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燦燦的麥田上,忽地掠過一個白色的身影。

戴着斗笠的割麥老農抬起頭來,瞥了眼那灰色的身影,見怪不怪地撇了撇嘴,“喂!白秀才!別又踩壞了俺的麥子!小心俺這次真上掌柜那告狀去!”

片刻后,一陣清澈的嗓音隨風飄來。

“知道了知道了!但劉老您心裡清楚,我可沒踩壞你家麥子過!昨天那次可是這——”

話音未落,又是一道飛快的身影從老農的身旁飛掠而去。

只不過,這個身影黑紅相間,且有些許亮眼的反光。

老農一怔,掐了掐手指,略感驚訝。

今日這榮將軍,咋又一下快上那麼多。

三日前他剛來追白秀才的時候,白秀才可是還跑到半路停步與自己寒暄了一番。可今日,白秀才咋連一句話但都說不全了。

敢情這榮將軍果然如傳聞說的那樣是個武道奇才,指不定以後都能有那小百人的修為……也難怪好些年前的弱冠禮上才會被那徐老將軍一眼看中,第二天就被那兵部的官老爺像娶媳婦那樣轟轟烈烈地迎走了。

一說到媳婦,老劉抹了把臉,看了眼懸在半空的大太陽,又看了眼身旁的木車裡不到半車的麥子捆。

老劉直了直腰,將鐮刀放在了木車上。

老是老了,但急也不急了,吃完飯再割唄。

……

微風輕拂,穿過那金色的海洋,吹拂至那個不高的小土丘之上。

那珠參天的老槐樹,搖曳起了翠綠的新葉。

樹蔭下,絢麗的光斑交錯璀璨,就好似孩童手中的萬花筒一般,總有無窮盡的韻味留存其中。

身着白色長衫的男人站於樹下,青黑色的髮絲於其雙鬢上隨風飄揚,為其那本就玉樹臨風的身姿更添了幾分飄逸。

他伸出手掌,輕輕地貼放在那粗壯的蒼天傀樹之上。

五年前,它頹頹老矣。

五年後,它枯木逢春。

片刻之後,白衫鬆手轉身,看向了身後那個正氣喘吁吁的身影。

他身着只有朝中五品官員以上才可穿戴的紅色錦帶官衣,又在外披掛了一件象徵著武官的黑色魚鱗甲胄,腰間還佩着一柄御賜的龍首短刀,一看就知不是什麼好說話的主。

白衫淡淡一笑,待他喘上了幾口氣候,才張開口,“榮都尉,辛苦了。”

“還不是拜你所賜……好你個王滿修。”武官白了他一眼,終於平緩了吐納,平息了心神。

“現在的話。”白衫微笑着輕聲道,“喚我‘白秀才’便好。”

“……行,那白秀才,你真的不考慮一下陛下的提議嗎?”榮都尉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水,“那可是從三品的大官。”

“我不是說了嗎?”白秀才微揚嘴角,走至他的身前,伸手輕輕為其掃去了肩上的落葉,“等都尉你哪天能趕在我之前抵達這顆槐樹,便與你一同前往雍陽。”

一聽這話,榮都尉輕哼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得了吧,王……白秀才,就別假惺惺了的,我哪能追得上你。當今天下,又有哪些人能追得上你啊。”

白秀才輕笑道,“你今天不是比三日前要快上許多了嗎?”

“我可是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了的。可你呢?七成?五成?可別說一成都沒有啊!”

白衫於其身前盤膝而坐,伸出了三根手指。

只聽一聲長嘆。

“滿修啊,我榮哲興今就仗着比你年長個四五歲,就以兄長身份和你說幾句實誠話。你說你不喜沙場,拒絕了上將軍那正三品的前將軍位也就罷了。”耷着臉的榮都尉吐了口氣,“但那錦衣的從三品的大官,說是陛下的首席鷹犬,也不過其實只是坐坐廟堂喝喝茶的輕鬆閑職。俸祿高、辛勞少、油水多、人脈廣,總比你現在在這小郡城中做個酒樓的賬房先生要如魚得水的多。唉,我說你,若是世憂兄還——”

“賬房先生也挺好的。”

白衫淡淡道,側過身,看向了那金燦燦的麥田。

榮都尉也轉過身,沿着他的視線,靜靜地看着那一浪浪的金色海洋。

田園之樂嗎。

“唉,也就因為當今聖上是宅心仁厚之主。”榮哲興搖了搖頭,“若是我的話,早就將你捆着帶回雍陽去了。”

“榮都尉,慎言!”

