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历1138年10月14日,雷姆必拓

1138年10月14日,雷姆必拓迎来了当年的初雪。当卡杨伸手接住从空中飘落的第一朵雪花时,他想起的是三年前的那次大雪,以及那位趴在窗口向玻璃轻轻哈气的女孩。

今年的初雪,比三年前晚了一天。卡杨看着雪花在自己的手心消失,然后靠在墙壁上,拿出一颗椰子糖放入口中。

他敲了敲身后的墙壁,墙壁发出浑圆的回声。这堵钢铁铸就的坚硬墙壁属于一艘40米级采矿船,其上的每一丝锈斑都诉说着它的年岁。

两个月前,卡杨和凯尔希合资从伏尔甘矿业手中买下这艘即将退役的老旧采矿船,又花了同等的金额对船体进行修复和改造。这是一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伴随着铅笔划过纸张时的刮擦声,挥舞铁锤时砸亮的火花,以及黑咖啡的苦涩味道。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现在,这艘船终于可以航行在泰拉的大地上,用履带刻下自己的漫长故事。

在船的顶端刻着“RHODES ISLAND”的字样。这个词起源于罗德斯农庄,也就是戴娜拉和科尔法伦相遇的地方。为什么用这个名字?他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为了纪念戴娜拉,可能是为了从这个名字中获取一些警醒,也可能单纯是因为自己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卡杨还不知道,罗德岛这个名字在未来会意味着什么。

“博士,我们该出发了!”从采矿船的甲板上冒出两只棕色的兔耳。

“阿米娅?嗯……再等十分钟吧。”

“好的,博士!”阿米娅的头缩回舱内,然后又悄悄探出来,俯视着卡杨。

“……博士,你是在等谁吗?”

“啊?不,没有,我只是想再看看雷姆必拓的风景。”

“但感觉你好像很伤心的样子……”

“是吗?毕竟这里是我的故乡啊,大概这就是所谓思乡的感觉?”

“好……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再等十分钟吧!”

“嗯,我马上就过去。”

卡杨朝阿米娅挥挥手,确认她没有再探出头来,然后他眯起眼睛继续注视着远方的道路,期待着一个人影的到来。

塔露拉,你到底身在何方?

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打断了卡杨的思绪。白色头发的菲林族正从侧面瞪视着他,狠狠揪住他的耳朵。

“疼疼疼疼疼……凯尔希?!”

“你这家伙……我们说好了十点出发,现在都十点十五了!”

“等个十五分钟又没什么……”

“然后你还要再等十分钟?那就是半小时了!你这种不知道遵守计划的家伙就该好好教训!”凯尔希拧着卡杨的耳朵旋转了半圈。

“好疼!住手啊白色大猫猫!”

“不许叫我白色大猫猫!去死吧你这个笨蛋!”

凯尔希打算把卡杨的另一只耳朵也拧成漩涡,但此时她突然看见了卡杨手中的椰子糖纸。不知不觉地,她施加在耳朵上的力度逐渐变小,最后维持为一种温柔的平衡,像是在抚摸卡杨的头发。

“……还是在等她吗?”

“是的。”

“她可能不会来了。”

“……我知道。”

“如果真的想来,应该很早就会……”

“我知道。”卡杨死死攥住手里的糖纸。

“……再给你半小时。”

“不用,现在就出发吧。谢谢你,凯尔希。”

“可别后悔了。”

“说什么呢,我的人生就是由后悔构成的。”

卡杨随凯尔希踏入罗德岛的正门。门的顶部闪动着橘色的警示灯。

看着那橘红色的光芒,他没来由地想起自己曾点亮的某枝蜡烛,以及自己背对蜡烛立下的誓言:

““塔露拉,不管是十几个生日,还是几十个生日……我和阿里曼都会陪你一起度过。””

塔露拉把耳机摘下,缠在雪花状的录音机上。一朵真正的雪花从屋檐上的缝隙落入房间,正好消融在她的手心。

有谁能想到,未来席卷整个泰拉的整合运动竟起源于雷姆必拓郊外的一间破旧棚屋呢?知晓这一事实的人大多已经死去,幸存下来的那些也永远无法正常地向他人诉说自己的故事。

“那是什么?”乌提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

“只是些无聊的东西。到时间了吗?”

“他们都在等你。”

“我明白了。”塔露拉把录音机按在桌上,放在罗德岛宣传册的旁边。

“这里很快就会被废弃,我们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乌提奥的眼神指向桌上的雪花。

“那就让它一起被废弃。”现在的塔露拉还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讽刺。她怔怔地看着桌上的雪花。真正的雪花落在虚假的雪花上,有一瞬间塔露拉无法区分到底哪个是真的。

“但你看起来很想带走它。”

“正因如此,我才必须学会舍弃。”

塔露拉的手抚上桌边的长剑,触碰着剑身上的金色符文。

长剑没有说话。它本就不会说话。它只负责记录过去的回响,并在最不合时宜的瞬间传递给它的主人。

“……”

“塔露拉?”

