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历1136年9月2日,雷姆必拓

卡杨倒在雨中。

“源石病永远无法被治愈。”

两天前,第一次知道这个结论的时候,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既不是绝望,也不是愤怒,而是更为平淡的情感。

就像朝着空旷的山谷呼喊,却没有听到回声。

就像故地重游时,发现自己过去堆起的沙雕已经不见踪影。

就像在雨夜打通久别恋人的电话,但只得到刺耳的忙音。

失落,迷茫,但又有一种“本应如此”的自觉。非要概括的话,大概这就是名为忧愁的情感。

世界是残酷的。

无辜的人会莫名其妙地染上源石病,莫名其妙地被排斥,直到死亡为止都会承受病痛的折磨。这一切都不会结束。源石病带来的痛苦,戴娜拉焦黑的尸体,维勒和安娜的流放——这些东西会永远留存下去,折磨一代又一代的后人。

世界是荒诞的。

自己曾天真地认为治愈源石病是世上唯一有意义的事,曾天真地以为只要投身于这番伟大的事业中即可获得自身存在的意义,但阿里曼的结论就是最后的判决书。

源石病永远无法被治愈。自己的努力是无意义的,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

但对于这样残酷而荒诞的世界,卡杨却产生不了一丝的怒火或不甘,只有简单的忧愁。

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源石病能被治愈”这种理论,从一开始就只是人的一厢情愿而已。源石病导致的疼痛,排斥和死亡,本来就是自然存在于世上的东西,不需要向人类妥协。

人以为自己的努力能改变世界,但那只是太过自大的妄想。世界不是为人而造的。我们才是异类,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的渺小过客。

别无选择地诞生在这个世上,在苦难和折磨中度过短暂的一生,然后痛苦地死去。无法成就任何有意义的事,连最后一丝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时间抹平——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如此。

卡杨发现自己跪倒在漆黑无光的深渊中,它的时间永无止境,它的空间广袤无垠。在剥离了一厢情愿的滤镜之后,这就是世界的本质:一片亘古不变的无尽深渊,自己的存在只不过是这片深渊中的一小个微粒。

大腿因不舒服的姿势而酸麻,但也没有特别想站起来的意愿,因为站起来也改变不了什么:无论挣扎与否,自己都将沉溺于这片深渊中。

但是……

“小鬼,该起床了!”一个闪耀的人影出现在深渊中,以聒噪的声音催促着卡杨。这是一位摇曳着的虚影,不存在有形的实体,但足以使人心生怀念。

“阿里曼……”

“别那么叫我。我只是你自己创造出来的一个幻影而已,如果你不愿意盯着一个糟老头子废话,那我也可以选择别的形态。”

不知不觉间,人影已经变成了戴娜拉的样子。

“永远不被人记住,自己做的事永远都没有意义什么的……这些话好像是我告诉你的。但你真的认为这些东西是正确的吗?”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嗯……的确说这些也没什么用,那就直奔主题吧。我想问的,其实就只有一个问题啦,一个很简单很简单的问题。”戴娜拉转悠了几圈,最后倚在一截木质栏杆上。

“告诉我,卡杨。你爱这个世界吗?”她晃着腿,随意地发问。

“……我,恨它。”我们别无选择地被抛在这个世上,自以为能找到生存的意义,最后却被无情地嘲笑。这样的世界,根本没有去爱的价值。

“但即使如此,你仍爱着这个世界么?”

卡杨本想回以愤怒的呵斥:我恨透了这个残酷而荒诞的世界,又何必再问一次?但当他抬起头时,眼前的却是塔露拉的调皮笑脸。那是一年前,当她成功把奶油丢到卡杨鼻尖时做出的表情。

“塔露拉……”

“即使如此,你仍爱这个世界么?”塔露拉弯下腰凑到卡杨眼前,像是在教导一个迷途的孩子一样,耐心地重复那个问题。

“我……”

于是,卡杨回想起来了。

在餐桌旁许下的渺小愿望,和自己做出的渺小承诺。

浪费了无数食材,终于成功做出红烧鲑鱼后的击掌欢呼。

两人一起在实验室里埋头苦干时的互相戏弄。

还有更多。

阿里曼总是把咖啡冲泡得很苦,美其名曰“阿里曼特制咖啡”。

上课打瞌睡时,那位不知名的白发菲林族总是会狠狠掐住他的背,把卡杨弄醒。

以前母亲教过自己许多歌谣。当时的自己只觉得无聊,但现在也能好好唱出来了。

还有更多。

新鲜出炉的烤土豆,再撒上一些粗盐和黑胡椒,就是最好的美食。

塔露拉摆在自己母亲墓碑前的花环很好看,混合了蓝色和黄色的野花。

每次走过提兹卡学院的长廊,破碎的光块都会洒在自己的身上,不停变幻着,就像光与影的游戏。

还有更多。

还有更多。

卡杨还看到了许多灰暗的东西。

塔露拉到来之前,那个封闭着内心的自己。

衣服上沾满血迹的戴娜拉,在跑到自己跟前时绝望的眼神。

那具悬挂在高墙上的焦黑尸体。

督察部队一分为二的身体,鲜红的液体从断口涓涓流出。

但那又如何?