“呃……呸呸,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兩人互視一眼,隨即都忍俊不禁了起來。

就這樣靜靜地在樹蔭下觀‘海’半柱香后,榮都尉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了身來,“走了,明日再來。”

白衫略感驚訝地抬起頭,“還來嗎?你不是說……”

“來啊,怎麼不來。說不定我哪天就成小百人了。”

“額,其實小百人也——”

“你這白秀才可別太得意了啊!”

……

在那條通往當今天子都城的四方大道上,有這樣一座名為‘萍水’的郡城。

它位於雍陽之北,相距百里不到。若是在一個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的日子,走上城外的小山頭便能看見那作為‘雍華之都’的雍陽城之城牆的依稀輪廓。

郡城不大,也就十來條主要商街;郡城不小,算上來來往往的流動人口,總人口也能有小十來萬。

要說原因的話,也許是因為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緣故。無論是去往雍陽還是自雍陽往北而行,都不出意外地會在這萍水郡落腳歇息。無論是想興風作浪之人,亦或是尋求仕途之輩,整個江湖的三教九流都能於這小郡城瞥見一角。尤其是在每三年一次的會試時,沒錢在雍都下榻的窮酸書生們,便都會擠到這座不大不小的郡城之中——指不定以後其中哪個寒門子弟,成了國之棟樑了呢。

一襲白衫,緩緩地於那鋪石大道上步行而去。

雍華國國風奢靡,國中無論男女皆多打扮,好敷粉。因此,像他這樣總是一襲白衫的素雅書生,其實不算多見——當然,滿修也無啥銀子用來打扮就是了。

當看到幾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出現在街道的那端時,白衫便走到了街道的兩旁,為那些鮮衣怒馬的貴胄們讓了路。

他信步走着,不時與那些街邊小鋪的老闆們打着招募。賣豬肉的劉佬頭、做糕點的王師傅、做些紅粉胭脂的彭姑娘、售些清雅茶具的孔舉人、賣些繡花武具的孫老弟……而他們見到滿修,也會自然而然地喚上一聲‘白秀才’,說些什麼‘又跑出來忙裡偷閒啦?’‘小心被掌柜扣工錢’什麼的。彼此間親昵無忌的模樣,倒也難看出這白衫其實是個來萍水沒多少年的外鄉人士。

萍水相逢,未必不是善緣一樁。

拐過街角,白衫止步於那掛着大紅燈籠的門樓之前。

抬頭望去,那紅底金字的匾額上,赫然寫着‘虹鯉館’三個大字。

話說這萍水郡的有兩塊金字招牌,其中的頭塊,便是這座不算很是奢侈的三層酒樓了。其一樓設四人小桌八張、六人方桌六張、八人長桌兩張;二樓設兩人雅座十張、一人獨座若干;三樓則是有普通廂房十間、二等廂房三間、上等廂房一間。

無一日不客入盈滿。

原因有三。

一是這虹鯉館有一道紅燒鯉魚做得可謂是色香味俱全,且菜名順耳,喚‘躍龍門’,那些住不了雍都酒樓的窮酸書生總會花些碎銀來討個好彩頭,而不為功名所困之徒也會好奇品嘗。

二算是一的果。那些曾在這虹鯉館品嘗過躍龍門的窮酸書生千千萬,其中難免有二三十人後來做了雍都的大官,其中一些又願做回頭客,久而久之,酒樓便名聲鶴起,弄得本郡太守御史也會常常出入。甚至有傳言說,曾經,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相國,也微服私訪過這虹鯉館。

至於其三,倒有些不好明說。說是啊,這虹鯉館的女掌柜,年輕時是名女俠仙子,曾闖蕩江湖時,與那年少好遊俠的先帝,有過一段不知真假的風流往事。但那說書先生是如此說得,後來先帝被點為世子之後,那貞烈女俠一不願做那籠中雀,與三千妃子一同共侍一夫;但也無法狠下心來,一走了之。所以,最後拿了全部的盤纏,在這距離天下首都雍陽城不到百里之地開了這家‘虹鯉館’。那想要躍過龍門,與心儀之人一起逍遙江湖,又何嘗不是她自己呢?

