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历1136年8月30日,黑军营

黑军团。大部分乌萨斯人并不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他们也不在乎。对军事略有了解的人会知道这是乌萨斯第七军团第十三连的别称,但不会了解更多。他们可能会好奇为何一个连队会被冠以“军团”之名,可能会好奇为何黑军团的军服上没有帝国的双头鹰,但他们只会把这些解释为某个说不出道理的古老习俗。

要想了解黑军团的真相,空有军事知识是不够的,你还必须了解历史。

黑军团起源于七十年前的伪王战争,那时的帝国有十个军团。十个,而不是现在的八个。

其中两个军团在那场战争中做出错误的选择,跟随了错误的皇帝。他们为这个选择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它们的名号被皇帝亲自剥夺,它们的存在被从历史书上抹去,它们过往的功绩也被分给剩下的八个军团。乌萨斯把它们的背叛视为莫大的耻辱,为此不惜拆掉皇宫门前十根柱子的其中两根。

但人并没有那么健忘。短短七十年不足以平复战争的创伤,自然也不能彻底清除叛乱军团的痕迹。他们的残党至今仍在乌萨斯的边境游荡,宣称自己所支持的才是真正的皇帝。

“伪帝当死!”他们如此呐喊着,不停挥动曾被视为军团之傲的破烂军旗,直到他们自己都忘记军旗的原貌。这是很乌萨斯的行为。

我知道,我知道,我还没提到黑军团。保持耐心,年轻人。前面的那些内容能帮助你理解乌萨斯这个国家,也能帮你理解我的故事。那么,接下来就是你感兴趣的部分。

在叛乱军团的士兵中,有一些人拒绝和他们的愚蠢同胞一同覆灭,他们选择了正确的那一方,或者说胜利的那一方。黑军团就是这些人的容身之所:这些人不能继续使用原有的军徽,而是以统一的黑色军服包裹自身,在帝国的麾下发挥自己的价值。他们中有一些人渴望洗刷军团的耻辱,也有一部分人只是想活下去。

帝国不在乎他们的想法,它只会把这个军团当作一次性的武器,掷向最危险的战场。在建立之初,黑军团约有五千名士兵。虽然比不上一般军团的万人编制,但也足以称为军团。但在经历了数十次疯狂的战役后,如今的黑军团已十不存一。它被并入第七军团——帝国最为顽固忠诚,也最不知变通的军团——麾下,成为第七军团的第十三连。帝国允许它保留黑军团的名号,这是留给他们的最后怜悯。

当年的忠诚老兵都已死去或退役,帝国也从未批准黑军团以常规方式征兵,只是留下了一道后门,允许其他军团向黑军团提供兵力。于是,现在的黑军团就成了一个流放之地。如果一个士兵让长官感到棘手,或者犯下了严重的错误,那么他就可能以增援的名义被调动至黑军团。他们将在此服役,直到立下的功劳足以让他返回原有的军团。但事实上很少有人能通过这个途径成功返回,大多数的黑军团士兵都会披着黑衣死去。

但那也是荣耀之死(Death in Glory)。

而我也将这样死去。

当我敲响黑色军营的大门时,没有人前来迎接。我自己并未期待盛大的欢迎,但身旁的凯恩斯政委却发出不满的哼声。他是一位须发皆白的乌萨斯族老人,本应在五年前就功成身退,却又执拗地留在自己的岗位上。

“黑军团,”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嘲笑,“永远学不会尊重。”

在短暂的沉默后,我决定自己推开大门。大概是长久失修的缘故,门轴发出的声音比我想象中更为尖锐,凯恩斯为此又发出一声冷笑。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我的任命文书,两手分别握住纸张的顶端和底部,这是乌萨斯官员宣告法令的标准姿势。

“需要我为你做个介绍吗?”对一位新入职的军官而言,政委的正式宣告是他建立威望的第一步,但我不需要这些。我曾掌控过一整个连队,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博得部下的信任。

“不必。我自己能应付他们。”

“那么,赫拉格将军,从这一刻起黑军团就归你了。”

“我已不再是将军。”我一直认为将军这个军衔太过廉价,直到失去之后才意识到它的可贵。

“正如黑军团已不再是军团。但我相信荣耀还没有死去:你的荣耀,以及黑军团的荣耀。”

凯恩斯把任命文书交付给我,随后向我敬了一个标准的乌萨斯天鹰礼,我也回以同样的礼节。他本不必向现在的我敬礼,但我对他的多余动作倍感欣慰。我目送他回到自己的车上,然后走进军营。

虽然早有耳闻,但当我看到空荡的大厅时还是不由发出一声感慨。

空旷,实在是太空旷了。

曾经的黑军团是千人规模的部队,但现在只余下四人。这四人散漫地坐在大厅的各个角落,我努力把他们和资料中的人像联系起来。

阿拉乔斯,来自第一军团。

纳瑞克,来自第三军团……或至少他自称这样。

圣吉列诺——真是个怪名字——来自曾经的第九军团,现在的第八军团。

以及,丹提欧克。

这四人就是最后的黑军团。

不,算上我自己,那就是五人。

一位金发的菲林族青年向我致意。他手中握着一把古怪的长刀,刀身几乎和他的身体等长。根据我的知识,这是一种叫野太刀的东国刀具。

“所以,你就是赫拉格将军,对吗?”

