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历1136年8月30日,雷姆必拓

阿里曼翘起二郎腿坐在实验室的座椅上,手中拿着一份新鲜出炉的实验报告。

“源石结晶密度0.7322μ/L,和上周比下降了0.0009……嗯,这次我可以判断,塔露拉的病情已经稳定了。”

“真的吗?”

“这只是短期疗程的结果,我不知道这样的趋势能否长久持续下去。要下结论的话,还需要进一步的观察和治疗。”

“但至少有希望?”

“可以说,希望很大。”

“太好了!”

“……得源石病的又不是你,这么兴奋干什么。”坐在卡杨身边的塔露拉仿佛事不关己,只是以冷漠的口吻调侃着卡杨。

“但这肯定是一件好事啊!塔露拉,说不定你马上就能……”

“别高兴得那么早,现在的治疗只能延缓源石病的恶化,但仍无法彻底治愈源石病。而且,源石病的传染机制也还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今后还有很多路要走。”

“但我们已经有了成果,至少这一年的努力是值得的。”

“一年……哈啊,已经一年了吗……”阿里曼瘫在座椅上,把杯子举过头顶,仰头用嘴接住杯子里的最后几滴咖啡。“好想休假……”

“那就找个地方去玩几天。卡西米尔、喀兰、哥伦比亚,随便哪里都行。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我也想那样做,但毕竟研究还得继续……”阿里曼拿起巴别塔寄来的邮件,自顾自地翻看起来。印有巴别塔标记的信纸占满了阿里曼的视野,让他无法看见卡杨此时的复杂表情。

一年,或者更准确地说,十个月。十个月前,卡杨和塔露拉加入阿里曼的研究,为了治愈源石病而努力。两人在一开始只能做整理数据这类简单的工作,而在阿里曼的指导下他们也逐渐能真正参与到研究之中。

但卡杨能感觉到,阿里曼还是没有让他们接触到研究的核心。他从未向卡杨或塔露拉提起过源石病的根本机理,也不会让他们查阅巴别塔发来的邮件。阿里曼曾说这样做是为了“保证最后的论文上只有自己的名字”,但卡杨知道这只是玩笑话。

而且,阿里曼自身似乎也陷入了一种痛苦的矛盾。他在半年前辞去提兹卡教授的职位,全身投入源石病相关的研究。他往返于巴别塔的分部和家中的实验室之间,用大量的实验和计算塞满自己的生活,他对研究是如此热衷,以致于卡杨必须提醒他按时睡觉。

但他只是全身,而非全身心地投入研究。这是有区别的。

他有时会花几天雕刻旧世的文物,有时会突然开始学习一种乐器,有时会写各种奇怪的文章投稿给杂志。一开始卡杨把这当作是研究之外的必要消遣,但随着研究的深入,阿里曼却越来越喜欢做这种无意义的事,乃至挤占了研究的时间。

在阿里曼身上,卡杨能看见两种执念的冲突:其中一种执念让他放下其他事务,为治愈源石病而付出一切;另一种执念则劝他拖延、逃避、乃至放弃这项研究。卡杨不知这种执念从何而来,他只能尽力做好自己的部分,以期为阿里曼减轻一点负担。

“老爸,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阿里曼不情愿地从座椅上支起身体,“我想想……总之还是得把这些数据上报给巴别塔,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方向。可能会尝试靶向疗法,但那需要大量的实验……不过,对于现在的你们而言,还有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嗯,一个非常非常严重的问题。”阿里曼摘下眼镜,身体前倾,以凌厉的眼神瞪视着卡杨和塔露拉。

“卡杨,塔露拉。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十分残酷,请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卡杨和塔露拉同时点头,然后又同时咽了咽口水。他终于要告诉我们真相了吗?

“我本来是不想提醒的,但……”阿里曼深吸一口气,然后说出了那个残酷的真相。

“小朋友们,明天你们的暑假就结束了!”

“……哦。”

“就这?”

