死在整合运动手里的同胞。”他补了一句,从口袋中掏出几枚狗牌,把它们举到眼前。

桑托凝视了他一会儿,悲哀地摇头,“你疯了。”

“或许吧。但我们已经没有了其他的出路,就只能保证死得其所。”

“出路的话,我知道一个。”

桑托惊讶地回头,发现伊柳沙出现在背后的树荫里,他的身上还裹着毯子。

“伊柳沙?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从你走出帐篷的时候,我就一直跟着你了。”伊柳沙说,“我想你不睡觉一定是有什么心事。”

“所以,刚才我们说的你都……”

伊柳沙打断了他,“我知道一条通道,可以让我们逃出去。”

“能逃到哪里?”吕科斯问,“整个城市都已经——”

“那么,城外呢?”伊柳沙指向附近的一块废墟,“那下面有条被废弃的地铁线路,顺着隧道走就可以到达切尔诺伯格的外门,我小时候就经常从那里去到野外采花。”

桑托看了吕科斯一眼,年轻军人的脸上写满了尴尬。

“所以,你怎么想?”他把吕科斯从木桩上拉起,“是打算在这里死磕到最后,还是想办法一起逃出这个鬼地方?”

吕科斯的眼睛反射着火的神采,他郑重地握住桑托的手,回以沉稳的微笑,“准备一下,我们明天晚上就动身。”

5.

When I see you behind the glass

I forget that I'm in the cage

They bring me to Sunday mass

But it never wiped the rage

Red, I love you and the world

——Daniel Lanois《Red》

桑托掂起一块泥土,看着黑色的颗粒从他指尖松散滑下。

自己有多久没接触过地面了?不是移动城市的钢制地板,而是真正的大地?桑托无法说出确切的时间,但他相信答案一定是以“年”为单位的。

他同样记不清自己是在多久以前加入整合运动的。他只记得他第一次挥刀是为自己死在净化主义手里——一群极度排斥感染者的混蛋——的母亲复仇,第二次挥刀时胸口已经戴上了整合运动的徽章。那枚徽章现在被埋在教堂的废墟下,一同被埋葬的还有他的太刀,他曾经的制服,以及他的过去。

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植物的芬芳气味。要不是切尔诺伯格的巨大舰身在他背后洒下阴影,现在的景象一定会很完美:夕阳,野花,绿草,向南迁徙的鸟群。他几乎想要在这里永远待下去了。

事实上,他的确可以这样做。现在的“桑托”谁也不是,被他曾经的同僚遗忘,也无需对任何人负责。只要再向前几步,远离背后那座移动城市,他就能重新开始。或许他可以去一个对感染者没那么歧视的地方,买下一块地,种点芒果什么的。他只花了几天就掌握了修建工事的方法,种田应该也没那么难……

桑托开始往回走。几只野鹿从林间蹿出,看着他回到黑暗的隧道。

当桑托回到营地时,天色已经暗了。吕科斯在出口烦躁地跺脚。

“能通吗?”他的眼睛紧盯着桑托。

桑托把一张稿纸交给他,上面记录着隧道的通行路线。

“……感谢上帝。”吕科斯如释重负。

“什么时候走?”桑托问。

“凌晨两点,动静越小越好。”

桑托点点头,走回营地。他在推车旁找到了满头大汗的伊柳沙,他正抱着一摞堆到头顶的箱子,艰难地走动着。桑托从他手中拿过箱子,放到推车上。

“哈……哈……谢谢。”伊柳沙接过他手中的水壶,一口气喝掉了半瓶水。

“这里面是什么?”桑托敲了敲箱子。

“食物,只够我们在野外撑三天的。”

“还有吗?”

“这就是最后一批了。”

他们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下,看着其他人把物品搬上推车。

“这条通道,”伊柳沙说,“是桑托告诉我的……真正的桑托,我们以前经常从那里出去,摘点野花回来。他会教我哪些野花能种进花园,哪些只能留在野外。最好看的那些几乎都只能在野外生长,真是可惜。”

“我……”桑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他的声音梗在喉间。

“你杀死了他,我知道。”

“……不恨我吗?”

