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历1135年10月13日,雷姆必拓

“怎么了?”卡杨的声音打断了塔露拉的回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着那颗糖……不喜欢吗?”

塔露拉摇头,把糖送入口中。糖的口感没有任何改进,熟悉的甜腻味和真正的椰子相去甚远。这种东西到底是怎么卖出去的?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塔露拉。

“这种叫椰子的东西据说是炎国特产……甜度好像很高的样子,是你们那边的产糖作物吗?”终年寒冷的雷姆必拓自然无法种植椰子,因此卡杨对于椰子的全部认识都来源于书中的照片和口中的椰子糖。

果然这种粗制滥造的椰子糖只能用来糊弄外国人么,如是想着的塔露拉却露出了怀念的神色,“没人会傻到用椰子去榨糖的,那样太过浪费了;这种糖根本无法代表真正的椰子,只是蔗糖堆积出来的工业制品而已,也就能欺负你们这种不懂行的外国人。”在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她把留下的糖纸小心叠好,放到胸前的口袋里。

“是吗?我倒是觉得很好吃呢。”

“……啊?”

“由于气候原因我们这边种不出什么像样的作物,大部分糖都是用甜菜根榨的,即使过滤了很多次也会有股奇怪的味道。所以,能吃到这种纯粹的糖就已经很开心了。”卡杨眯起眼睛,似乎真的在感受糖的甜味。但塔露拉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只是讨厌这种敷衍的态度:“听好了,椰子可是……欸?”

背后传来的柔软冲击中断了塔露拉的话语。

撞上塔露拉的红色未知物体尚未从晕眩中恢复,此时正坐在雪地上揉着自己的头,他(她?)的耳边传来如下的对话:

“你没事吧?”

“……”

“这是谁?”

“不知道。”

“……小孩子?”

“……”

“……喂,你这是要吃了她吗?”

两人的语气都冷漠得吓人。红色物体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戳向眼睛的手,随后是一根伸向自己咽喉的尾巴,最后她对上了一双毫无感情的暗红眼睛,那是掠食者看向猎物的眼神。

要被吃掉了!红色物体再也无法压抑住内心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发出尖叫。

站在掠食者身后的黑发口罩男看着这位十岁上下,红发红眼的鲁珀族女孩,无奈地挠头,“怎么看都只是个普通的孩子而已,别吓到她了。”

掠食者沉默地收回尾巴。她的眼睛扫过鲜红的手环。

“你叫什么名字?”掠食者问道。

“唔……弑君者!”女孩鼓起勇气,用力喊出自己的名号。

“弑君者?”掠食者挑起一边的眉毛,“一般父母可不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

“没错!这个名字我自己从书上找到的!所以这就是最适合我的,别人的都不行!”

“是吗,真是帅气的名字。”塔露拉伸出手,把弑君者从雪地上拉起来,“我是塔露拉。那么,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吗?一直用弑君者叫你未免有些太奇怪。”

自称弑君者的女孩别过头去,“……乌提奥。”

“乌提奥……吗?我觉得这也是个很帅气的名字,你应该试着喜欢上它。”塔露拉把一只手放在乌提奥的肩上。

站在塔露拉身后的卡杨轻轻皱眉。他认识这个名字;更准确地说,他知道这个名字的原本含义。

乌提奥。

这个词并不属于这个时代,如今的人们只能从尘封已久的古代书籍中发现它的存在,而卡杨也是在翻阅父亲收集的旧书时才了解到这个词。在古泰拉——那个蛮荒而晦暗,已被历史的迷雾层层掩盖的旧世,这个词的出现往往伴随着怒火、纷争和死亡:在古泰拉语中,乌提奥意为“仇罚”。

说得没错,一般父母可不会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卡杨由衷希望这个名字只是一个巧合,来源于不了解其真正含义的父母。

“那么,乌提奥,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袭击我们吗?”

没有回答。

塔露拉无言地把另一只手伸向卡杨,他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塔露拉的意图,把手里的椰子糖递给她。卡杨本想在手里偷偷留下一颗,却被塔露拉毫不留情地全部夺走。

“这些糖果就先给你了,”塔露拉把糖交到乌提奥手中,“作为交换,能告诉我答案吗?像那样撞过来应该不只是为了好玩吧?”。乌提奥看着手里的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开口:

“……因为你们的手环。”她用一只手按住手腕上的红色手环,似乎是要遮挡它的红光。

“姐姐告诉过我,你们这些戴蓝色手环的都是坏人,只知道躲在墙里面过好日子,把我们都赶到外面!”弑君者指着卡杨身边的黑色仪器,“你们来这里干什么?是不是想来破坏这里的雪地?难道连雪都……”

