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历1136年9月24日,科西切的宅邸

在我使用物理手段保证每个人都清醒过来之后,一位侍从带领我们来到科西切的宅邸:既没有华丽的庭院,也没有优雅的雕饰,只是一栋灰色的平房。对于一位公爵而言这实在是栋太过平庸的建筑,也许只有门口那些全副武装的哨卫能彰显其特殊的身份。无论是武备还是站姿都无可挑剔,我甚至有些好奇公爵是如何找到这些哨卫的。

“感染者。”当我们走到门前时,其中一位哨卫用棍棒,而非手臂,拦下了纳瑞克。他发出不满的咂舌声,幸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然后哨卫转过头,用不带感情的眼睛看着我,“欢迎,赫拉格将军。你被允许挑选一位侍从随行。”

“我不是将军,他们也不是我的侍从。”

“你被允许挑选一位侍从随行。”他重复道,连语调都与先前完全一致。

我扫视了身边的四人:纳瑞克几乎从不摘下他的面罩,而感染者的身份也让他被拦在门外;平时的圣吉列诺可谓是高雅理智,但一旦见血就会失去控制;至于丹提欧克,我的确能从他身上看出一些诗人的禀赋,但他的外貌已注定了他不适合出现在社交场所,除非那是胜者的谈判桌。

剩下的就只有……

“阿拉乔斯,跟我来。”

他不解地歪头,“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看起来最正常。”

“最……正常?”

丹提欧克从背后推了阿拉乔斯一下,“就是说你是个小白脸。”

其实我想说的是阿拉乔斯看起来最有常识,但也不打算否认丹提欧克的说法。

“就是这样,跟我来。”

宅邸的内里并不比它的外表更为华丽,唯有挂在灰墙上的几幅壁画可称得上是室内的一点装饰,而我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欣赏它们:四位管家走在我和阿拉乔斯身边,与其说是领路,更像是在看守。

当我们来到科西切的房间时,他正背着手站在落地窗边,瘦削的身体遮挡住日光,在地板上拖出狭长的暗影。

“大人。”侍从们齐声说,又一齐跪下,其整齐性让阿拉乔斯在那个瞬间也产生了屈膝的念头;他吞咽着口水,瞥了我一眼,最后略微挺直腰杆。

公爵转过身。不需要额外的交代,侍从们安静地退下,现在室内只剩下我们三人。

与大部分贵族不同,科西切公爵并非乌萨斯族。那标志性的熊耳并未出现在他的头顶,取而代之的是两根从灰发中戳出的蓝黑色尖角。那么,他可能是瓦伊凡或者萨卡兹;考虑到没有特征的耳朵以及身后的尾巴,或许就是瓦伊凡。他的瞳孔是温和的琥珀色,眼神却和尖角一样锐利,略微翘起的纤薄嘴唇也加深了这种印象。

这是位野心家,毫无疑问,他甚至没有试图掩饰这一点。

“终于,”公爵说,声音如丝绸般柔和悦耳,“出现了不会在见到我的第一刻就跪下的人。”

“乌萨斯的军人只会向皇帝下跪。”我答道。

“哼,皇帝。”科西切嫌恶地吐出这个词,“倒不如说是那个瘫在王座上的废物。我很好奇,如果没有律法的限制,你们是否还会向他屈膝?”

“……如果您试图考验我的忠诚——”

“绝无此意,”他打断了我,“我从不会质疑军人的忠诚。但我只是想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对谁献上你的忠诚?是乌萨斯这片土地,还是某位无能的昏君?”

“……”

似乎已预料到我无法给出答案,科西切用一声轻笑结束了话题。

“请原谅我这个老糊涂,都忘记自我介绍了。拉伊俄斯·阿罕卡拉·科西切,如你所见是这座城邦的领主。欢迎,赫拉格,黑军团之主;以及阿拉乔斯,雄狮之子,来自维多利亚的骑士。”

“不再是骑士了,大人。”阿拉乔斯说。他抹去了往常挂在脸上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凌厉眼神。如果太刀没有被收走,此时他的手可能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公爵对此只是微微耸肩,“我能理解你的防备,但请相信我,我对阿斯兰没有恶意;同是被维多利亚放逐的旁系血脉,我希望我们能在此达成和解。”