四只翻白的眼睛同时戳向阿里曼。阿里曼呆愣地眨了眨眼,他期望的反应可不止于此。

“……诶?难道不会痛哭流涕吗?这可是难得的暑假啊……我当时为了逃过开学可是用胶水把自己……”

“行了行了,没人在乎你的黑历史。我对开学没什么抵触。”

“反正我也不用上学,所以无所谓……”

“哦对,塔露拉,明天你也去上学。提兹卡的文学系。比卡杨小一级。”

“啊?”塔露拉难得地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托了点关系才安排上的。虽然现在我已经不是提兹卡的教授了,但至少还是有一点影响力的。”

“为什么是文学系?”

“卡杨你这问题……塔露拉可是女孩子啊!对女孩子来说,果然是学文学这种纤细的东西比较合适!”

“但你明明在去年送了她一把很奇怪的剑。”

“……嗯哼,总之你明天把塔露拉一起带去提兹卡就行。”

“塔露拉,从明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学长了哦。”

“学长好帅~”

“不要说这种奇怪的话!”

“学长好厉害~”

“停下!不要再说了!”

在十个月中,这样的嬉闹已经成为常态。一年前的两人绝不会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地消除与对方的隔阂,像真正的家人一样相处。而他们的存在,对阿里曼也是一种莫大的宽慰。

“卡杨,塔露拉。”

“嗯?”

“今天的研究就到此为止。好好享受仅剩8小时的暑假时光,然后哭哭啼啼地迎接开学。”

“那你呢?”

“我要把这些数据上报给巴别塔,然后……”

“老爸,记得也别把自己弄得太累了。”卡杨在临走之前收走了桌上的香烟,“还有,不许抽烟。”

“……切。”

在走出实验室时,塔露拉轻轻拽住卡杨的袖子,向他投来求助的眼神。

“怎么了?”

“阿里曼他,为什么会突然让我去上学呢。”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懂那个家伙的心思,但年轻人去上学应该是很正常的事吧?”

“为了获取知识?”

“那只是一部分。学点知识,认识同学,运气好的话还会遇到几个没那么笨的老师。”

“你的意思是,和阿里曼完全不同的老师?”

“……虽然这话有点失礼,但的确是这样。”

“这样吗……”塔露拉脸上的阴霾仍未散去,她把卡杨的袖口缠在自己的手指上,紧紧地转了一圈。

“你该不会是害怕上学吧?”

“才不是!以前我也上过很多年的学……但那是得源石病之前。我只是不明白,现在去上学又有什么意义……反正早晚都会……”

“塔露拉。”

“嗯。”

“如果源石病真的治好了,你想做什么?”

“我……哼,不告诉你。”塔露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自己的手指从卡杨的袖口抽走,转过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但卡杨拉住了她的手,用力地握着。他的力度可能稍微大了一些,但塔露拉并不抗拒。

“卡杨?”

“戴娜拉她……经常会想这些事。”卡杨没有看向塔露拉,他低垂的眼睛紧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她经常想象,如果源石病痊愈了,自己会去做什么。”

她希望能长久地陪在父母身边。

她希望能在院子里种上许多好看的花卉。

她希望能把自己的心意告诉科尔法伦,只要这样她便心满意足,无论结果如何。

无论结果如何。

“每当她想起这些事时,她总会觉得'思考这些东西没有任何意义',毕竟治愈源石病对她来说是件太过遥远的事。但她还是会去想象。”

一开始只会是一个简单的想法,然后会发展为画面,最后又添上声音,对话、触感、前因和结果。模糊的愿望在她的脑海中逐渐上色塑型,最后形成一段完整的情景。一段能反衬出她的现实的,过于美好的情景。

“她会一次次地完善想象中的情景,直到那些情景真实得让自己感到痛心……但她还是会继续。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渴望复活,渴望新生和全然不同的生活。即使这一切都不可能。

“因为她会感到高兴。她明知想象中的情景都只是自己的妄想,但每当想起这些东西时,她的嘴上还是会挂着微笑……即使她会因此感到心痛,但她还是会笑着去想象。”

当戴娜拉因源石病的疼痛而在半夜惊醒,绝望地举起刀具指向自己的手腕时,也是这些妄想阻止了她的自我毁灭。

“大概人都是这样,没有希望是活不下去的,即使那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希望……所以,阿里曼他……”

阿里曼他让你去上学,是为了让你感到希望。上学本身可能并没有任何意义,但这会让你感觉自己和普通人一样,会让你放下源石病的枷锁,认真地对待自己的人生——这就够了,无论结果如何。

但卡杨不能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