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教诲过人们,最后却被钉上十字架的人。”

“他还会回来的,他的名字是人神。”

“您是说,神人吧?”

“不,人神。这是有区别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

1.伊凡和阿辽沙

泰拉历1142年7月13日,哥伦比亚

凌晨五点。

对大部分人而言,这可能是一天中最为不幸的时间:美好的梦境进入尾声,沉睡的灵魂即将苏醒,人们将被迫离开无知觉的混沌,清醒地面对残酷而荒诞的世界。

但巨石修道院的阿列克塞不属于大多数人。他的一天始于凌晨四点半的清醒,然后是洗漱和半小时的冥想。年近半百的中年修士以一种变扭的姿势跪在冥想垫上,这是因为右腿上的源石结晶让他无法正常跪坐。肌肉的酸痛和结晶的刺痛让冥想几乎变成了苦修,但阿辽沙还是努力在痛苦中觅得宁静:如果今天有客人来到这里,那么自己就必须以最好的状态去迎接。

“如果有客人”,过去的自己从不会用这种假设句。

当冥想结束时,阿列克塞已经恢复了内心的平静。他从垫子上艰难起身,拄着拐杖走入教堂的深处。

“不比往常了,是吧?”

他望着房间中央的巨石,用和老朋友聊天的语气打破黎明的沉默。

在过去,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到这座修道院。阿列克塞会认真接待每位客人,把他们引导到巨石前,然后静静等待巨石给予他们答案。

巨石不会说话,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启示。

来到这里的每位访客都有不同的目的:有些是为了求得内心的安宁,有些是为了缓解源石病的痛苦,当然也有许多人只是把这里视为一个普通的旅游景点。但无论原本的意图如何,每个人在接触巨石的那一刻都会得到属于自己的启示。巨石会给迷茫的旅者指引方向,为源石病患者抚平痛苦。到最后,即使是最为轻蔑的访客也会带着尊敬和感激离开。

但那段美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巨石修道院只是一栋被人遗忘的冷清建筑,孤独地立在哥伦比亚的偏远角落。偶尔会有几个迷途的旅客误入此地,阿列克塞也会以一如既往的诚恳来接待他们,但他还是常回想起过往那些美好的日子。

人们不再需要巨石修道院。阿列克塞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他已经开始为之寻找理由:或许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或许修道院所处的位置太过偏僻,或许……阿列克塞总是用这些借口来安慰自己,即使他早就知道真正的原因:人们不再需要巨石的慰藉,是因为另一个更为现实的救赎已经来到他们身边。

罗德岛。阿列克塞曾认为这个诞生于1138年的医疗公司会在短暂的兴起后迅速消亡,正如过去无数个同样声称要治愈源石病的组织一样;但罗德岛却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不断壮大,甚至逐渐发展为一个能在各国之间游走自如的独立势力。

它为世人带来救赎。无论是寻求治疗的感染者,还是无家可归的普通人,都能在罗德岛得到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它还为人们指出一条真正有意义的道路:或是为了理想,或是为了生计,来到罗德岛的人最后都会投身于治愈源石病这一宏大愿景,并在为之努力的过程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意义。罗德岛的救赎就在于此。

人们不再需要巨石给予的模糊启示,而是投奔罗德岛所提供的那条更为切实可行的道路——这才是巨石修道院衰落的真正原因。

如果说阿列克塞一点都不嫉妒罗德岛,那未免太过理想化。但阿列克塞的确是怀着尊敬去嫉妒罗德岛的:能在乱世中成为指路的道标,引领人们为了治愈源石病这一遥远的目标而奋斗,这绝不是件易事。

还有那个所谓的博士。罗德岛明面上的领袖是名为阿米娅的少女,但阿列克塞知道她绝不是罗德岛的真正领袖。那个总是戴着不透明面罩,只是偶尔会在公众面前露面,自称为“博士”的神秘人,他才是罗德岛的灵魂。

对于博士真实身份的猜测已经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阿列克塞自己也从来访客人的口中听到过许多:博士是来自旧世的古人类,博士是神明的使者,博士是源石意志的化身……其中既存在有理有据的猜测,也不乏荒诞可笑的戏言。但无论真相如何,阿列克塞和其他人都已默认了一个共识:博士一定是个特殊的人,因为只有特殊的人才能成就如今的罗德岛。

和一事无成的自己不一样。

一事无成的自己只能静静地守在这个越发冷僻的修道院,也许在接下来的一周内都无法迎来下一位访客——阿辽沙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今天似乎有些不同。在第一束日光点亮巨石之前,有人已经叩响修道院的大门。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黑发的青年,看起来正处于二十年代的前半段。他微眯着的双眼同样是黑色的,首先扫视了阿列克塞腿上的结晶和他的拐杖,最后才对上阿列克塞的眼睛。青年的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色彩,既像是在悲天悯人又像是在反省自己的过错。阿列克塞知道这两者并不矛盾。

又一个迷途的灵魂,在拂晓之前就来到这里寻求启示。

“欢迎来到巨石修道院。我是阿辽沙修士,请问你是?”阿列克塞故意选了一个较为亲切的昵称,以此来显示自己的谦逊。

“阿辽沙……”青年低下头,沉吟着这个名字,然后带着微笑说出自己的伪名:

“那么,你可以叫我伊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