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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鬍子老人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頭,嘴裡嘟啷着“孺子不可教也”之類的奇怪的東方格言。
“幹嘛呀師傅,我可是按你說的做的。”我丟下只剩半截的短劍,氣沖沖地說。這把短劍是師傅用木材在山下的城鎮換來的,然而,在三十秒前,它尚且是短劍。而如今,它已經是一團廢鐵。
“我有教過你用短劍去戳石像鬼嗎?”師傅瞪大了眼睛,甚至可以看見其中燃燒的火光。我猜,他當年在金色三岔口決戰的時候,也是這樣瞪着大眼。
“可是,你教過我作為一個騎士不要放過一個黑暗生物啊。這是——白衣騎士的教導,對吧?”
聽了我的話,師傅更生氣了,白色的眉毛擰成一團。
“黑暗生物在聯合軍攻克萬魔殿的時候就消失了。”這是師傅在課堂上說的,“鎮上的石像鬼就是在那之後才徹底變為石像的。”本來是這樣。
“我看見那個雕像動了。”我說出實話。
“動了?這怎麼可能?”師傅看了我一眼,多半在懷疑我在撒謊,“我不是說過了——”
“黑暗生物在萬魔殿一役就滅亡了。可是,我親眼看見那個雕像動了。”
“真的?”
“真的。”
師傅捋一捋鬍鬚,“凱爾,你知道你說的這句話意味着什麼嗎?”
“我知道。”
“你敢以騎士的榮譽起誓嗎?”
“敢。我沒有說謊,師傅,卡特和薇拉都看見了。那傢伙只微微移動了一下,但我敢打賭,我可以聽見它在呼吸。”
師傅聽了我的話,沉默不語。
“你要知道,第三次聖戰和萬魔殿戰役相隔了兩百七十年。萬魔殿戰役之後,只過了五十年,黑暗勢力就回來了……唯一神啊。”師傅喃喃自語。
“師傅?”我見師傅的臉越發陰沉便說,“我們人類還會勝利的,對吧?”
我本以為師傅會想平時一樣,爽快地說“那是肯定的”。但是沒有,師傅搖了搖頭。
“五十年前是一定可以。但東方人入侵聖壁以西以及聖教內戰以來,我越發不敢肯定了。現在我們就是一盤散沙。”
夕陽的光從樹葉的縫隙中泄出,落在地上,將晚菊照得越發金黃。
“馬丁也許有辦法,到頭來還是得依靠那傢伙的戲法嗎…”師傅提到的馬丁是參加過第三次聖戰的年邁巫師,沒人知道他究竟多少歲了,就像沒有人知道他現在究竟在哪裡一樣。
“師傅,我們晚上去鎮上確認一下吧。”我說。
師傅點點頭,走進屋子裡。我也跟隨着他。他走到一口大箱子前,嘆了一口氣。打開它,裡面裝的是師傅年輕時的裝備——秘銀鎧甲、秘銀長劍,還有一張蒙了灰塵但仍舊閃耀着銀白色的光的披風。
“我從來沒有想過還會打開這個箱子。”他輕輕撫摸着胸甲上的紋路。師傅曾經說這套鎧甲受過祝福擁有唯一神的加護,所以他才可以在萬軍叢中如入無人之境。“可也許必須這樣做了。”
“我們走吧。”師傅闔上箱子,拿上自己慣用的手杖。
我點點頭。
一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師傅端詳着林子里的樹木。森林異常的寂靜。沒有看見鳥兒和松鼠,但在一些角落裡,我卻看見了不少的蜘蛛和漆黑的怪異樹木。
太陽有氣無力地在地平線上掙扎,但仍舊一點一點地沉下去了。在東邊的天空,有幾枚星星在雲中隱隱閃動,就好像某位古神的眼睛。
我不信神,無論是唯一神或者是諸神或者古神,我不相信他們是真的。但看到師傅擔憂的神情,我又多麼希望他們可以在人類即將面對危險時一展神威。
我想,我這種臨時抱佛腳的想法多半也不會收到神明(如果真的有的話)的青睞和眷顧吧。
