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Waking Vigil

泰拉历1142年5月12日

华法琳告诉我,凯尔希医生在晕倒前刚做完一场手术。那是一场持续十小时的手术,拯救了一个孩子的性命。我对此一无所知。

她还告诉我,在那之前她一直忙于处理积压的各种文件,甚至使用理智液强行维持清醒。凯尔希上一次休息,她说,是在四十小时前。我对此也一无所知。

当时的我在做什么?我在破解根本不可能破解的密码,阅读根本看不懂的医疗论文,对根本不会有反应的PRTS赌气……简直就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华法琳用指甲敲了敲桌板,烦闷地看着我,问我会怎么做。我说我会让PRTS时刻监控凯尔希的身体状况,强制要求她休息;同时我自己也必须做出改变,不能像现在这样碌碌无为,只有这样才能分担凯尔希医生身上的重负。

血魔朝我翻了个白眼。然后一脚把我踹进病房,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就关上房门。

“为什么罗德岛的两个核心人物都是笨蛋呢。”这是她在扬长而去之前丢下的最后一句话。

现在只剩下我和凯尔希了。她躺在房间中央的床上安静地睡着。平日的锐利和冷漠都不复存在,这里只有一个二十三岁的菲林族女孩。

她才二十三岁,比我还小一岁。我总是忘记这一点。

凯尔希皱着眉转了转头,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一道月光从窗帘间的缝隙中洒下,正好照在她的脸上。

我蹑手蹑脚走到窗前,试图把两片窗帘并到一起,它无动于衷。我稍微用了点力,顶部的轴承发出抗议的声音,但也仅此而已。那道窄缝仍顽固地存在着,继续投射清冷的月光。

真是该死,我连一片窗帘都处理不好。

我踮起脚,发现自己的头正好能遮住那块缝隙。于是我保持着这个姿势站在那里,希望能借此让她睡得更安稳些。我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当我的脚尖开始感到酸痛的时候,凯尔希醒了。她左右看了看,然后捕捉到站在窗边的我。

“卡杨?你在那做什么?”她的声音比平日更轻柔,但也因此才没能隐藏其中的一丝沙哑。

“帮你挡住月光。这扇窗帘合不上,所以……”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猫耳轻轻抖动,眼里也带上闪烁的色彩:“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好笑吗?”

我想了想。罗德岛的博士踮着脚站在窗前堵住月光,这一幕确实有些诡异。

“如果被其他干员看到,我大概就身败名裂了。”我老实地承认。

“要我告诉其他人吗?”她笑着问道。

“千万别。”

“那你还不赶快从那里下来。”

我刚离开窗前,月光就立刻稀释了室内的黑暗。那束银白色的光线照在凯尔希同样银白色的头发上,散出珍珠般的柔和光泽。她可能已经有白头发了,我想,只是我看不出来。

我走到床边,摘下面罩,却发现自己很难直视她的眼睛。

“我睡了多久?”她问。

“没多久。”

“手术的结果呢?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已经脱离生命危险,现在正由赫默医生照顾。”

“……是吗,那就好。”

耳边传来被褥摩擦的声音。凯尔希用双手撑起自己的身体,像是要立刻离开这里。

“不。”我伸出手挡在她身前,“你需要休息。”

“可是——”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握住她的肩,把她扶回床上。

“你需要休息。”我重复了一遍。

“但还有很多未完成的——”

“我来解决。”

凯尔希不再反抗,乖乖坐回床上。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盯着空白的床沿。

“华法琳告诉我,你连续工作了四十小时。”

凯尔希歪了歪头,“是这样吗?我记不清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整整四十个小时,为什么你要一个人强撑着……为什么从来都不告诉我……是因为告诉我也没用吗?是因为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还是——”

脸颊上传来的温柔触碰打断了我。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一双翠绿的眼睛。由于疲惫而半眯着,但在黑暗中仍显得格外明亮,就像微暗的火。

“你该刮胡子了。”她笑着说,“你过去也是这样,总是忘记这件事。”