这一切最终都会消弭在时间的长流中,不被铭记,毫无意义,如同雨中的泪水。

但那又如何?

卡杨已经得到了答案。

“我……”

戴娜拉,阿里曼,塔露拉。三个幻影分别站在卡杨的身后,身侧和身前,等待他给出那个答案。

“即使这个世界是如此残酷,如此荒诞,甚至不愿给我们哪怕一点存在的意义……”

一成不变的深渊里下起了雨。

“但我还是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和你们相遇。”

雨水落在卡杨的脚前,被漆黑的地面吸入。

“我们之间的陪伴可能只是短暂的一瞬……但对我来说,你们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在雨水落下的地方开出无色的细碎雪花。深渊没有赋予它颜色,但在卡杨眼中它们却呈现出蓝色和黄色,一如塔露拉在那天献上的花环。

看着那些永不融化的雪花,卡杨说出了最后的答案。

“所以……是的,我爱这个世界。”

永恒的时间,无垠的空间,自己本来就不该把目光投射到那些概念上。自己存在于此——这才是最重要的。

那些琐碎的、繁杂的、短暂的、渺小的、不值一提的,却仍闪着光的美好碎片,那才是属于自己的世界。即使在那些碎片中有许多灰暗的东西,但美好和丑恶并不是简单的代数加减法。自己深爱着那些美好的碎片,这就够了。

我爱这个世界。

这就是卡杨的答案。

这个答案击穿了时间的永恒,空间的无垠,把世界收束于当下,收束于卡杨自己所见的世界。

“请一定要记住我。”戴娜拉带着微笑离开了。

“请一定要拯救我。”塔露拉的光晕穿过卡杨的身体,给他一个没有触感的拥抱。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过去,未来,都已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阿里曼的人影。他坐在椅子上翘起双腿,就和真正的阿里曼一样。

“……你也要离开吗?”

“笨蛋,我本来就是你内心的投影,早晚会消失的。”

“我知道。但……我还是很想你,老爸。”

“我知道,我知道。”阿里曼的幻影挠挠头,站了起来。“那么,就记住这些老爷子最后的说教……喂,你这家伙在听吗?”

“我在听呢。”也和真正的阿里曼一样,一直在怀疑别人的注意力。到底为什么要把他还原到这种程度啊——卡杨默默地朝自己心里揍了一拳。

“哼,那就记好了:人不应向世界寻求生存的意义。认识到世界的残酷和荒诞,然后深入自己的生活,深爱自己的生活,带着希望活下去——这就是人对这个荒诞世界的反抗,这才是人存在于世的意义。记不住?那也无所谓,因为这只是再无聊不过的大道理。但那个把生命带给你,让你诞生在这个世上的人,一定会这么说。”

“我会记住的。”记住自己的想法,这种行为总觉得有些古怪,但此时的卡杨产生了另一个怀疑。

“光记住还不够,要把这些话好好说出来。把这些话告诉自己,把这些话告诉你在乎的每个人,大声喊出这些话,让这个该死的世界也能听到你的声音……总有一天,你也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塔露拉。”

“……我说,你真的是我臆想出来的幻影吗?”卡杨皱着眉发问。

“嗯?”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灵魂什么的真的存在,那么阿里曼的灵魂也有可能寄宿在这把手枪上,然后跟我说出这些想法……”

“卡杨。”阿里曼恼怒地呵斥着。

“怎么了……”

“不要轻易自贬。这些想法一直都属于你自己。我只是负责把它们雕刻成文字而已。”

“……我明白了。”

“但是,我也确实是阿里曼的灵魂……不,应该说是意识碎片比较合适。”

“果然是这样……”自己对自己说教这种事,果然还是太自恋了点。

阿里曼的身上燃起青白色的火焰,“嗯,看来也是时候了。卡杨,最后能听到你得出自己的答案,我很开心。”

“要走了吗?”

“这次是真的要永远消失了。但你的故事还没结束。”

卡杨向阿里曼的方向迈了一步,直视着那正在燃烧的脸庞。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关于那把枪的事,关于德瑞捷的事,关于源石的真相……”

阿里曼摇头,制止了卡杨的追问。

“我已经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交付给你。接下来必须由你自己去探寻真相……如果继续探求下去,得到的结果可能会比'源石病无法治愈'这个结论更为可怕。”

“但我还是会继续探求下去。”

“我相信你的选择。卡杨,来,最后一次。”

阿里曼伸出手,卡杨立刻理解了他的意图。

就像两个陌生人的初次见面一样,他们握起手。一个具有实体的灵魂,和一个燃烧着的苍白虚影。

不同于塔露拉和戴娜拉的幻影,这次卡杨确实感到了那只粗糙的大手,但他的触感也随着火焰的燃烧而逐渐消失。

“永别了,老爸。”

“一切都不会结束。记住这一点。”阿里曼的碎片被白焰吞噬,消失在无光的深渊中。

卡杨笑了,他曾经如此愤恨这句话,认为这是阿里曼留下的诅咒,但现在他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是啊,一切都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