下山的道路在我印象中並不難走,這得歸功於師傅數十年如一日的開路修路。但今天,我們發現哪怕是這條樵夫常年會通過的小道也掛滿了荊棘。這些黑色荊棘從兩旁探上來,緊貼道路的樣子像極了一隻蟄伏的“猙獰”。“猙獰”是樵夫口耳相傳的一位上古邪神,據說,每過五百年,它就會出現殺死一個凡人。但同時,它有似乎是樵夫們的守護神,因為傳說他極度憎惡樹木。我在卡特的爸爸那裡看見過“猙獰”的雕像,老實說,比那些有名有姓的古神好看多了。我私下裡還對卡爾說,我覺得“猙獰”蠻威風的。
我們到達鎮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今天晚上沒有月亮,街上的路燈也異常地昏黃。說起路燈,那東西可神奇了,每個鎮子上都會有。它是依靠光元素來提供照明的。據說,從前的人類在夜晚總是遭遇黑暗生物襲擊。看着每日增加的失蹤案件,一位男巫想了個辦法。過去他在南方幻境里得到了一袋種子,這些種子種下去長出的植株可以在白天吸收各種元素,然後在晚上釋放出來。而黑暗生物十分害怕光(石像鬼看到光會重新變成石像;哥布林看到光會變成瞎子;吸血鬼看到光會化成灰燼……似乎就只有半獸人是不害怕陽光的)。聰明的男巫於是各個聚居地種下這種植物,白天讓它們吸收光元素,晚上讓它們釋放。這樣一來,黑暗生物就不敢靠近人類的鎮子。
我不相信這個故事,因為我認真觀察過這些路燈。它們長得並不像植物,反而像某種機械。
“凱爾,這麼晚了,你們來鎮上做什麼?”卡特坐在村口的一張石凳上打着哈欠。他是樵夫的兒子,未來也會成為樵夫。我、卡特和薇拉三個人從小就是好朋友。
“還記得上午看到的事嗎?”
“什麼?哦,你說石像鬼的事對吧……怎麼了,你不是已經把它封印了嗎?”他一下子來了精神。卡特似乎很喜歡讀那些傳奇。什麼灰燼騎士啊,什麼狂亂之年啊,什麼教皇的緋聞啊,似乎都是他的枕邊書。所以,他似乎把我和師傅都當成聖騎士一類的神話角色了。
我扶着額頭,“我又不是聖者怎麼可能封印得了那東西……”
“卡特,那東西還在吧?”師傅問。
“在啊,在鎮子中心站着呢。它已經沒動靜了……真的不是你把它封印了嗎?”他向我投來期待的眼神。
我不再理他,和師傅向鎮子中心走去。
這個鎮不大,多半是它不在商道上的緣故。偶爾會有送信的郵差路過這個小鎮。瞧,他正無精打采地打量着我和師傅。對了,他叫梅爾,鎮上的人都很喜歡他。
“梅爾,你感覺到什麼沒有?”師傅問。
“感覺?如果你說的是氣候的話,今年冬天來臨的時間比我認為的要早很多。”梅爾說,“如果你說的是政治的話,聖城來了個新的火槍隊隊長,他叫波拿巴。他可是繼那個被暗殺的元帥后又一個強勢的人物哦。不知道你問的是哪一樣……”
“梅爾,連你都忘記了黑暗中的那些傢伙了嗎?”師傅用近乎斥責的口氣說。
“拜託,我們這夥人好不容易才封印了那些傢伙,沒個百年,他們是不會出來的。安心養老吧,白衣騎士卓。”梅爾笑嘻嘻地說,“怎麼了?在山上待不慣了?當初可是你選的到山裡住的哦。我們可都勸你去當國王哦。”
“我不是那塊料。卡西特不是乾的比我好多了。”
在萬魔殿戰役之後,原本魔族盤踞的地區一下子成了沒有歸屬的土地。為了不被異族和東方人覬覦,聯合軍的領袖們曾經討論過把土地交給他們一致認可的師傅。可師傅他拒絕了。
“你又來了……真是的,要是你來對付東方人,我們早就推到洛陽了。”梅爾半開玩笑地說。
“我說過了,我不關心教皇大人和那些異教徒的事。我是一個冒險者,是一個人類守衛者,是一個還算虔誠的信徒。但絕對不是一個將軍。”師傅斬釘截鐵地說,“對了,我家這個小鬼說,石像鬼動了……你笑什麼?”