只可惜,那說書先生說,先帝直到被謚號‘厚’字,也沒有來過一次萍水郡。

唉,倘若我是那先帝,定會——

“白秀才!你又死哪兒去了?!”

一聲清亮厲語倏然沖入了耳畔之中。

滿修打了個哆嗦,抬起頭,看向了那站在店門口的女子。

女子雙手手支在腰間,雙手捏着把繡花薄扇,端莊而大氣。

她身高不高,大概也就不到五尺,一米過半多些。她身形不胖,那件素雅的齊胸襦裙顯得很是縹緲——不過在胸前倒是山巒起伏,看得出是實打實的。

其容顏雖算不得傾國傾城,但算得上端莊標緻、青春常駐,尤其是在得知她並未敷粉打扮之後。

但遺憾的是,其實她已經四十有——

“白秀才!你聾啦?!”

沒等滿修回過神來,那女子便箭步走下台階——沒有尋常女子的婀娜身段,只有俠客行事的大開大合。

然後,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這可苦了比她足足高出了一個頭的滿修。

“唉唉!掌柜的!掌柜的!游大掌柜!疼!疼!輕點!唉!”

“哦?你還知道疼啊!啊?這大中午的滿是客人的時候,你小子不算賬跑哪裡去偷懶了?啊?!”

“唉唉、不,唉、我是去……”

“還不趕緊給我去算賬!”

話音剛落,掌柜便一邊揪着他的耳朵,一邊快步朝那賬台走去。

“唉!明白明白!我自己能走!掌柜快鬆手!唉、痛!”

但她卻對他的求饒置若罔聞,眾目睽睽之下,就這樣拎着他的耳中,在酒樓的廳堂之中穿梭而過。

那些趕京赴考的窮酸士子皆是目瞪口呆,但常來的本地郡人都已經見怪不怪了。無非是笑道兩句“白秀才,又偷懶啦?”,便繼續喝酒吃肉去了。

在將滿修一路踉踉蹌蹌牽扯至賬台之前後,掌柜的才鬆開了手,瞪了他一眼,轉身上了二樓,去伺候那些能坐得起雅座的貴客了。

而滿修,一邊揉着自己那火辣辣的耳朵,一邊抬起頭,衝著那櫃檯后的小不點,無奈一笑。

那小不點,是個水靈靈的小姑娘,約莫六七歲的模樣,聽掌柜的說,是以前被人遺棄在酒樓門口不遠處的襁褓嬰兒。被店裡的小二擅作主張,抱了回來,掌柜的沒有辦法,便將之養在酒樓中,取名‘小鯉’。但後來,小二某天晚上喝高了偷偷告訴秀才,那‘小鯉’是某天下着滂沱大雨的夜裡,掌柜自己抱回家的——是不是被人遺棄的孤兒一說,他也不清楚。

小鯉一歲不到就叫了掌柜‘娘’,好不容易才在掌柜的苦口婆心下改正成了‘姨’——但自從後來他把店小二叫做‘叔’后,掌柜的便後悔了。小鯉兩歲都不會走路,但三歲生日那天卻突然一路小跑,登上了酒樓的最高樓,讓眾人欣喜萬分。也自那以後,她便開始給酒樓端打打下手,做些端茶送水之類的簡單活兒。那些客官貴人們在見到這麼一個水靈的女孩兒后無一不笑臉相迎,遠比廟堂上的那些笑臉真誠許多。不說虛的,就說實的,那老郡守自從見過這踉踉蹌蹌努力端盤子的小鯉后,每次吃飯結賬時都會多給不少碎銀子。那以後,掌柜對他的笑臉也是真誠了很多。

四歲時,白秀才教她讀書學子、算盤算數,她也是一點即通——這不,白秀才跑出去偷懶的時候,這小不點便自告奮勇屁顛屁顛跑來算賬了。

想到這,滿修望着那個正眨着大眼睛、用眼神在邀功的小不點,微微一笑,輕輕撫摸了下她的腦袋,“做得好,去休息吧。”