“如你所愿,大人。”阿拉乔斯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但仍没有放下警惕。

如果他是阿斯兰——我居然没有注意到这点,那么科西切公爵就是……

德拉克。

“这不重要。”科西切看向我,即使我并未开口,“细究种族的差别毫无意义。泰拉世界上没有一个种族比另一个种族更为高贵,也不会有一条血脉天生就带着独一无二的禀赋……即使帝王的血脉,也是如此。”

我皱起眉,“如果您召见我们只是为了说这些话,那么容我告辞。”

“但你还没给我答案,赫拉格。”

“什么答案?”

“你到底向谁尽忠?”

“……乌萨斯,以及坐在王座上的皇帝。”

“乌萨斯,王座,最后才是皇帝。”他微笑着说,“和我的预期一致。”

我对他肆意玩味言辞的行为感到恼怒,但也无法反驳。他是对的。

“请别再打哑谜了,公爵。”出乎意料地,阿拉乔斯开口了,带着万分的礼貌和冷漠,“您到底为何要召见黑军团?”

“因为风暴即将到来,阿拉乔斯,席卷乌萨斯全境的风暴。它将扫除一切陈腐的旧物,废弃所有背时的老朽,任何无法接受改变的人都将被这股急流甩下;当风暴过后,一个新的乌萨斯将从废墟中崛起,年轻而强大。”

“……而你希望黑军团能为您提供庇护。”

“不,我希望我们能成为风暴的先锋。”

“'我们'?”我皱着眉提问。

公爵用右手叩向心口,敲击了三次,“没错,我们。我,你们,以及其他希望乌萨斯能从腐朽中解脱的人,我们将成为风暴。”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在策划一次改——不,这是政变。”

公爵爆出一阵突兀的笑声,“我有那么说过吗?难道是过度的修辞让你产生了误解?还是军人的作风让你们认为,想要改变什么就必须将过去的一切全部推翻?并没有那么复杂,赫拉格。我只是想保证皇帝能听到正确的声音,我只是想保证帝国能走在正确的路上,仅此而已。”

“从一个失去了祖国的德拉克口中说出这句话,还真是讽刺。”阿拉乔斯说。

公爵把双手撑在桌上。当他再次抬头时,我看到了一双截然不同的眼睛:如果说之前他的眼睛只是锐利的刀刃,那么我现在就看到了能焚尽一切的烈焰。这不是比喻,的确有一团火焰在他的瞳孔中燃烧,他手边的桌布也因受热而变得漆黑。

“我出生在乌萨斯。”他缓慢地说,“自从我的曾祖父被维多利亚放逐,我们就世代在此定居。三代,一百五十年,足以让我把乌萨斯视作自己的真正故乡,足以让我为之感到骄傲和荣耀。但当我看向窗外,我只能看见一个垂死的巨人,它的溃烂和它曾经的伟大同样惊人。腐败,滥权,这些污物像毒药一样渗入乌萨斯的每根血管,而我们敬爱的皇帝对此无动于衷;不,我不应指责他一人的过失,这些脓包积淤已久,他的无能只是提供了爆发的契机。真正有罪的是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瘫软败坏的整个体系,和那些坐视着体系败坏而毫无作为的贵族。索夫家族,萨瓦拉家族,弗拉克斯家族……他们都有罪。如果你们这些坚韧的棕熊都无力改变,那么就让维多利亚的红龙来!让我的火焰成为净化乌萨斯的先锋!”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完这段话,之后又等待了数十秒才恢复原本的平静。

“原谅我。”他轻声说,似乎已经精疲力尽,“我不能理解,你们为何能忍受这个腐败的帝国。是因为你们已经麻木了?还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在某种程度上,现在这位颓然的中年人——而不是先前的野心家——的确打动了我。但我无法带着整个黑军团去冒险,哪怕仅剩五人。

“我们很想支持你的理想,科西切公爵。”我告诉他,“但我曾见过无数曾经高贵的人因权力而堕落,他们为了在王座上停留哪怕一秒甚至甘愿出卖自己的族人,而我无法保证你永远不会成为那一类人。所以,很抱歉,我们黑军团终究只是被帝国罢黜的渺小士兵,无法参与到您那宏大的梦想之中。阿拉乔斯,我们走。”

他没有阻止我们的离开;但当我们快要走到门口时,他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知道自己为何会被放逐至黑军团吗,赫拉格?”

