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离去的那一天,罗德岛没有举行葬礼。

凯尔希医生说,她要升级罗德岛的医疗小组,把莱茵生命医学研究所的人才招揽过来。

当时的医疗干员除了华法琳之外,只有凯尔希亲自教授的调香师,末药,芙蓉,安塞尔等人。

干员们没有说话,他们并非觉得不可能,只是觉得太过突然,那个身经百战的博士不在了,罗德岛的士气很低落,保持基本的运作已经很难,何况是进一轮升级。

对于博士,凯尔希什么也没有说。

她的举重若轻,被很多人视作坚强,这种坚强解放了她的力量,一只仅听从于她的小队在暗影中组建而成,清扫了从前的污垢与障碍。没有人怀疑这是一场漂亮的复仇,但更多人所担心的,是这种近乎麻木的冷血已经蔓延到了凯尔希医生的血管中,让她不愿面对当前的现实,甚至从未有人看见过她流露出半分悲戚的神色。

这让那些追随博士出生入死的干员们深感愤怒。

奇怪的谣言愈演愈烈,凯尔希医生全部假装没有听见,在把工作转交给临光等可靠的左臂右膀后,她带着我踏上了前往哥伦比亚的旅途。

奥利维亚·赫默,莱茵生命医学研究所的源石研究者。

她的研究舱室比罗德岛的更加封闭,苍白的LED灯光下,只有青绿色的植物点缀着压抑的气氛,走进研究所的一路上,近一半的实验室都挂上了不透光的窗帘,对于那些刻意隐藏的研究项目,凯尔希医生一句话都没有问,直接诉说了来意。

“赫默医生,罗德岛将提供给你更自由的研究环境……以及实现更大梦想的可能性。”

“您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消灭矿石病。”

这句话出现后,我清晰地看见赫默医生的表情有所动容。

那就是凯尔希的沟通方式,如果她需要,就会开出一切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目前你所做的源石植入研究,罗德岛的现有资料可以帮你少走许多弯路;新型设备的研发上,基础建设部门和制药小组都可以服从你的调配,你拥有的权限在医疗组将仅次于我,等同于华法琳在罗德岛的权限。”

“请问这位华法琳是……”

“血先生,你应该在很多杂志上都看过她的论文。”

赫默倒吸了一口冷气,她重新坐在了我们的对面。

“凯尔希医生,您对我的重视让我深感荣幸,但,为什么是我?”

“罗德岛需要更多的人才,我们的信仰倒下了一半,剩下的支柱必将更加坚固。”

赫默推了推眼镜,沉浸于医学工作已久的她终于想起某些外界的传闻,叹息了一声,“我听说过你们的事迹……也听说,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是我和他共同的理想。”

赫默想了想,说:“我需要这些设备与仪器,没有它们,研究难以进行下去,项目启动资金很昂贵,如果不能购置一批新的,把现有的器材买走也是一种选择。”

凯尔希点点头:“给我一个数字,剩下的事情我来办,三天之后,通往罗德岛的运输舰会为你妥善打包好器材。”

凯尔希医生答应下来的事情从未食言过,但正因为如此,我的心里才变得无比恐慌。

赫默所给出的报价,罗德岛没有支付的能力,我们必须去找人借。

凯尔希告诉我,她在维多利亚有一名值得信赖的旧友。

但我内心深处知道,凯尔希真正信赖的人,不可能没有告知过我,否则,也没有必要在这样无路可走的紧要关头才想起。

带着这份忧虑与不安,我们来到了一扇巨大的摩天高楼上。一位面容和蔼,身材肥胖的菲林族男人接见了我们。

“哈,看这是谁。”他说,“罗德岛未来的主人,是吗?”

“她叫阿米娅。阿米娅,这位是洛肯。”

“没错,阿米娅,我听你提起过。”他先是为自己点上了一根烟,然后招了招手,马上,一位助理就送上了一张卡在我面前。

“算是作为老朋友,为我们的公主补上的生日礼物。”

“你以为我是来借钱的?”凯尔希冷冷地看了一眼那张卡。

“你的毛病一天也没有变过。”那个男人无奈地摊开手,“回想一下,如果当初你就选择我作为药品代理商的话——!”