“不再是了。”

“嗯……不管怎么说,你是赫拉格对吧,那你以后就是我们的老大了。”金发青年挠挠头,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指着自己的脸。

“我是来自第一军团的阿拉乔斯,三年前因为睡过头错过部队集合时间而被派到黑军团。”

他被放逐至此肯定不是因为这种理由,但我还是决定顺着他的说辞。

“你现在能做到准时起床吗?”

“是的……也许?大概。嗯哼,总之我还是介绍一下其他人。”

阿拉乔斯一手倚着他那把长得惊人的刀剑,一手指向某个戴着口罩的苍白男子,他正用双手轻轻抚摸一把电锯,头顶的光环发出柔和的光芒。

“圣吉列诺,来自第八军团的医疗兵……我知道看起来不太像,但他确实是医疗兵。自带无影灯的那种。”

圣吉列诺依次拉动桌上的三把电锯,向我颔首。

“……那是他的打招呼方式。我猜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被丢到黑军团。”

一个医疗兵,一个带着三把电锯的医疗兵,还是个萨科塔人。有趣。

“哦对了,这位是纳瑞克……纳瑞克?你还在那吗?”

“我在这。”一只手触上阿拉乔斯的肩膀,然后又缩回阴影之中。但在那一瞬我看见了那只手上的黑色结晶。

这家伙是感染者。黑军团甚至能容忍感染者。

“呜哇?!咳咳,总之,这位是纳瑞克,来自第三军团的狙击手。他来黑军团大概是因为曾经吓死过自己的政委。”

潜藏在黑暗之中的纳瑞克优雅地摆弄弩箭,向我行了一个持枪礼。

“还有那家伙,那个看起来有点笨的光头,”阿拉乔斯指向坐在箱子上的大块头,他正用锤子狠狠地击打一块废铁。他无毛的头顶上有一道X型的巨大伤疤,从后脑勺一路延伸到覆盖着鳞片的眼角,“他是……”

“我知道他是谁。”我打断了阿拉乔斯的介绍。

“真的?”

“丹提欧克,萨弗拉族。曾经的第四军团三连士兵,两年前因为违抗我的命令而被放逐至黑军团。”

“你命令我的部队去送死。”他努力从紧闭的唇间挤出声音,就像野兽的低吼。

“我命令你的部队进行佯攻。”

“那就是他x的送死。”

他从箱子上起身,缓缓走到我跟前。巨大的铁锤紧贴着我的身体,随着他的沉闷呼吸而起伏。如果他在这个距离发起攻击,我没有自信能全身而退。但我没有动摇,因为我坚信他不会发起攻击。

我们是乌萨斯的军人。我们的每一滴血液中都刻着自律二字,即使最为叛逆的黑军团也是如此。

“但我们赢下了那场战役。我们赢得了索斯河。”

“去他x的索斯河!那就是片狗x的傻x地方,你我都xx的知道这一点。”

“但皇帝想得到它。”

“那就去他X的皇帝!”

这次的X是大号的。

当丹提欧克吼出这句话后,原本安静的大厅立马变得热闹起来。圣吉列诺用手拉动最大号的那把电锯,藏在阴影里的纳瑞克冷哼一声,阿拉乔斯捂住耳朵夸张地摇头,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精彩的发言。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半年前的我,或者凯恩斯政委此时还在我身边,那么我保证这会是他此生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这件事的确实现了。半年后,当丹提欧克驾驶黑军团最后的战车冲向无光之刃的基地时,“去他X的皇帝”,那就是他的最后遗言。我相信这也是他这辈子说的第一个和最后一个笑话。听到那个笑话的我会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就和现在的我一样。

没错,去他X的皇帝。曾经的我一直把皇帝视作与乌萨斯等同的存在,但在经历了太多次战争之后,现在我终于开始思索:我的忠诚到底应献给那个瘫在镶金王座上的废材,还是应献给乌萨斯这片万年积雪的赤红土地。

“你笑什么?”丹提欧克显然没有看出我的心思。

“你果然还是更适合做一个铁匠,而非战士。”

丹提欧克把这视作一种挑衅,他握锤的手微微发抖,壮实的上臂肌肉爆出青筋。很好。

我把手抵上腰间的军刀,下达了我在黑军团的第一个命令。

“带我去训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