伊柳沙把手撑在两边,仰头看着无星的夜幕,“我现在还在想,如果我直接向吕科斯揭发了你,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桑托耸了耸肩“我会死?”

“那么,我也会死。”伊柳沙说,“没有你的帮忙,我会死在猎犬爪下。”

“如果昨天晚上我没有救你,我们就不会知道那条隧道的存在,最后我们大家都会死。”

伊柳沙笑了,“从这个角度考虑的话,我们大概算是营地的英雄了?”

“是啊,出去以后让吕科斯给我们俩颁个勋章好了。”

两人一起笑了半分钟,直到其他人投来怪异的眼神,然后他们同时安静了下来。

“为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伊柳沙才再次开口。

“……那帮净化主义的混蛋烧死了我的母亲,就因为她是感染者。”

伊柳沙轻轻摇头,“我不是想问你为什么加入整合运动……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营地,只是想活命吗?还是有别的原因?”

“因为我想知道答案。”桑托答道。

“什么答案?”

“'整合运动在为感染者而战',他们一直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也曾是这样坚信的。在一开始我们只是杀死那些迫害感染者的人,直到今天我仍觉得他们死有余辜;然后自然地,我们要和那些保护迫害者的人战斗,我觉得这也很正常,流血是在所难免的;最后,最后他们说整个切尔诺伯格都没救了,他们说我们必须净化这座城市,以此来彰显感染者的愤怒……这次,我不知道了。如果我们不去反抗,对感染者的压迫就不会停止;但如果我们真的是在为感染者而战,那为什么无论我们去哪里,迎接我们的只有恐惧的眼神?为什么我们要杀死那些和我们一样染上矿石病的可怜人?我不觉得这是对的,但我也信不过罗德岛的那些家伙。他们不是第一个声称要治愈源石病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失败的……那么,到底怎么做才是正确的?我不知道,但如果一直留在整合运动,我想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所以我才伪造了自己的身份,来到这里,希望能找到答案。”

桑托看向伊柳沙,他双手撑膝,托腮看着前方。

“现在,你得到答案了吗?”他问。

桑托皱起眉头。他看了看周围的人:无论是普通人,还是感染者,都在卖力地搬运物资,互相调侃着,因为终于能离开切尔诺伯格而露出喜悦的神情。

桑托又用了几秒才再次开口,“我——”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们。

桑托立刻起身,把伊柳沙揽到身后。又有几次爆炸声袭向他的耳膜,他无比痛恨地意识到自己熟悉这个声音。

“发生什么了?”伊柳沙问。

“整合运动来了,还带着炮兵。”桑托答道,他紧紧握住伊柳沙的手。

脸上沾满尘土的吕科斯从营地的另一边冲来,“去隧道!”他对混乱的人群大吼,然后又向炮击的方向走去,出鞘的长剑反射着月光,格外明亮。

“那个蠢货!”桑托低吼,他把伊柳沙带给附近的士兵,正好是昨天他救下的那位。

“带他去隧道,快!”他对士兵说,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从他腰间抽走了太刀,“这个借我。”

“喂!你要干什么?”士兵在他身后喊。

“去把你们的长官拉回来。”

桑托快速追上吕科斯,挡到他的身前。

“别挡路!”吕科斯咆哮着,把长剑指向他的肩膀。

桑托毫不退让,“给我回去。”

“他们杀了我的兄弟!”吕科斯继续大吼,甚至盖过了炮击声。

“所以你就要去送死?”桑托冷笑着问,“别把你的小命浪费在复仇这种无聊的事上,想想营地的人!你以为逃出城市就完事了?带领他们找到新的容身之所,在那之后,想去自杀还是去送死随你便!”