这次我没能逃避她的眼睛。

“……对不起。”我紧紧握住她触着我脸颊的手,从唇间艰难地挤出这句话。

“没必要道歉。你能回到我们身边已经是莫大的奇迹,我不会奢求更多。”

“过去的博士理应做得更好。如果我能恢复记忆……”

“也许吧。”她轻轻摇头,“讨论这个没有任何意义,那些记忆都已经回不来了。”

她在说谎。我在电脑里已经看到了找回记忆的方法,但我不忍心现在揭穿这一点。

“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逼迫自己……”

她虚弱地笑了,“为什么,吗……我只是想守护好你们的愿望而已。”

“你们?”

“你和阿米娅,你们两人都渴望着一个没有源石病的明天。”

我看着她肩上的源石结晶。那是一片可憎的漆黑,却又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这是整个罗德岛的愿望……我相信这也是所有感染者的愿望,以及你的愿望。”

凯尔希主动挪开视线,向着墙壁叹了口气,“是啊,我也希望源石病有朝一日能得到治愈。但……我是个只能沉溺于过去的人,终究无法像你们那样成为未来的希望……所以啊,我只要能守护好你们的愿望,让你们能心无旁骛地向那个明天前进,这就够了。”

“如果你的'守护'就是指逼迫自己拼命工作直到倒下,那么我宁愿不接受那样的明天。这根本不是所谓的守护,这是……牺牲,我不会承认的。”

“但也正是因为无数人的牺牲,罗德岛才能走到今天。特蕾莎,阿济尔,ACE,Scott,还有……过去的你。你们所付出的代价远比我更多。只要能让罗德岛继续走下去,这点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

凯尔希是对的,我一时找不出反驳的话语。

我和阿米娅负责罗德岛与外界的沟通,凯尔希负责罗德岛内部的事务——这是一开始就约定好的分工,而且这也是最合适的方法:阿米娅还太小,不应深入罗德岛的暗面;现在的我也有太多的知识空白,没有足以掌管整个罗德岛的能力。从理性的角度分析,让凯尔希统管罗德岛的内务应该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但……我就是不愿看到她这样。

我不知道这个想法从何而来。可能是源自于过往记忆的残渣,可能是我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可能这只是罔顾大局的伪善。无论如何这一定不是理性分析的结果,而更接近于自私的欲望。但这不重要。

我就是不愿看到她默默背负这一切,我就是不愿看到她为了他人的梦想而燃烧自己……或许在某个遥远的未来,当源石病终于被治愈时,我和阿米娅只能把这个喜讯告诉她的墓碑……

最后这个想法刺痛了我。在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做了一件很不理性的事。

我用力抱住她纤细的身体,搂进自己怀里。

“谢谢你,为你所做的一切。”

凯尔希双手按住我,似乎是要把我推开。

“喂,源石病会传染的……”

“我不在乎。”

于是凯尔希不再抵抗,也环抱住我的肩膀。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肩上,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她在哭。

“我……”她的手指几乎嵌进我肩部的皮肤,但我没有感到疼痛。

“什么都别说了。”我轻轻摇着她的身体,“睡吧。你该休息了。”

我就这样继续抱着她,直到耳边传来低微的鼾声。然后我扶着她躺回床上,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月光不再从窗帘间洒下,大概是因为现在已经到了后半夜,或者是因为罗德岛的前进方向有所改变。但我还是从床边的抽屉里摸索出一个回形针,别在窗帘的高处。这样就连日光也无法打扰她的休息了。

“晚安,凯尔希。”我帮她捏好被角,然后悄声走到病房门口。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原来华法琳没有锁上房门。

当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是凌晨一点。生物钟提醒我此时应该休息了,但很显然我还有工作要做。

我打开电脑,输入密码,然后唤醒桌边的音响。

“PRTS。”

“在。”

“我要使用命令代码Sisyphus。”这个代码只属于博士一人,代表罗德岛的最高权限。

“接受代码。命令为?”

“凯尔希医生被暂时解雇了。”

“期限?”

