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819年9月3日，拉撒路基地
欧里克斯关上门。在确认了房间内只有自己一人后，他垮在座椅上，用自己的体重狠狠挤压靠背。座椅以尖锐的噪音发出抗议，欧克里斯从这种呻吟中感到宽慰，慢慢闭上眼睛。
他的父亲死在战场上，已经是七年前的事。自那时起他就放弃自己原本的名字，继承了欧里克斯领主的职位。
在父亲死去的那天，他曾以世上最恶毒的话语诅咒阿戈尔氏族，他用长枪刺破自己的胸膛，以血发誓自己必将为父亲报仇。
——直到他第一次在战场上直面阿戈尔的改造人战士。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离开过拉撒路基地，这一欧里克斯氏族最坚固的堡垒。
在这七年里，阿戈尔氏族依靠其强大的改造人军团不断压迫氏族领土的边境，而欧里克斯只能放弃一部分领土，以此为代价换来短暂的安宁。
自己是个无能的领主。消瘦，胆怯，愚笨，懒惰。即使到了现在，自己也还在贪图片刻的休息——这样想着的欧里克斯仍无法抑制住睡眠的欲望，想要在梦境中获得解脱。
“欧里克斯领主!”一个年轻的声音把欧里克斯从昏睡中震醒。
欧克里斯认识这个声音，他属于一位新进的氏族书记官，布鲁图斯。实在是太过年轻，甚至不知道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来打扰自己。
但欧克里斯没有生气。他能从布鲁图斯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那个血气方刚的青年。
“说。”
“阿戈尔领主发来信件。”
“撕了。”
“但是……”
“撕了。他以后再发这种东西过来，也同样直接撕掉。”
“……遵命。还有，马格努斯博士想和你通话。”
“是马格努斯本人？还是他们那个自以为是的整体意识？”
“……大概是后者。”
“我不是让你们去想办法截断他们之间的通信吗？”
“我们试过了……但目前的结论是，除非直接终止他们的生命，否则无法中断他们之间的沟通……有些科学家甚至觉得他们已经成为一体了。”
“真是帮没用的家伙，我早晚会……算了，还是接过来吧。”
“是。”
天花板上的仪器投射出一个浅蓝色的立体人影。那个人影漂浮在桌上，平静地俯视着欧里克斯。
欧里克斯一直都很讨厌马格努斯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即使在投影仪中也是如此。所以他先命令投影仪把人影往下移动半米，然后又把投影的分辨率降低了两个档次。
“好久不见，欧里克斯。看来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沉溺于无能导致的痛苦之中。”
“在这里激怒我没有任何好处。马格努斯，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的诉求从未改变。释放我们，重建德瑞捷实验室。我们就会给予你相应的成果。”
“呵呵……那么我的答案也不会改变。这不可能。”
“为什么？”
“告诉我，德瑞捷量子实验室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十三年前。”
“已经十三年了。这十三年里，你们有做出什么成果吗？”
“我们的研究成果已经摆在你面前，只是你不愿接受而已。”
“成果？在哪？”
“我们。”
欧克里斯愣了一下，然后咯咯地笑起来，如果其他氏族人员听见这种笑声，那么他们一定会迅速躲到欧里克斯看不见的地方——这种笑声是他动怒的前兆。
但马格努斯没有任何反应。
“不错的笑话，马格努斯。你还记得我当时为什么要资助你们这些一无所有的科学家吗？”
“你们想要武器。”
“没错，我想要的是武器。足以保护欧里克斯氏族的武器，足以威慑其他氏族的武器，足以赶跑阿戈尔氏族的武器!而你们？我们在你们身上浪费了那么多资源，但你们却只是在开发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欧里克斯的手重重砸在桌上，从杯中溅起的水花落在桌上，映照出浅蓝色的眼睛。
“你们违背了我的期待，马格努斯。我没有直接处死你们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但我们向你提供的正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武器。”
欧克里斯又一次哑然失笑，“武器？就你们做的那些奇怪的……脑医学芯片？我甚至都没法用它来打开易拉罐!”