吕科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收起长剑。

“你是对的,我们走。”

当他们跑到入口时,大部分人已经进入隧道,只有伊柳沙还留在门口。他看到桑托的身影,向他走来,却被他一巴掌推进隧道。

“快走!”他喊道,把吕科斯也推了进去,“照顾好这孩子。”

“那你呢?”吕科斯问。

“……我会再次加入他们。”桑托回应。吕科斯警惕地把手伸向长剑,对此他只是回以一声冷哼。

桑托又把眼睛转向伊柳沙。“孩子,我想……我找到答案了。”

伊柳沙张大了嘴,许久都没有挤出一句话。直到吕科斯催促他离开时,他才艰难地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真正的名字。”

“塔洛斯。”

伊柳沙点点头,“你是个好人,塔洛斯。”

他笑了笑,把兜帽拉到眼角,“去你的,快滚。”

塔洛斯用力拉下地道的门,截断了伊柳沙的眼神。他背靠着门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发笑。

“……好人。”他擦去眼睛周围的灰尘,“一个好人。”

笑声越来越大,直到他必须再擦一次眼睛,“我是个复仇者,一个杀人犯,一个刽子手,一个蠢货……一个好人。”

他从口袋中拿出红布。不是裹在肩上,而是为了把太刀绑在手上。

这次,该试试正手握刀了。

6.

Seven months gone and seven years to go

Red, I can't stay no more

Come and lay by my side

Right here

Red, I love you and the world

Red, I need you and the world

——Daniel Lanois《Red》

塔洛斯背靠木墙,缓慢地挪动着。他尽力放轻脚步,既是为了隐藏自己的位置,也是为了听清其他声音。两道脚步声的到来让他屏住呼吸。整合运动正在搜索整个营地,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隧道的入口,然后他们就会追上吕科斯的队伍,残忍地杀死每个幸存者。如果梅菲斯特那个疯子是认真的话,他们还会把尸体堆在一起,拼凑成整合运动的标志……

——如果塔洛斯没有留下的话。

太刀在戳穿木墙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但当它刺入肉体时只有沉闷的水声。塔洛斯抽回武器,墙壁对面的红衣术士捂着胸口倒下,在彻底死寂之前抽搐了几下。塔洛斯的第二次攻击撞上了坚硬的表面,下一刻他眼前的墙面就被撞开,橘色的盾划破木屑向他砸来。塔洛斯闪过盾击,太刀迎上对方的砍刀,碰出的火花短暂地照亮了室内的黑暗。机动盾兵,此时塔洛斯才想起对方的名号。当他还是复仇者时,他很愿意把背后交给这些坚忍可靠的家伙。

塔洛斯举起一张椅子朝盾兵丢去。对方举盾挡下了椅子,但被击打得踉跄了几步。塔洛斯向前冲刺,打算对晃动不稳的盾牌实行踹击。他相信这一下能彻底破坏盾兵的平衡——

从侧腹传来的剧痛阻碍了他的动作。透过余光,塔洛斯惊讶地发现术士还未死去。他倒在血泊中,用颤抖的指尖编织出法术,击中了他的腹部。可能由于他已经濒死,术士的法术没有造成重创,但一瞬的懈怠也足以让盾兵恢复平衡。当塔洛斯再次看向盾兵时,他只能看到一面方盾在自己眼前不断放大。

塔洛斯把左臂架在胸前,试图缓解冲击。他立刻就后悔了:残忍的“咔啦”声告诉他自己的臂骨已经断裂了。左臂的牺牲并未消解盾兵的进攻,他大步向前,直到把塔洛斯拍到墙上。

当塔洛斯和天花板上的灰尘一同摔在地上时,他仅能勉强维持呼吸。盾兵架着盾,缓缓向塔洛斯走来。他把砍刀举过头顶,嘴角向上,扭曲到骇人的弧度。

“有什么遗言吗?”他问。哦,他不该问的。

塔洛斯用刀身的烈焰回答了他。

不要招惹一个身受重伤的复仇者——从手腕传来的剧痛告诉了盾兵这个道理。他的左手已经没了,和被熔成两半的盾牌一起落在地上。伤口的断面烧成了焦黑色,抑制了出血。某种程度上,这是来自复仇者的最后怜悯。

在盾兵开始惨叫时,塔洛斯拄着太刀起身,把边缘冒着橙光的盾牌碎片踢到一边,露出挑衅的微笑。盾兵愤怒地挥舞砍刀,但他以单手挥出的攻击无法造成任何威胁。三次刀剑相交后,塔洛斯的太刀就割开了盾兵的喉咙。。

他能认出自己是复仇者吗?他知道自己曾是整合运动的一员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又会有什么感想?直到盾兵的手从他的衣角滑下,他都没有得到答案。