“那些没有经过临床验证的药物就会高价在维多利亚的各个黑市出现。”

“你也就不用拖着一个孩子来和我谈事了。”

“而你甚至不懂得把烟灭掉。”

“好吧。”洛肯屈服了,他把烟摁灭在水晶烟缸里。

“我承认是来求你帮忙的。但是,即使把这张卡里的数字再乘十倍,也未必足够,我需要的是投资。”

“那是不可能的。”洛肯摇摇头。

“您愿意借钱给我们,却不肯给我们投资?”我问道。

“是的,孩子,在商言商。借钱给你们是因为我信任凯尔希医生,但投资必须有回报。”

“你会有回报。”凯尔希从容不迫地说道。

“哦,是吗?什么时候,多少回报?告诉我,凯尔希医生,如果我参股过半,能够影响罗德岛的运营方向吗?”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可以许诺给你相应的利润,这点可以在合同中规定。此外,每一笔资金的用途和流向都会给出详细的报表。”

“你什么也不懂,凯尔希医生,你是天才,医疗领域,生物领域,还有别的什么我不懂的,也不在乎,但商业合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位肥胖的菲林男人便站起身来,从桌面上抓起一叠黑白照片,扔到茶几上。

“让我们看看,你离开罗德岛之后都去了哪些地方:哥伦比亚的研究所,嗯,看上去很正常,但是……贫民窟,暴力街区,甚至监狱……凯尔希,你是一名伟大的医师,你不是黑帮老大,你的资金应该是用于改变这个不美好的世界,而不是混迹其中,与这些尘泥为伍。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无论你再招揽多少人,我都不相信罗德岛能够东山再起,你的男人已经死了,他一手策划了萨卡兹内战,却只留下了一个烂摊子给这位小女孩,你们树敌过多,没有谁会相信罗德岛能撑过明年春天。”

“你监视我的行踪?”凯尔希的眉头紧缩,目光中充满怒火。

“不是我,听说你来到维多利亚,很多势力都有盯梢,有些情报在圈子里是共享的。”

“那为什么还要见我?”

“因为有些话想和你单独谈谈。”

虽然知道已经接近于不会达成协议,但凯尔希医生还是同意给他五分钟时间。

我回避了一会儿,等到她走出来,抓住我的手腕,我们走出了这座大厦。

“凯尔希医生,很遗憾我们无法达成共识,我一直都很尊重你。但在这个世界上,尊重意味不了什么。”

走在维多利亚的贫民窟时,我在街道的巷口上看见了许多身患矿石病的孩子。

他们大多数比我都要小,甚至有些衣衫不整,在某一处,有个小女孩曾经拉住我的衣角,没有人知道她的母亲在哪里,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凯尔希医生,她只是摇了摇头。

谁也不能拯救谁,人们有着各自的苦难。

一瞬间我理解了那种眼神,每个孩子都有这种无邪而通透的眼神,能够穿过疲累,穿过伤痛,直视你的心底,让好人伤心,让恶人羞愧。与此同时,我想起了自己也拥有着类似的眼睛,而凯尔希医生每天都在面对着这样的眼睛,所以,她的疼痛与内疚一定从未停止过。