“直到我解除命令为止。在此期间凯尔希医生的所有任务都移交给我。”

“情感模块显示,卡杨博士一定觉得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很帅气。”

“……闭嘴。只管把任务塞给我就行。”

下一秒,我的电脑屏幕就被无数文档塞满。

“好吧,现在是干活的时间了。”我扭了扭脖子,从抽屉里拿出一箱理智顶液放在桌上,然后打开第一份文件。

第一份文件是来自S.W.E.E.P的评估报告,详细分析了罗德岛每个人员,特别是每位干员的心理状态和潜在危险。但其中也夹了许多奇怪的私货,比如有一份文件专门记述了鲁珀族干员的尾巴数据,详细到每根尾巴的毛色、长度、宽度和蓬松度。

第二份是来自工程部的基建申请,附有长达七页的物资清单,详细列出每种物资的价格、用途和下位替代品。根据可露希尔的措辞判断这些文件本应交付给我处理,想必是凯尔希强行压下了它们。当我看完这些文件的时候PRTS自动关上了房间内的灯,因为日光已经照入房间。

这还只是个开始。

来自世界各地的医学论文,每篇都要进行归档和编码。凯尔希把它们分为“愚蠢的”,“没那么愚蠢的”和“可能有点用的”,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它们都和天书没什么区别。

近期接纳的患者清单。他们的姓名,性别,年龄,种族,出生地。他们的源石感染率,并发症情况,建议的治疗方式,精神状况分析,源石技艺,是否有意向在罗德岛工作,可能适合的岗位……这样的记录一共有八百三十五条。八百三十五条。

罗德岛内部的会议资料——华法琳又想给某些干员下药了;魏彦吾提议的合作条款——这条老狐狸总喜欢把致命的内容藏在微不足道的角落;乌萨斯的军队向龙门推进一步,某个宗教组织宣称罗德岛违反了他们的教义,密探的汇报预示着维多利亚和卡西米尔的摩擦,人们排着队和一座灯塔握手,夜巫向破碎的永生者问出没有答案的问题,女人把一只山羊从楼顶上推下,那是只温顺的努比亚黑山羊。

我记得那个女人。那个拿着火焰长剑的疯女人追着我和阿米娅砍了一条街。

她的名字是啥来着……塔塔露?塔达林?泰拉巴?

对了,是塔露拉。我曾认识她,但……

天啊,我需要清醒一下。

“卡杨博士。”

这是谁的声音?我记不清了。

“卡杨博士。”

我把手伸向桌边的理智顶液。

“卡杨博士。”PRTS提高了音量,把我从朦胧中震醒。“请不要继续使用理智顶液。”

我颤抖着收回自己的手,数了一下桌上的空瘪包装。正好十个,是每天的定额上限。

“……PRTS,过了多久了?”我用力揉搓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

“二十五个小时。”

“那么现在就是第二天。”我打开第十一根药剂灌进嘴里。好甜,下次应该让他们做个柠檬味的。

才二十五小时,才做了这点工作。如果没记错的话,凯尔希在倒下前连续工作了四十小时。

“凯尔希她……以前一直是这样吗?”理智顶液让我清醒了不少。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摄像头,然后继续应付屏幕上的可怖数据。

“请详细解释。”

“她一直都陷在这种工作里……是吗?”

“在卡杨博士失忆后,这是凯尔希医生的常态。”

“……在那之前呢?”

“由卡杨博士,凯尔希医生和PRTS共同处理。附加说明:当时PRTS会辅助处理75%以上的数据。”

“你现在可是一点忙都没帮上。”我调侃了一句。

“非常抱歉,由于整合运动在四十七天前的袭击,目前PRTS已失去80%的计算功能。”

四十七天前,差不多是我们和雪怪小队遭遇的时候。

“他们没把你修好?”

“只有过去的卡杨博士了解PRTS的底层架构。”

“也就是说,只要我取回了记忆就能修好你。是这样吗?”

PRTS罕见地没有回应。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只能听见自己的低语。

“没错,只要取回记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