塔洛斯喘了几口气,之后才一瘸一拐地走到术士身边。他奇迹般地还活着,从冒血的嘴里窜出一连串声音。破损的肺叶让他的话语难以辨别,但从语气判断,他应该是在咒骂自己。塔洛斯用刺下的刀刃终结了术士的愤怒。然后他筋疲力尽地靠在墙上,瞥了一眼自己的左臂。它自然地垂在身体的一边,无论自己尝试都一动不动。不知道世上有没有能独臂耕种的农民?他被自己的问题逗乐了。自然是有的,塔洛斯想,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他还能成为其中之一。他已经拖延了足够的时间,现在也该离开这座见鬼的城市了……

“塔洛斯?”

一声呼唤让他抬起头。他的左眼在先前的战斗中被打肿了,现在只能看见门口的一个模糊人影。但他能认出那个声音,那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夏尔?”

人影快步走近,让塔洛斯能够看清他的黑色服装,缠在肩上的红布,以及反手握着的太刀。有那么几秒,他以为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你怎么在这里?我们还以为你——”

他的视线停留在塔洛斯脚边的尸体上,这中断了他的发言。当他再次开口时,话语中只剩下冰冷的敌意。

“你背叛了我们,我就知道。”

“夏尔。”塔洛斯笑着重复,举起了太刀,“……兄弟。”

7.Die as you lived, in midnight clad

May the wind be at your back

Good fortune touch your hand

May the cards lay out a straight

All from your command

That's the way it is

Shine light into darkness

Shine light into darkness……

——Daniel Lanois《That's the way it is》

塔洛斯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兄弟。他曾有过,但在很小的时候就因为饥饿和疾病而死,塔洛斯连他的名字和面貌都记不清了。

但他还是有一个愿意称之为兄弟的人,唯一一个。当塔洛斯在贫民窟的窄道间玩耍时,他与他一同欢笑;当塔洛斯向杀死母亲的凶手复仇时,他的短刀上沾着另一位凶手的血迹;当塔洛斯把整合运动的徽章别在胸口时,他直接将标志纹在了背后;当塔洛斯从塔露拉手中接过象征精英的红布时,他成了另一名复仇者……

而现在,当塔洛斯举起太刀时,夏尔也以同样的动作回应了他。他把太刀举到胸口,在自己左手手腕上划开伤口。血液滴下,点燃了另一把太刀上的火焰。

“为什么?”夏尔问。

“因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塔洛斯回答。

仿佛达成了默契,他们同时冲向对方,开始了战斗。利刃对利刃,火焰对火焰,视线对视线。两人都在过去的无数次切磋中熟悉了彼此的招式,而塔洛斯残破的身体也无法支撑他做出复杂的花招。夏尔的太刀从他肩上削下一块血肉,塔洛斯想要反击,但术士留下的伤口让他的行动变得迟缓。

“太慢。”夏尔轻易截住袭向喉咙的太刀。火焰烧掉了他的几根头发,但也仅此而已。塔洛斯感到自己的胸口挨了一拳,把他打回和盾兵交战的房间。

“你变弱了,兄弟。”夏尔笑着说,然后再次挥刀。

“你变弱了!”夏尔重复着,“你以为你现在做的事能让那些人原谅你?你还是个杀人犯,塔洛斯,就和我一样!我们都只能继续这样活下去!”

塔洛斯没有回应。抵挡夏尔的攻击已经耗尽了他的全部力量,骨折的左臂在此时更像是累赘。两把太刀的每次撞击都让他的手腕向后偏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夏尔的下一次斩击从他右手边划过,留下浅伤的同时斩断了他用来绑住武器的红布。当太刀脱手,在空中熄灭了火焰时,塔洛斯竟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他已经太累了,再也不想挥动武器。

“结束了。”夏尔后退一步,准备突刺。塔洛斯匆忙间捡起地上的盾牌碎片抵挡,它原本属于轻甲卫兵,后来被自己砍成了两半。

后来被自己砍成了两半——他用了一会儿才记起这个事实。

真是愚蠢啊,他自己就砍破过这面盾牌,为什么还要心存侥幸呢?