凯尔希医生究竟有多么坚强,谁也不知道。

人们需要某种恒久不变的信仰,而她的坚强便是维持信仰的那道最后的屏障。

为了避免这道屏障破碎,每个人都不敢面对她,而我却用自己的单纯和善良反复触及着她的脆弱。

我想我应该恨自己的。

有一次我回到家,看见她在窗前发呆,桌上摆着一瓶安定类的药物,瓶盖是打开着的,我走过去拿起药瓶,看见箔口还是密封着的,于是小声地问,要几片。

她心照不宣地回答道,两片。

于是我撕开箔口,倒下两片药,手有些发抖,默不作声地把药瓶收进自己的口袋里。

见医生一动不动,我又去接了一杯水。

水是温的,我的身体却一片冰凉。

“早点睡,别想太多。”凯尔希望着我,安慰道。

“既然凯尔希医生认同我是罗德岛的主人这一身份,任何事情都要我商量。”我带着一丝想哭的心情央求道。

她答应了,纵使我知道她依旧会独自承受。

直到很久以后,博士回来后,凯尔希医生才告诉我,当初那个人提出的条件是什么:只要她同意把我嫁给集团的继承人,罗德岛就可以作为家族企业获得资金注入而无需承担风险。

她说,如果Mon3tr在身边,她会撕碎那张自以为是的嘴脸。

后来的转机,是我们在港口遇到了玫兰莎的父母。

洛肯所谓情报共享的圈子,无疑也也包含着伦蒂尼姆最大的香料贸易商。

在寒冷的风中,他们身穿体面的大衣,带着圆顶帽,相互挽着彼此的胳膊,在港口前等了我们很久。

“凯尔希医生,很抱歉没有在来时迎接您,玫兰莎没有告诉我们——”

“你知道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总是不愿意和父母对话,可是我们也很担心她啊,关于罗德岛的传言已经愈演愈烈……请告诉我们,有什么我们可以为您做的吧。”

“玫兰莎的感染扩散控制良好,病情较为稳定。她现在是行动预备组A4的组长。”凯尔希简单地陈述了事实,随后带着一丝安心,舒了口气,“是的,罗德岛需要更多的帮助。”

“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见她了,虽然这句话说起来很过分,但是尊敬的医生啊,作为父母,我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到伤害,所以,请告诉我们,今后你打算怎么做吧。”

“如何处理家庭关系,我并不比你们擅长……不过,”凯尔希微笑着答复道,“我会为她请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没有屈服,没有媾和,那就是她予人承诺的方式,承诺让每个人都变得更加强大。

然后,我们将回到最初的起点。

莱茵生命的赫默来到罗德岛当天,不但带来了所有的研究设备与器材,同时还有一名穿着白色长袍的数据维护员和一名罕见的萨卡茲女孩。

霜叶小姐说,她从未见过那么有天赋的年轻术士。

随后不久,黑钢国际的芙兰卡和雷蛇也来到了罗德岛,正如凯尔希医生承诺的那样,芙兰卡成为了玫兰莎的剑术导师。

为了庆祝罗德岛的升级重组,我们举行了很盛大的仪式,那天晚上,甲板之上燃放了烟花。沉浸在压抑与迷茫气氛中的干员们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工作,在盛大的庆典下聊着,笑着,举杯欢庆——我们终于扬眉吐气了。

直到烟花散尽,我才发现身后已经没有了凯尔希医生的陪伴。

仿佛是为了验证心中的某种猜想,我沿着舰桥一路往回跑,跑回到博士的房前,发现医生果然静静地倚靠在那扇门口,她打开了灯,却没有走进去,在那橙黄色的灯光下,仿佛睡着了一般。

我来到她身边,不敢上前。

好在她最终还是察觉到了脚步声,缓缓睁开眼。

修长的睫毛那么美丽,唯有眼角已经挂上疲累的倦意。

“凯尔希医生……”

“阿米娅,你是罗德岛的主人,有一件事情我想征得你的同意。”仿佛终于鼓起勇气似的,凯尔希医生难得见到有点犹豫。

“嗯。”

“这次岛内扩建,需要重整架构,我想保留博士的位置,你作为代理来执行指挥工作……他的房间不再规划做其它用途,就留在这里。”

“嗯。”

“你觉得,这样好吗?”

在那个问题中,某种淡淡的情感开始无声地堆积,生长,我知道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不知道如何面对内心克制已久的思念。

在那一刻,我知晓了她的脆弱。

“其实,我也想这么做。”

我心里忍住心酸,却又假装平静地回答道。

然后,我看见温润的灯火缓慢地浸染了凯尔希的瞳孔,流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少女般的不安与羞涩,因为害怕自己落下眼泪,我主动上前拥抱了她,还像哄小孩那样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那是属于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我倔强而又可爱的凯尔希医生啊。

在那之后,许多拖延很久或遇到阻塞的事情都水到渠成了,需要维修升级的设施都得到了维修升级,打算扩充人员的部门也都得到了补充,医疗,科研,贸易,罗德岛逐渐在我们的努力推动下变得热闹起来,许多断绝了来往的势力也重新开始登门。