“这是,用来检测大气中源石含量的仪器。”卡杨打断了弑君者的控诉。他的脸上写满了烦躁:“这些仪器会分析积雪的元素构成,并记录为宝贵的数据……别太自以为是了,感染者。你以为我们这些非感染者都是坏人?你以为我们冒着感染源石病的风险特地跑到墙外收集这些数据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探究源石病的成因啊,这也是因为他想让你们这些隔离墙外的感染者能……”

话语戛然而止。卡杨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抱歉,失态了。”

塔露拉只是安静地看着卡杨。她的眼中仍然不带任何感情,无论是同情还是嫌恶。她也没有开口,任由难以忍受的沉默环绕着三人。

在经历了漫长的一瞬后,乌提奥带着哭腔开口了,“但是……就是你们这些蓝手环把……把我们赶出城外的啊……”

“……那又能怎么办。”一缕鲜血从卡杨的唇间流下,大概是不小心咬到嘴唇了吧,“我知道你们受了很多苦,但为了阻止源石病感染,这是没办法的事啊!难道任由源石病四处传染就是正确的选择吗?”

“但我们什么错都没有啊!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够了,”塔露拉的声音不大,却足以中断两人的争吵,“小孩吵架就到此为止。”她轻轻抱住乌提奥。乌提奥挣扎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她的拥抱。被银灰色的长发阻挡,卡杨没能看清她们此时的表情:“虽然这么说有点突兀,但请相信我,乌提奥。我能理解你们的痛苦,甚至和你们感同身受……我不能向你保证什么,但我也希望这一切能够得到改变。”塔露拉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现在,带着这些糖回家吧,勇敢的弑君者。虽然现在这么说还为时过早,但我相信你一定会成长为强大的人。”

乌提奥在离开前狠狠瞪了卡杨一眼。

塔露拉起身转向卡杨,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空洞:“结束了吗?”

黑匣子上的指示灯早已从红色变为蓝色。“结束了,回去吧。”

在回到隔离墙内的路上,两人没有进行任何交流。但在快要到家时,卡杨突然开口,“我要去一个地方……你先回去吧。”

背后的目光并没有离开,这让卡杨感觉有些欣慰。

卡杨和塔露拉来到住宅附近的一个小山丘,积雪掩埋的地上竖立着一个孤独的墓碑。墓碑前放着几束黄色的鲜花,碑文也被仔细地擦洗过,大概是阿里曼临走前特地来过。

卡杨从包中拿出一束白花,放在黄花旁边,随后坐在墓碑前的雪地上。

“这是我母亲的墓碑。我们约好每年初雪的时候都会来看她。她在七年前去世,死于一场感染者的袭击。”卡杨平静地诉说着,“数十名感染者破解了自己的手环,隐藏在隔离墙内,并在那一天下午攻击了城市内的某个商场。”

卡杨闭上双眼,耳边回响着枪声和爆炸声:“我们那天刚好在那里购物。真的只是刚好而已。”

接着是子弹打中什么的声音,人倒下的声音,以及少年的哭喊。

“……据说这家商场的老板在墙外的分店售卖有毒的蔬菜,导致数个感染者因此而死,这次袭击就是对他的报复。但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根本不知情,只是刚好在那里购物而已。”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只留下漫长的空洞。

“我知道,我不应该迁怒无辜的感染者;我也能理解,你们也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幸感染源石病的可怜人而已……但每当看到你们这些感染者时,我总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个下午。”

“母亲去世后第三天,阿里曼就加入了巴别塔……你知道巴别塔是什么的对吧,那个以根治源石病为目标的,莫名其妙的组织。”

“老爸……阿里曼他原本就是源石工程领域的教授,加入巴别塔之后应该也做了很多贡献……而且是对世界,对感染者都有益的贡献……但我只是不能理解。”

“他从来没告诉过我为什么会在那天选择加入巴别塔。”

卡杨跪坐在地上,手指深深按进雪地,任由诅咒般的话语流淌而出:“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非得救你们不可?如果老爸从一开始就那样做,我还能理解……但为什么非得是那个时候?妈妈她可是因为感染者的暴乱而死的啊!为什么……在发生了那种事之后,还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塔露拉现在是什么表情呢,卡杨不敢去想象。那些自私而黑暗的想法一直深藏于自己的内心,为何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化为语言,卡杨自己也说不清。

塔露拉开口了。

“说实话,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个机器人。”塔露拉轻声说道,“内心一无所有,却非要装出一副圣人的皮囊。从我来到这里开始,就一直是那副鬼样子。想要理解他人,想要同情他人,渴望讨好他人……明明讨厌得要死却还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真是让人恶心。你那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求求你们夸我是个好孩子’吗?”

