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学者和信徒

“我出生在哥伦比亚一个普通的家庭。过于普通,以致我从小就对'成为特殊的人'有一种病态的执著。”

蜂蜜酒略微润滑了老修士的咽喉,但他的声音仍沙哑而干涩,夹杂着古怪的颤音,“我不想和我的父母一样,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我希望能成就不朽的事业,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这并不可笑,许多伟大事业都起源于看似荒谬的想法。”伊凡的回应不带任何情感,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普通的事实。阿列克塞笑了,他一时难以判断伊凡究竟是在安慰还是在讽刺。

“或许如此,但至少对我不适用。总之,从懂事开始我就把'揭开源石的秘密'作为自己的天职和使命。我的父母……他们尊重我的选择。可能是认为我真的能成就一番事业,可能是认为我早晚会清醒过来,谁知道呢。他们给了我一对普通父母能给予的一切,把我送到雷姆必拓的提兹卡学院,或许现在的你们已经不知道那个地方了。”

“据我所知,”伊凡说,带着完全不必要的谦卑,“提兹卡学院曾是泰拉世界最闻名的源石研究机构。”

“曾经……”阿列克塞沉吟着,为这两个字的讽刺而发笑,“没错,曾经,直到罗德岛出现为止。真是个难以置信的组织,对吧?还有那个身份不明的'博士'……”

伊凡礼貌地伸手,“我们还是继续你的故事吧。”

阿列克塞又抿了一口酒,“抱歉,是我离题了。总之,在提兹卡学院度过的前三年和我的预期相符:相比大部分同龄人,我的确算得上聪慧,最后顺利地留在提兹卡,开展属于自己的研究。当然那是关于'源石本质'的研究,而不像身边的庸才一样,只满足于提高源石引擎的效率。”

“所以,你曾是源石学者?”伊凡问。

“可以这样说,虽然只有短暂的四年。”

“曾经的源石学者最终成为了源石的信徒,这会是个好故事。”

“都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我们说到哪了?”

“在提兹卡的前三年。”

“对,前三年。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在第四年就放弃了源石学者的身份。不是因为家庭变故或其他环境的变化,只是……我在那里见识到了真正的天才。”

“那是在开始研究半年后才注意到的。无论在哪个领域,总有一个人能赶在我前面,总有一个人得出比我更完善的结论;当我绞尽脑汁思考出崭新的理论,却发现他早已开拓了这片领域,而那个人……他甚至都不认识我。”

阿列克塞低头看向杯中的衰老的倒影,不自觉地扯出一个微笑,“与那个人相比,我所拥有的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聪明而已。不足以让我真正成为杰出的人,却足够让我自以为出类拔萃,我早该意识到的。并不是每个抱持着宏大理想的人最终都能成就不朽的事业。我只看到了成功者的影子,就误以为自己能和他们一样,却忽视了那无数默默无闻的失败者,更没能预料到我会和他们抵达同样的结局。”

阿列克塞短暂地停顿,瞥了一眼对面的伊凡。他安静地坐着,似乎对自己的故事并不感兴趣,但又保持着深不可测的耐心。

伊凡到底是谁?他来到巨石修道院只是为了参观吗?那又为何想要了解自己的过去?阿列克塞用半杯蜂蜜酒压制住这些问题,继续自己的叙述。

“我很想告诉你,我在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之后就急流勇退,主动放弃了源石学者的身份。但那时的我愚蠢而傲慢,甚至无法承认自己的失败。我变得粗暴,焦躁,开始把自己的失败发泄到别人身上,对自己的助手冷嘲热讽,乃至拳打脚踢。这些行为不是没有报应的:在某次实验时,他故意为我准备破洞的手套,让我染上了源石病——那就是我学术生涯的尽头。”

“抱歉,”伊凡说,“诉说这些回忆一定很不好受。”

“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我并非完全不记恨那位助手,但如果没有他,我或许还会一事无成地留在提兹卡,直到无能带来的愤怒把我和身边的人全部压倒。”

“那么,后来呢?”伊凡问。

“我被赶出了提兹卡,那里容不下感染者。我花了几天来平息复仇的蠢念头,然后才发现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发现自己谁也不是,无法成就任何事业,也不会被任何人在乎。于是我漫无目的地东游西荡,随意挥霍最后的存款。”

“在那段时间里我去过很多地方,孩子。卡西米尔,维多利亚,甚至乌萨斯,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但哪里都一样:正常人过着正常人的生活,感染者耗费着感染者的生命。有一天我终于决定我看厌了。我回到哥伦比亚,想在故乡结束自己毫无价值的人生。”

“自我毁灭是个漫长的过程。我一边寻找着合适的葬身之地,一边以酒精安抚源石病的疼痛,但到最后就连最烈的酒都无法压制住那种痛感了。有天晚上我把自己灌了个烂醉,然后开始攀登乌列亚(Uriah)山。谁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恐怕是想从那里的悬崖上跳下去。”

“但我没能死成。我在陡坡上滑倒了,一路滚落到山底,断了几根骨头,嘴里混合了泥土,酒精和血的味道,又冷又黑。我以为那就是我的死期。但当我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一位老者正用毛巾擦拭着我的额头。”

“我想问他许多问题,但下巴上的绷带让我暂时无法开口。我只知道他的眼神是温和的,甚至对我来说有些刺痛,考虑到那时的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等我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和其他几位修士就把我搀扶起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巨石。”

阿列克塞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几乎把酒洒到桌上,“我无法用语言向你描述那时的感想,任何语言都不能。当我回过神时我已伏在巨石上,抽泣着,感受着巨石的光和热,聆听着它神圣的轰鸣。我因痛苦而落泪,因为在那个瞬间我终于知晓了,我过去三十年的人生全然是荒芜而可笑的:一事无成的源石学者,心如死灰的流浪汉,永远在为自己而活,甚至从未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我因欢愉而落泪,因为巨石宽恕了我,它安抚了我的疼痛和失意,以轻柔的力量托举我的身体,愈合了我的伤口,让我有了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么说,你的伤口在接触巨石的那个瞬间就愈合了?”伊凡问。

“并不是那样。”阿列克塞说,对这个问题感到一阵恼怒,“但我的伤口愈合得很快,源石病的伤痛也因触碰巨石得到了安抚。我本应在那个晚上就死去的,是巨石拯救了我。”

“你确定是巨石拯救了你,而不是那位老者,以及其他修士?”

“两者都是。”阿列克塞心烦意乱地回应,“从那天起我就留在巨石修道院,成为一位修士。那位老者,人们称他为佐西马长老,是我见到的所有人中最为聪慧慈悲的。我们一起生活,一起维持修道院,迎接每位来访的客人,引导他们来到巨石前接受启示……在我的人生中,那是最为美好的时间。”

像是达成了默契,两人一同沉寂数秒。阿列克塞饮尽最后一杯酒,拄着拐杖起身,走入修道院无人的正厅。那里摆放着十几条长凳,曾有许多人坐在其上,聆听佐西马长老的布道。阿列克塞触碰着那些冷寂的木材,让一声低微的叹息从口中逃走。然后他在长凳上缓缓坐下,伊凡站在他身后,仍旧是一言不发。

“告诉我你为何而来,伊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