梅爾強忍着笑意,“我……我想到高興的事情。”
“什麼高興的事?”
“沒什麼,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是嗎,居然有這樣的事……我勸過鎮長很多次,把那些石像鬼丟到山裡去。可鎮長似乎又捨不得。他覺得讓石像鬼看門,似乎異常威風。你去看看吧,我覺得問題不大。”
我們二人繼續走。
薇拉站在一座路燈前,似乎在欣賞它發出縷縷黃光。她見了我,也不搭話,只是看着我。
“呀,薇拉,好久不見。”
“明明早上才見過……還是說,你覺得見不到我……沒什麼,你有事嗎?”
“我帶師傅來看看石像鬼。”
“凱爾你不是把它封印了嗎?”她湊過來,盯着我的眼睛。我甚至可以嗅到她身上的香味。薇拉家是做香料生意的,基於一些原因,本來住在“鋼之城”的他們家才搬來這裡。
“當……當然。”我不想讓她擔心,所以撒了個謊。薇拉不善交際,和我們一起的時候,也總是一個人看着天或者盯着別的什麼東西若有所思。即便看起來對任何事情都很冷漠,她實際上十分敏感,所以我總是害怕說錯了什麼。
“但讓師傅來確認一下,不是更安全嗎?”我努力擠出一個尚且能稱之為微笑的表情。
“嗯。”她轉過身,繼續盯着那盞路燈,“一路小心。”
師傅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薇拉,微微一笑。
街上的人已經漸漸散了,我們走上一個小山坡,只剩下我和師傅的兩道影子從坡上一直拖到坡底。坡底就是鎮中心。
這個鎮子叫“盧恩”,似乎是為了紀念一個消亡的文明。據說那個文明掌握了大量的魔法知識,曾經稱霸一方。只是後來,巨龍們從世界中心誕生,在全世界遊盪。它們看上了這個無比強大的文明,於是選擇奴役他們。在後來的屠龍之夜裡,盧恩便隨着巨龍們的死亡而一同消逝。
當然,這些在我聽來也像是故事了。巨龍啊,精靈啊,我從來都沒有見過。除了石像鬼這類離這個時代不算久遠的東西,我所知的世界裡並沒有太多古靈精怪。儘管我所知的世界也僅僅是這片“無名山脈”。
這個鎮子上我沒有見過任何和這個傳說有聯繫的東西——巨龍、魔法以及傳說中的強力符文。不過,據說鎮長波爾西是盧恩人的後裔。他是個很和藹的小老頭,平時做着皮匠生意。他做的皮甲,據說可以用十幾年,所以大陸上很多人(有獵人,有小偷,還有士兵)都來光顧他的生意。波爾西鎮長有一些鮮為人知的癖好,就是,喜歡石像鬼。
對,這就是他一直不肯毀掉那些石像的根本原因。這個人甚至把自己的家徽都改成了石像鬼。在製作的皮革上,強行印上石像鬼的花紋。還有,在五朔節上,波爾西非要將篝火擺成石像鬼的樣子。(值得一提的是,五朔節有個活動是選擇一對男女用三種顏色的帶子綁在一起。男的象徵“猙獰”,女的象徵花神。有一年,鎮子里的情侶都被選過了,於是就讓小孩子來代替,那一年我和薇拉被選上了。另外,五朔節隨着聖教勢力的逐步加深,已經好多年沒有搞過了)
我們到了。鎮中心是一座小教堂。裡面住着幾個僧侶和一位教長。教長是當地人,常常穿着白袍在鎮子裡布道。這位教長不是什麼壞人,也常常救濟村子裡遭難的人,但我們這些年輕人都很討厭他——尤其是薇拉,事實上,薇拉憎惡和宗教有關的一切東西。然而,我們卻總是在教堂里玩,因為,這裡恐怕是鎮上最大的建築了。而小孩子都喜歡大東西。
石像鬼就蹲坐在教堂的窗戶邊。它和人差不多高,長着巨大的黑色翅膀,四肢粗壯有力,利爪長而鋒利,眼窩裡閃爍着赤紅色的詭異光芒(或許那是它的眼睛)。它的皮膚異常的堅硬,甚至可以折斷我的短劍。我不禁懷疑,這東西是怎麼能被聯合軍殺死。
另外,我不能理解,為什麼黑暗生物會被當成教堂的看門獸。(教長也支持將石像鬼留下,他說因為這樣可以警告世人世界末日將至。然而,我並不能理解聖教提到的世界末日是個什麼東西,因為似乎那比黑暗生物入侵還要可怕,因為那是唯一神領導的)