小鯉嬉笑着點點頭,臉上的兩個酒窩若隱若現。

在目送這小不點一蹦一跳走上樓梯后,滿修坐在了那張不算太舒服的木椅上,瞥了眼那厚重的賬本,頓時目瞪口呆。

一頓六百五十文的飯錢,客人給了一兩銀子,這小不點找了客人四百五十文。

滿修心中一慌,連忙翻了翻那本賬木。

他不在的時候,小鯉一共算了十五賬,其中算錯了八賬,虧了五百四十七文錢。

白秀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一點即通,不代表融會貫通啊。

……

整整一個下午加黃昏加傍晚,直到酒樓打烊為止,滿修一直都在一手撥着算盤,一手用毛筆飛舞,幾乎沒啥休息。

究其原因,也不知掌柜從那個從西域遊歷過的旅人口中聽聞了那西域有種叫做下午茶的餐點。所以她便與郡里做糕點的王師傅一合計,一同在這虹鯉館依樣畫葫蘆弄了個下午茶。將那本來很是樸素的糕點餐點精心擺盤,愣是弄出了幾分宮廷料理的意思。雍國人本就喜好奢華,那些遊手好閒的貴胄更是如此。

若說正午傍晚的酒樓被飢腸轆轆的市井百姓所圍地水泄不通,那下午黃昏的酒樓便坐滿了好清談闊論的貴胄們。習慣了大手大腳消費的他們,竟讓那儀態端莊的老闆娘笑得嘴都要咧到天邊去了。

滿修長舒口氣,合上賬本,伸了個懶腰。

雖談不上日入斗金,但日入百銀也是板上釘釘的。

啥俸祿高、油水多,總沒有這百兩白銀來得心安理得。

“來來來,發工錢了。”

“好嘞!”

就好似在滿是白鴿的廣場上撒了一把小米,群禽呼嘯飛來。

小二、左跑堂、右跑堂、大后廚、小后廚、小不點、白秀才,七人一擁而上,圍着掌柜所在的大方桌,依次落座。眾人眼神熱烈,期待着這周的工錢能有多少。

瞥了眼此刻眼神比豺狼虎豹還豺狼虎豹的七人,掌柜似笑非笑地哼了口氣,將七個土色的信箋攤在了桌上。

儘管每個信箋上都寫着各自的名字,但大家還是如同吃不到餌食的鯉魚一般一擁而上,片刻后便將那木桌擦得比大清早還要乾淨幾倍。

在拿到各自的信箋后,除了白秀才之外的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將之拆開,一睹究竟——倒不是說白秀才不貪財,只是他光用手掂量就知道自己的工錢是多少了。

“掌柜的!俺這周咋少了一兩銀子啊!”

“因為你前天摔了兩個瓷碗。”

“姨!我怎麼就一兩銀子啊!”

“小孩子還那麼多銀子幹什麼,去買些糖葫蘆吃就好了。”

“掌柜的!我咋多了二兩銀子啊!”

“唉?是嗎,我這就拿回來。”

小二趕緊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工錢。

掌柜一笑了之。

一旁的白秀才,不動聲色地收起了那裝着足足二十兩銀子的信封,站起身來,朝掌柜做了個輯。

掌柜微微眯眼,“白秀才,你該不會又要去那‘滿燕院’了吧?”

眾人頓時停下手上動作,齊刷刷地側頭轉身,看向了那在他們眼中一直風度翩翩的白秀才。

滿燕院是啥地方?是這裡除了掌柜和小不點之外所有人最喜歡去的地方。

本以為會臉紅羞澀的白秀才只是微微一笑,“如掌柜所言。”

“可別又把整周的工錢都花在那裡了。”

掌柜淡淡說著,伏下身趴在了木桌之上。

“明白。”

白秀才頷首點頭,瞥了眼一旁眼神中寫着‘真漢子’三字的同僚們,轉身邁出了步伐。

“白哥哥,滿燕院是什麼地方呀?”

童言無忌,卻不知道該讓人如何作答。

滿修抬起頭,想了想。

“那滿燕院啊,是燕子南歸的地方。”

……

相比白日的繁忙擁擠,夜晚的街道倒是冷清寬敞了不少。

雖說不像雍陽城那樣設有宵禁,但小郡城中夜不歸宿的流人很不常見。

忙活了一天,夜晚不回家過過舒適愜意的小日子,去大街上遊盪做甚?抓鬼啊?