利刃在刺穿盾牌时毫不费力,然后是他的手臂,最后是胸腔。这还是第一次被复仇者的太刀贯穿,塔洛斯在倒下时想,不怎么疼。至少对那些死在自己刀下的人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大概吧。

塔洛斯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发现他眼前的景色变得暗淡,耳边响起空旷的杂音。温度开始逃离他的四肢,只有嘴边涌出的血液还是温热的。甜美地温热。

从倾斜的视野中,塔洛斯看见夏尔捡起他的刀,检查着其上的凹痕。

“这不是你的刀。”他说,“但我会把它当作你的遗物。”

他把太刀收进刀鞘,在塔洛斯眼前蹲下。

“你还有一点时间,兄弟。如果有什么遗言的话,就现在了。”

塔洛斯艰难地开口,“我……”

如果还有余力的话,他会咯咯发笑。直到开口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和漏气的风笛一样,多么滑稽。

“我从没想过……能被原谅……”他停顿了一下,想办法咳掉喉咙里的鲜血,“我……但我……那些人……他们没有任何过错……他们,他们还值得活下去。”

“……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其他人也会发现这条隧道,你知道的……我不觉得他们能逃出去。”夏尔说。塔洛斯从他的语气中听到一丝犹豫,为此他咧嘴笑了一下。

“我……我尽力了。”他伸出染血的手,搭在夏尔的肩上,“我……在地狱……等你。”

直到夏尔合上他的眼睛时,塔洛斯还在笑。

8.“即使竭尽全力也无法赢下的斗争,是存在于世的”

Cruel cruel world, must I go on?

Cruel cruel world, I'm moving on

I've been living too fast

I've been living too wrong

Cruel cruel world, I'm gone

Cruel cruel world, I'm gone

——Josh Homme 《Cruel, Cruel World》

罗德岛的甲板上有一块被漆成黄色的区域。没人知道它原本的作用是什么,但当某个人被发现在这里抽烟后,这块黄色的甲板很快就成了约定俗成的吸烟区。凯尔希也默许了这样的行为,毕竟有一块固定的吸烟区域,总比让那些老烟枪在奇怪的地方(比如装满源石燃料的仓库)吸烟更好。

话虽如此,在罗德岛其实并没有多少人喜欢吸烟。考虑到隐秘行动的需要,干员们不能吸烟,而来到罗德岛的矿石病患者也大多被医生叮嘱要保持良好的习惯,于是往往只有后勤部的人员会在这里吞云吐雾——如果不考虑某位明明不抽烟,却时不时往这里凑的黑发狼耳少女,和某位根本不喜欢烟味,却经常被吊在桅杆上吸二手烟的血魔的话。

今天的吸烟区燃着三根香烟,却只有一位客人。他靠在栏杆上,远方的移动城市陷在他吐出的烟雾中,显得摇曳不定。他身边的桌子上还点着两根烟,其中一根似乎陪伴他度过了太久的时间,烟纸发黄,表面布满皱纹,就和真正的老人一样。

“吕科斯少校?”

吕科斯转过头,看到一个与其沉稳声音相衬的形象:身材高挑,银白的头发和胡须记录了他曾经历的无数故事,但那双金色的眼睛却仍寄宿着锋锐的光芒。

吕科斯立刻放下烟,以军礼迎接了对方的到来。

“赫拉格将军。”

“不再是将军了。”赫拉格挥手示意他放松,“现在只是普通的罗德岛干员。你现在可是大名人了,吕科斯少校。带着那么多人逃出切尔诺伯格,一定很不容易。”

不是全部人,吕科斯想。这个想法让他的眼睛开始发酸。他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递给赫拉格。他记得赫拉格和乌萨斯其他将军一样,也是个无药可救的烟枪。

“抽吗?”他问。

“香烟啊……真是怀念,但我已经戒掉了。”赫拉格轻笑着摇头,“可不能给孩子们做坏榜样。”

“……这样的话,或许我也该考虑戒烟了。”吕科斯重新把视线投向远方,“说起来,确实有个孩子整天吵着要我戒掉来着……”

“孩子,他们是我们通往未来的桥梁,请务必好好珍惜他,吕科斯。”赫拉格走到吕科斯身边,把身体倚靠在栏杆上。

“我会的。难道说,退役之后带孩子是乌萨斯军人的传统习俗?”吕科斯半开玩笑地问,赫拉格也以笑声回应了他。

“这两根烟……”赫拉格指着桌上的香烟,“是你点的吗?”