唯一没有再来过的,是谢拉格的银灰族长,据说他也重整了自己的家族,成为雪境的掌权者,而对于这个博士曾经反复提起过的亦敌亦友的同伴,却一次也没有来过罗德岛。

很难说那是一种薄情寡义的抉择,还是一种不忍回顾的孤独。

渐渐的,我开始理解他人的心情,在那些饱经悲怆的回忆里,有些地方变得柔软,有些地方更加强大,冬去春来,我终于开始长大了。

第二年春天,正如外界所预估的那样,罗德岛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困境,最艰难的挑战即将到来,凯尔希医生经过权衡,打算前往龙门寻求合作。

她说,虽然我从未有过外交经验,但是此次同行,我可以放心说任何自己想说的话。

这句话感动了我很久,它一定就是爱最简单最纯粹的样子——没有顾虑,无论回报,不惜代价,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凯尔希医生一定都愿意耐心而温柔地为我抵挡任何未知的风险。

与此同时,我突然开始领悟,所有凯尔希医生为我做的一切,那个被迫远离我们的人一定也曾经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为她做过。

对年少的我来说,光阴是那么漫长,以至于后来十多年的时间,都未曾理解那种不顾一切的深情,但如今回到最初的地方,我才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是那么地爱过我和凯尔希医生。

我木然回到自己的房间,望着那件披风,那把剑,那把小提琴,以及那个不复存在的徽记,唯独没有他留给我的东西。一阵巨大的空虚从心口撕裂开来,我坐在床上无声地掉下眼泪,止不住地哭,那是死神在我们的生命中钻出的黑洞,带着鲜明的恶意,让我们的生命从此不再完整。

此后连续几天,我总是梦见博士,心脏一阵阵疼痛。

我想要把博士带回家。

虽然罗德岛已经再次迎来了紧急关头,容不得任何失误,但是我很确信,我要把他带回自己和凯尔希医生的身边。

在这个提案被公布之前,凯尔希医生拥有一票否决权,但是她最终放弃了,一个人把自己关在诊疗室里,默默等待着公投的结果。

投票通过了。

我们也终于要开始面对让一切重来的可能。

凯尔希认真地问杜宾教官,以现在的干员配置,成功从切城救回博士有几成把握?

杜宾教官想了想,说,特训一周,三成把握。

她喃喃说道,不够,三成意味着无法承受的损失,而且,我们也没有一周时间了。

这时候站出来的是Ace,他说,把部队交给我,三天之内,我会给您一个完美的答复。

杜宾很愤怒,她认为这违背了常识,短时间内过分的强化训练会打击干员们的信心,甚至伤害到行动人员的身体。果不其然,第一天训练结束后,就有人申请退出了行动,超过两名干员在训练中负伤。

我问Ace,现在有几成把握?Ace说,两成。

第二天,岛上已经有人趁着黎明时分偷偷离开了,支撑着行动小队继续演练的,已经不再是那位曾经有着极高威望的博士的命运,而是在绝望的困境中生命本能激发出的不屈意志,大伙忘记了肌肉的酸痛,忘记了躯体的血汗,没有人打算全身而退。

我问Ace,现在有几成把握,Ace说,现在有五成了。

第三天,凯尔希医生来到训练场,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舰桥之上,望着阳光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后,提前解散了演习。她知道所有人的体能都已被压榨到极致了,唯有休息才是影响成败的关键。她对每一位干员说,谢谢你们。

Ace说,现在有九成把握了。

但我总觉得,还有某些更为重要的事情,他没肯告诉我。

出发前的那个夜晚,我做了个梦,梦见博士回来了……梦见我们三人围在一张小桌子前吃饭。

清晨,我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该说出口,却没想到凯尔希医生依旧沉睡着,往日这个时候她已经忙碌于各种大小事务,反而是今天睡得那么沉静,那么安稳。

我走近房间,趴在床前,我托着下巴凝望了一会儿,望着医生匀称的身姿,白皙的肌肤,似乎一瞬间,岁月和命运在她身上所雕琢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殆尽了。

“凯尔希医生,我要出发了。”我细声细气地说。

凯尔希点点头,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蛋,表情轻松而释然,我望见她眸盈深处闪着温暖的光,渐渐趋于完全的明净澄澈。

“去吧,阿米娅,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我梦见他回来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