“那只是个面具而已……如果不那样做的话,我只能……”

“是吗,那么我总算能理解了。”从背后俯视着卡杨,玩弄着糖纸的塔露拉下了如此的定论,“就本质来看,你和乌提奥并没有任何区别,都只是哭泣着的小孩罢了。只能看到失去的东西,为自己所承受的苦难而泪流满面……你们无法接受改变,也不敢改变自己。明明还有前进的余力,却只是这样停在半路上……什么也改变不了。”

虚弱的微笑出现在卡杨脸上,“就和你一样。”

“没错,和我一模一样。”塔露拉也无力地笑了,握住手中的糖纸,“恐怕每个人都是这样,只是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所失去的东西都不尽相同。”

没有任何告别。塔露拉走下山,伴随着一段微不可闻的低语。

“如果你能站在我们的角度……但那是不可能的吧。”

卡杨起身,走到墓碑后,背靠着墓碑缓缓坐下。

“结果,我还是没有成长……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没有一点进步。”虽然内心早就有所怀疑,但揭下面具后果然还是感觉体温降低了一些。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由于体温而迅速融化,从卡杨的脸颊旁淌下。

卡杨想捏一团雪拍到自己脸上,但在那之前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除了踏在雪地上所发出的细碎声响,这脚步声还包含着厚实积雪被长靴破开时发出的摩擦,它的主人似乎乐于和积雪正面搏斗。

塔露拉回来了,手里拿着由各色野花编成的花环。她把花环默默放在墓碑前。

“我的父母并非死于感染者和非感染者之间的斗争。”这是卡杨第一次在她的眼中看出忧愁。“在发现我是感染者后,父母抛弃了家产,带着我离开家乡,去寻找治愈源石病的方法……我们走过了很多城市,但却没有找到过任何医生。但我现在知道,目前的技术无法治愈源石病,所以他们可能只是想在最后陪我好好旅游一次而已。”

“最后我们还是准备回到龙门,但就在龙门附近的公路上,一群疯狂的劫匪袭击了我们。那些劫匪自称是‘净化者’,以清除感染的名义杀死了我的父母,我被藏在房车的暗门后才躲过一劫。”

“我曾经也对你们这些非感染者恨之入骨,认为是你们杀害了我的父母。但阿里曼告诉我,那些所谓的'净化者'自身就是感染者。他们看不惯我们这些尚能过上安稳生活的感染者,才以所谓清除感染的大义发动袭击。”

“那么,难道我就该憎恨那些感染者吗?这也是毫无意义的。感染者和非感染者间的斗争?都只是被逼无奈而已。无论是感染者,还是非感染者,在一开始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人,没有任何区别。但是,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如果我没有患上源石病……如果世界上没有源石病,那么感染者也就不复存在,你我的父母也许都能活下来,无数其他人也能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无罪的,唯一的罪孽就是这片粗暴地把人分为感染者和非感染者的,蛮不讲理的世界。”

“如果没有了源石病……世界就一定会变得更好吗……”卡杨甚至不知道他自己为何会提出这个问题。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如果没有源石病,如果感染者和非感染者能够看到同样的世界……那么我们所遭遇的不幸就不会存在。对人类而言,只有一场有意义的战争,那就是人类对源石病的反抗。”塔露拉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在描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是啊……”如是回答的卡杨却一直想着那个词。乌提奥,仇罚。

即使世界上没有天灾和源石病,恐怕人类也不会停止斗争——他绝不能把这句话说出口。

仿佛自言自语般,塔露拉继续低语着,“但是,我现在还无法投身于这场反抗中……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而已。”

夕阳的余晖映照出塔露拉暗红色的眼睛。卡杨现在才意识到,她眼中的火焰并非指向某个特定的事物,而是就这样凝视着自身和整个世界。

泰拉历1143年3月24日,雷姆必拓附近的废城

“'只有一场有意义的战争,那就是人类对源石病的反抗',那个时候的你明明是这样说的……但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硬要说的话,也许是因为知道了真相吧?”

“什么真相?”

“这世上只有一场有意义的战争,我至今仍这么认为……但是,如果人类永远无法打赢这场战争呢?又如果……如果人类已经经历了无数次无意义的战争,再多一次无意义的战争难道不也是命中注定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真相'啊……在'荆棘'第一次出现的那天,我就触碰到了'真相',卡杨……阿里曼没有告诉你,也没有告诉过我,但'荆棘'启示了我。”

“……”

“从古至今,唯有一个真相不曾改变。旧世的人把它称为'虚无'或'荒诞';阿里曼把它称为'深渊',而你更为熟悉的,巴别塔那位自称'德瑞捷'的迷失者,则把它称为……”

““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