“……是的。”吕科斯又呼出一个烟圈,“为了纪念那些逝者。”

“为了逝者。”赫拉格郑重地点头,把一个银制扁酒壶放在桌上,正对着远方的切尔诺伯格。

“另一根烟……”吕科斯停顿了一下,“另一根烟是为了一个朋友点的,可能不算是朋友。事实上,我猜他曾是个复仇者。”

“复仇者?”赫拉格略微皱眉,“你是指,整合运动的……”

“没错,就是那个。”吕科斯说,“但他救了我的命,救了整个营地的命,不止一次。”

赫拉格轻轻点头,“听起来会是个好故事。正好诊所的孩子们已经听厌我讲的故事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会告诉的。”吕科斯说,“我觉得……我有责任把他的故事述说下去。”

“当然,请讲。”

于是吕科斯开始讲述“桑托”的故事:从自己在废墟中找到他,到他夺过太刀杀死猎犬,那天晚上与他的交谈,在整合运动来袭时又是如何把自己从仇恨中拉回来,以及,直到拉下隧道的门时,他才说出自己的真名,而故事也在此停止。这不是个漫长的故事,就和他与塔洛斯相识的时间一样短暂,吕科斯只花了十分钟就说完了。

“可能他不会喜欢这个名号……但我还是要说,塔洛斯是个英雄。”他最后总结道,“他才是那个拯救了幸存者的人,不是我。”

“这位塔洛斯,”赫拉格说,带着些许的犹豫,“如果你在战场上再遇到他,你会怎么做?”

“如果再遇到他,我想我们还是得兵戎相见……但不会是那样的。我想,他已经死了。”

“他最后不是说,他会重新加入整合运动吗?”

“是啊,他确实是这样说的。”吕科斯勉强笑了笑,掂起那根发皱的香烟,它快要烧完了。

“或许起初他的确也是打算这样做的。但……当那个孩子告诉他,他是个好人的时候,我能看得出来,无论他原来的想法是什么,他都不会回去了……我是这样相信的。”

吕科斯把香烟弹到空中,看着它飞出罗德岛的甲板。烟灰倾泻而出,化成雪花缓缓落下。

“毕竟,复仇者在最后放下了复仇,为他人献出自己的生命——对于一个故事来说,这是个不错的结局,不是吗?”

如果每个故事都能有这样的结局,那该多好啊,吕科斯想。烟灰般雪花落在他被绑起的双手上,格外冰冷。

“……所以,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我们不用点手段的话是没法让他们感到恐惧的啊,对感染者的恐惧,对我们整合运动的恐惧!你们能理解吗?我很希望你们能理解呢,因为你们很快就要成为那些手段之一了哦?”

白发少年走到吕科斯身边,用拐杖敲了敲他的肩膀。

“啧,完全没在听呢……也是,对你们说这个也没什么用呢,毕竟你们只要提供自己的尸体就好了。不过!不过啊,少校先生,我还是很尊敬你的,能在城外躲藏那么久,还解决了那么多我的同胞,真的是让我很开心啊!这样我就能把他们复活成牧群,继续为我们的事业战斗了!”

他把脸凑到吕科斯的肩上,在他耳边温柔地低语,“所以啊……少校先生,你还有什么遗愿吗?只要不是什么‘啊请饶我一命’这种,我都可以满足你哦?反正你马上就要死了,就当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吧。”

吕科斯凶恶地瞪向梅菲斯特,他以无比耐心的微笑回应了他;在意识到这样做没有任何作用后,吕科斯叹了口气。

“……最后让我抽根烟吧。”

“就这个愿望吗?嗯,好哦。”

梅菲斯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为吕科斯点上,他的姿势就像是伺候主人的佣人一样,优雅而得体。

四天后,博士和阿米娅在被点燃的整合运动标记上见到了吕科斯。

他的确是叼着烟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