我停下脚步,“因为我未能达到皇帝的预期。”

“一个模糊的答案,揭示了你的迷惑。你不知道真相,也不想知道。但我知道,赫拉格。我知道欧顿·阿米吉多顿就是你被放逐的原因。”

欧顿·阿米吉多顿,我记得这个名字。一位年轻的中尉,在范高里克战役中被流弹击中。那是我担任将军的最后一次战役。

“……他是一位勇敢的战士,但和他有什么关系?”

从背后传来科西切公爵的轻笑,“他的全名是欧顿·阿米吉多顿·索夫,阿米吉多顿·乌兰诺·索夫公爵的孩子。年轻人为了不被特殊优待而隐藏自己的名字,但公爵本人可不这样认为。”

不可抑制地,我的呼吸变得粗重。我的双手攥成铁拳,上下两排牙齿互相咬合。我看着那铁制的门把手,想象着自己用力把它碾碎。余光中的阿拉乔斯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就为了这个。

他们罢黜我,就为了这个。

科西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如此遥远,如此刺耳。

“你明白了吗,赫拉格?既不是因为未能达到皇帝的预期,也不是因为未能尽到职责。帝国放逐你,只是因为公爵的孩子在你手下死去,即使你对此一无所知。这就是如今帝国运作的道理,绝无公义可言。”

我握上门把手,从冰冷的金属中汲取了些微的冷静,“在成为军人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向帝国双头鹰许下绝不背叛的承诺,即使现在也是如此。我会成为帝国的利刃和坚盾,直至死亡免除我的义务。”

“容不下疑虑的灵魂是一种赐福。”从公爵的声音中听不出任何嘲笑,“等时机成熟了,我会再通知你。”

我转过身,看到了原本的那位野心家,“我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大人。”

“而我也不需要任何承诺。”科西切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大可忘掉这次会面,忘掉我所说的一切。但等那个时刻到来,赫拉格。等那个时刻到来,你自会做出选择。”

“我会祈祷那个时刻永不到来。”

“还有一个私人请求:如果你遇到任何自称德拉克尼恩(Drach'nyen)的人,务必通知我。”

“如果只是这个要求,我可以满足。”

我打开门,离开了科西切的宅邸。

泰拉历1142年5月11日,罗德岛

德拉克尼恩的诅咒,多么讽刺的一个词。到底是德拉克尼恩诅咒了科西切公爵,还是“德拉克尼恩的诅咒”诅咒了科西切公爵?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知道答案了。同样无法知道的是:如果没有德拉克尼恩的诅咒,科西切公爵会真正如他所承诺的那样,成为净化乌萨斯的那把火焰吗?

我认为他会的。至少在那个瞬间,他不像是在说谎。但你也知道故事的结局,科西切最终被他想象中的“德拉克尼恩”所杀,无论是野心还是抱负都已无法实现。而接替他的索夫公爵,那个混蛋……

失礼了。在我继续自己的故事之前,我有一个请求:我希望我们能面对面,博士。

不,我们还没有“面对面”,仍隔着一具面罩,就像曾经的纳瑞克一样。

这不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也不是有意要为难你。我只是需要知道一点:当你发现自己的敌人曾拥有人性的一面,甚至脆弱的一面时,你是否仍能毫无顾虑地与之对抗?

谢谢,我知道这样的要求很无礼。

……你很年轻。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但你的眼睛属于一位战士,即使那可能不是你自己。那些关于萨卡兹内战的传言果然是——

呵,看来到你进行生理学检查的时间了呢。那么,下周再见,博士。那时我将谈起阿撒兹勒围城战。那是黑军团的最后一战;从某种角度说,也是“塔露拉”这一人物的开始。

荣耀之死 上篇·不被铭记的军团 完

敬请期待 下篇·阿撒兹勒围城战

(提问时间: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的开始日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