“有形的武器终究只能保证一时的强大。科学的发展，技术的进步，新兴材料的发现……人们总能创造出更高效的棍棒用于威慑和杀戮。但这些棍棒也终将被更为锋锐的刀刃取代。”
“这句话我先记下了，等我决定用刀捅进你的身体时，我会复述一遍。”
“有形的武器对我们毫无意义，因为我们将成为一种思想，一种统一的思想。这种思想也是我们为你提供的最强大的武器。”
“那你们就在牢房里好好磨炼你们的思想吧。等哪天你们用这些思想成功杀死了阿戈尔领主，我就考虑放你们出去，给你们建个更大的实验室。”
“氏族。你知道这个词起源于哪里吗？”
“不知道，也不感兴趣。我是奥克里斯氏族的领主，那个混蛋是阿戈尔氏族的领主。我的父亲杀了那个混蛋的父亲，而那个混蛋又杀了我的父亲，所以我也必须杀死他——我只要知道这件事就够了。”
“在一万年前，'氏族'这个词第一次出现在原始人的口中。他们把血缘相近的人视为氏族同胞，并为自己的身体涂上象征着氏族的颜色。这样他们在野外打猎时就能区分敌我:帮助同氏族的人，并以残忍的手段对其他氏族的人痛下杀手。”
“所以，你想说什么？”
“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万年的进化，万年的经验，万年的历史，人类从中学到过什么？什么都没有。到了最后，人类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幼年时代，我们不是文明，我们仍是'氏族'。虽然我们不再以简单的血统来区分敌我，但就本质而言，我们和那些原始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已经开始厌烦你的这些胡言乱语了。再见，马格努斯。我马上就会让布鲁图斯处死你们。”
“你不会这么做的。”
“相信我，我会的。”欧里克斯录下之前的投影。他打算在斩首马格努斯时播放这段影像。
“布鲁图斯!”欧里克斯喊道。布鲁图斯可能不是个经验丰富的书记官，但他的热忱是有目共睹的。过了七秒，门口就传来礼貌的敲门声。
“进来，我要向你宣布一条法令。”
但打开门的不是布鲁图斯。进入房间的人和桌边的投影完美重叠。
“马格努斯？!你为什么会……”
马格努斯站在自己的投影中，给周身染上淡蓝色的光芒。
“布鲁图斯!来人!”
“有形的武器伤不到我们，有形的牢笼也是如此。”
布鲁图斯终于来了。但他却站在马格努斯的身侧，一块黑色的晶体嵌在他的太阳穴上。
“……布鲁图斯，连你也是？”
“我们不再是布鲁图斯，也不再是马格努斯……我们是'德瑞捷'，我们是'统一'。”
伴随着布鲁图斯的话语，更多的人站到马格努斯的身后，他们不带感情的双眼凝视着欧里克斯。他曾经认识其中的一部分，但现在自己已不再认识他们了。
欧里克斯想放声大喊，要求护卫队来保护自己，但他突然被一个恐怖的想法攥住了:在这个基地里，到底还有多少“德瑞捷”？自己会不会是这里的最后一个活人了？
“……你想做什么？想报复我吗？那也无所谓……但至少，欧克里斯氏族必须存在下去。”
“我们什么都不会做。我们只是提供选择。一个统一的选择。”马格努斯摊开双手，他的左手握着一块圆形的黑色晶体，晶体表面的尖刺油光发亮，让欧里克斯一阵反胃;他的右手手心则是一个完美的橘色球体，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柔和的光芒。
这是一颗苹果。欧里克斯莫名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你想做什么？”
“请先触碰这个球体。然后你会决定是否加入我们。”
“如果我决定不加入呢？”
“你有选择的自由。”
“可笑。”我怎么可能加入你们。我会拒绝你们，然后把你们这些怪物都赶出我的氏族。
欧里克斯用力握住他眼中的苹果。然后，他知晓了一切。
欧里克斯知晓了空间。
他看见一个人砸碎自己兄弟的头颅。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正把长矛刺进一个人的体内。
他看见一把长矛刺进自己父亲的体内。
他看见无数人流着泪扣下手中的扳机。
他看见巨大的火焰在一瞬间就吞噬了一个城市。
他看见一颗行星正在向另一颗行星开火。
他看见一个女孩正在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每当一根蜡烛熄灭，一个宇宙也走向死亡。
欧里克斯知晓了时间。
他看见一朵花慢慢盛开，然后又慢慢凋零。
他看见一个人从襁褓中的婴儿变成墓碑下的一堆青灰。