““你必须知晓真相。””

在督察部队击破实验室的大门之前,这是阿里曼告诉塔露拉的最后一句话。他让塔露拉握住剑柄,然后以剑尖刺入自己的身体。

遗言和荆棘——这是枪和剑的名字。阿里曼用源石在它们表面刻下金色的符文。这是阿里曼对德瑞捷的仿制,承载着源石的本质:连结,人与人之间思想的连结。

对枪而言,它与目标的连结只有短短的一瞬,且这样的连结必须经由子弹的载体方能实现,因此它只能记录目标的遗言,正如卡杨知道了阿里曼的遗言。但剑不一样。剑所能建立的连结远比枪更为深远。

当剑刺入阿里曼的身体时,塔露拉就知晓了他的全部记忆,以及他对源石病最后的定论。

阿里曼的结论只有简单的三句话:

源石病永远无法被治愈。

源石病的传染永远无法终止。

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基因缺陷。

当阿里曼写下这些结论时,他的牙齿刺破自己的嘴唇,在稿纸上滴下暗红色的痕迹。

塔露拉还看到了更多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在这三句话都显得微不足道。

阿里曼,卡杨,塔露拉,以及无数的其他人都曾为治愈源石病而不断努力,乃至为之而死。他们都觉得自己的付出是有意义的,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在为一个没有源石病的美好未来而努力。

但世界嘲笑了他们。世界嘲笑了所有人。

源石病永远无法被治愈。感染者的苦难永远不会结束。感染者将永远被排斥,永远被驱逐,永远被迫背负着无端的痛苦。源石病会折磨每个感染者,直到世界上的最后一人死去。这一切都不会结束。

这就是残酷而荒诞的真相。

“塔露拉?”乌提奥的呼唤把她拉回现实,“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那些感染者……他们都已做好觉悟了吗?”

“我已经确认过了,他们都是对世间没有眷恋的人……就和我们一样。”

“那么,挥动武器的觉悟呢?”

“也有。”

“这就够了。”

如果源石病永远都无法被治愈,那么至少要将感染者的怒吼展现给世人;如果源石病带来的痛苦永远都无法终止,那么至少要让世人也切身体会到这种痛苦。在源石病永远无法被治愈的世界上,这是唯一有意义的事——塔露拉就是这么认为的。

在这两年间,塔露拉见到了太多的磨难,太多由非感染者强加给感染者的折磨。她还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该死的科西切公爵——自以为这样能给切尔诺伯格的感染者带来更好的未来,但她的行为反而导致了更多的迫害。

解决单独的个体不能改变任何问题。对感染者而言,真正的加害者是那些冷漠而傲慢的群众,那些不愿听见感染者的哭喊,甘于接受现实的大多数。那么,自己就强迫他们意识到感染者的痛苦。

这只是片面而偏颇的歪理,但塔露拉看不到别的答案。这会是一条由鲜血和尸体铺就的荆棘之路,而它必然通往一个痛苦的结局——这种事塔露拉也早已心知肚明。但她并不在乎结果,只是想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即使失去一切也在所不惜。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眷恋的话,那就是在她走出棚屋前,最后还是转头瞥过桌上的雪花,以及罗德岛的宣传册。

“一个没有源石病的明天。”——宣传册的封面上刻着这样的话语。

“我会继承他留下的希望。”卡杨的确实现了他的承诺。但只有塔露拉知道,阿里曼留下的并不是希望,而是一份恶毒的诅咒,一份通往深渊的邀请函。

卡杨……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两年前的那个晚上,我选择把真相告诉你,那么你还会走上这条必然失败的道路么?

只要你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想必早晚也会得出和阿里曼一样的结论。你会发现你的一切努力都毫无意义,为此而付出的一切牺牲也都只是过眼烟云。你会和我一样,瞥见无光的深渊,并真正理解那个词语:

““忧愁。””

凯尔希停下脚步,走在身后的卡杨差点撞上她。

“德瑞捷……不,阿济尔说过,只要接触了忧愁,就再也无法回头了……恐怕我们也不例外。”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能做正确的事。”

“卡杨……那些稿纸,你还带着吗?”

“带着。”

“万一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我不会再把它交给任何人。”

“那为什么还要带着它?”

“这只是一个提醒,凯尔希。提醒我们,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建立在谎言之上。”

卡杨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一沓破烂的稿纸。那是阿里曼在死前交付给他的,最后的研究资料。

“源石病永远都无法被治愈——这是无法改变的真相。”即将成为博士的男人再次确认了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