滿修走在那四方大道的中央,踏出步伐,一步步,緩慢而踏實。

街道的盡頭,燈紅酒綠、滿院迎春。

那裡,便是這萍水郡的第二塊金字招牌。

滿燕院,一座五樓高的青樓。

說它是金字招牌,倒不是說裡面藏着什麼國色天香的四大美女,只是因為它是這萍水郡上唯一一家放得上檯面的青樓名伶之所。

雍華國好雍華,就連青樓也是如此——不,應該說,青樓更是如此。

古色古香的庭院,鍍金的屋檐,砌紅畫鳳的高柱,畫著名山名水的屏風,儀姿上佳的名伶……缺少一樣,就不可說是放得上檯面。

當然了,喜歡檯面下做事的人也有不少。

滿修似是想起了什麼,淡淡一笑。

他抬起頭,看向那不知不覺已經近在咫尺的高樓。

與他人不同,當滿修走至那扇從不拒客的寬敞門扉前時,卻沒有那常見的攬客之聲。

就連一聲‘公子、來玩呀’都沒有聽到。

究其原因嘛……

“喲,白秀才,又來啦?”

那倚門而站的老鴇沖他嫵媚一笑,徐娘半老。

滿修微微頷首,走上前,從懷中取出了那份信箋,從中取出了十兩銀子,放在了她的手中。

老鴇接過銀子,施了個萬福,目送着他走入院中。

飽含笑意的眼神中,不知為何多了幾份惻隱。

……

滿燕院的四樓,既不是五樓的花魁所棲之所,也不是三樓的美人所息之地。

住在這層的,是老鴇、龜公,與那個只會撫琴的她。

推門而入。

一輪明月,掛於長空。

窗前的她,一襲白裙,頭戴面紗。她背對着他,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撫撥着那古琴的琴弦,一曲《見離人》,訴盡背井離鄉之苦。

他沒有打斷,只是慢步走至那擺放着一杯熱茶的案桌前,盤膝而坐。

就如這曲撥弄心弦的凄涼之歌所彈,三年前,在他初到這萍水郡時,怎麼也沒能想到,會在這裡,遇見那個闊別十餘年的她。

那年,青梅竹馬的他與她,一人志在習武問劍報國救世,一人只想白頭偕老相濡以沫。

一人得、一人不得。

那年軍武國南下,雍華國作戰不利,本該燒不到他與她家鄉的戰火如燎原之勢,將那數萬人賴以生存的城鎮付之一炬。而她那本該閉月羞花的臉頰,也被某個不知名的軍武卒所用匕首割出了一道無法隱去的傷疤。之後,在雍華國奇襲下得以脫離苦海的她,卻已舉目無親。顛沛流離數年,最終落於風塵。

這一切,他直到與她於萍水相逢之前,都不知道。

自那以後,他便每周都會花十兩銀子來到這滿燕院中,聽她彈琴一曲,共飲清茶一杯。

這便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一曲終。

滿修伸出手,稍微揉了揉眼眶,從懷中取出了那寫着他名字的信封,輕輕地放在了茶桌之上。

她緩緩抬頭,用那雙不似以前清澈的瞳孔眺望着高掛於空的那輪明月。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聲音清冷、沒有溫度。

滿修沒有說話,抬眼看着身前案桌對面的那個空座。

“為什麼不去廟堂?”

她輕撫琴弦,淡然問道。

他還是沒有說話。

“那不是你的志向所在嗎?”

她復而問道。

他依舊沒有說話,只是依舊看着身前的那個空座,就好像下一秒她會站起身,坐在那裡一般。

但她沒有,她只是背對着他,靠窗撫琴。

“我只想待在你的身旁。”

琴弦斷。

她凄涼一笑,“若是你十年前如此想便好了。”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雙手,與身上的那件白衫,“但我不後悔。”

“國之興亡,匹夫有責。這不是一句空話。”他似是苦笑,淡淡道,“只是我已經吃得太飽了。”

“那就把茶喝了吧,趁熱。”

她輕撫斷弦,淡淡道。

他點點頭,舉起茶杯,復而放下。

沉默片刻。

“對不起,悅兒,我和世憂……”

話至半,欲說還休。

只是緩緩起身,走出門扉,留下一句‘我會再來的’而已。

……

待他走後,她轉過身來,望着那人走茶涼的小桌,與那份寫着‘白秀才’三字的信封。

凄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