他看见无数的尸骨逐渐变成尘土。
他看见一颗行星的表面从青绿变成死灰。
他看见星星一颗颗熄灭，直到最后的光芒消失。
欧里克斯知晓了虚无。
他看见一片无光的深渊。在知晓了空间和时间后，欧里克斯知道，这片深渊即是世界的全貌。他努力看向深渊的尽头，期待着有一双眼睛能反过来看着他。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深渊没有看向他。深渊不在乎他。深渊不在乎任何人。
看着这样的深渊，欧里克斯知晓了忧愁。没有任何原因，也不需要任何结果。只是简单的忧愁。只有简单的忧愁。当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时，这是必然的结果。
无论是欧里克斯，还是阿戈尔，在这片深渊中都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小点火花，甚至无法证明自身的存在。
“那些……都是真相吗……”欧里克斯知晓了一切，但他还是心存侥幸。
“我们都曾看见过同样的东西。即使表现形式有所不同，但它们都会导向同一个结果。”
马格努斯向欧里克斯伸出左手。晶体上漆黑的尖刺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
“你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不是吗？”
“你仍有选择的自由。”
“那么，这就是我的选择。”欧里克斯用颤抖的手拿起晶体，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样做，又有什么用……我，你们，我们，没有任何区别，在世界面前都是一样渺小……”
“但我们不再会思考这个问题。”
“我希望如此。”欧里克斯把晶体用力砸向自己的太阳穴。
欧里克斯的世界变得开阔。他的视野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双眼，他可以通过他人的眼睛洞悉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就像用自己的眼睛一样熟练。
他找到了曾是马格努斯的个体，并借由他的眼睛看到了曾经的欧里克斯。他正跪在地上，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欧里克斯发现，他再也认不出曾经的自己了。
他知道，这是自己消失的前兆，但他并不抗拒这种消失。自己正在成为德瑞捷，一种更为宏大的存在，一种不必再感到忧愁的存在。
他笑着接受这种改变。在那个刹那，他感到统一。
借由数十个德瑞捷的视野，他看到自己的头被打飞。
然后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房间的玻璃窗碎成数百块碎片。这些碎片享受了短暂的自由飞舞，然后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随之滚落地面的还有欧里克斯的头颅。从颈部断口处喷出的血液洒在玻璃碎片上，又被无头的尸身盖住。
一位德瑞捷把视线投向窗外，他的心脏也被立刻击穿;但在他的身体机能彻底毁坏之前，德瑞捷还是看到了对面高楼上的一个黑色人影。德瑞捷们谨慎有序地从窗边退下，没有语言交流，因为他们已不再需要语言;曾是布鲁图斯的德瑞捷在退出房间前看了一眼欧里克斯的尸体。
刺客躲到另一栋房屋的屋顶，扯出藏在衣领内的微型话筒。
“欧里克斯领主，确认死亡。”
“很好。”
“还有其他人，需要一并解决吗？”
“不用，失去了领主的奥克里斯氏族已经是一盘散沙，你可以回来了。”
“遵命。”
穿着黑色作战服的士兵收起狙击步枪，用钩锁划入无星的夜幕。
旧世蓝调。
沉溺于过去，眼不见当下，自然也无法看向未来——这个词就是用于形容这种背时的老朽。
他们不愿改变自己，也不愿接受改变。他们坐拥着强大的科技，却从未把这种科技应用于正确的事业，而只是……用于野蛮的杀戮。
沉溺于过去的仇恨，没有理由的杀戮，仅此而已。他们声称这样做是为了了结过去的恩怨，但这只会滋生更多的仇恨和苦难。
我要改变这种可悲的现状。我要告诉他们，人应该是更为崇高的存在。人必须统一起来，如是才能变得伟大。
——摘自马格努斯于公元3792年写下的手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