“願唯一神保佑你,白衣騎士。”教長向師傅行了一個禮。
“願唯一神保佑你,教長大人。”師傅回了一個禮,“我長話短說,我的徒弟凱爾說石像鬼動了。我來確認一下。”
“動了?我沒怎麼注意。那可是怪事……也許是唯一神顯靈了罷。”教長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或許是這片土地的善男信女們感動了聖靈也說不定。”
看着他誇張的祈禱手勢,我不禁想笑——什麼顯靈啊,只不過是黑暗生物復活了。
“你知道那些石像鬼是怎麼來的吧。”師傅說。
“當然。可現在已經化為真正的石頭的它們已經是沐浴聖光的教堂的看門人了……莫非閣下是在擔心,那些黑暗生物捲土重來了嗎?”教長說話的聲音有些喑啞,有些像故事裡的邪惡巫師。
“沒錯。”師傅撓了撓腦袋,“我就是來調查這個的。”
教長嘿嘿一笑,“那請便吧,我的同袍。我還有工作要做。”
師傅點頭致意。
辭別教長后,我們登上了這座殘破的教堂。師傅對我說:“教長是個好人,只是太沉迷於宗教了。你知道嗎,凱爾,那些大的教區的教堂據說都是鍍了金的。那可是用人民的血汗錢造的。只有我們的教長從來不幹這些吸人血的事。”
我點了點頭。
“看吧,師傅,就是那個。”我說著,指了指東面的一隻石像鬼,“它原本是蹲着的,現在站起來了。”
師傅打量着它,手中的手杖微微顫抖。
“我本以為是你的玩笑,現在,我可以肯定了。”師傅嘆了一口氣,“凱爾,我們有大麻煩了。”
回去的時候,我們又經過了梅爾的郵局。師傅讓我張在外面,他一個人進去同梅爾攀談。
我聽不見他們究竟在說什麼,但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師傅的情緒很激動,而梅爾依舊是不以為然的樣子。一旁那個叫茜的女僕偶爾插幾句嘴,她則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我轉過身,獃獃地看着已經黑下去的天空以及那隻漆黑的石像鬼。遠處的薇拉仍在一盞盞路燈前搖晃。黑暗入侵?那意味着什麼呢?自從神代結束后,人類就一直生活在對黑暗生物的恐懼中,到今天也沒有改變。在宣誓成為騎士的時候,我的誓言第一條就是消滅所有的黑暗生物。
然而,其實我並不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直到三十秒后。
老實說,當郵局被強制傳送走的時候,我壓根沒搞明白髮生了什麼。比起看見郵局四周的土地亮了起來,一道道盧恩符文在地面上閃動之外,我更關心怎麼避開那隻向外俯衝下來的石像鬼。
好在,我弓下腰,躲開了那一記從天而降的頭槌。在看見石像鬼平穩落地之後,我趕忙拔出腰間的佩劍。我沒穿鎧甲,一旦被那東西傷到就必死無疑。我同那傢伙相隔不到兩個身位,撤退幾乎是沒有希望的。
就在我回頭看的瞬間,對方已經撲了上來。糟了,居然被對方抓住了這個空當。陣勢壓根沒有展開,我也沒有半點防禦的準備。
石像鬼揮動尖銳的利爪,朝我的頭部打來。
哐當。
我橫向一劍攔在我和它之間。它低吼一聲,扇動巨大的翅膀。我不禁感到有幾分的吃力,這傢伙……
不好!
來不及多想,我後撤一步,只見對方凌空而來,向我張開血盆大口。來不及了。
這時,有一人從我身邊閃過。只見她拔劍而起,劍鋒所到之處,碎石隨之飄散。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薇拉。
燈光下,她淡紫色的長發在風中飄起。
來不及多說,她迴旋一劍,向著石像鬼的心窩捅去。只見着白光閃過,利劍洞穿了石像鬼。
薇拉冷笑一聲,又把劍拔了出來,並沒有鮮血噴出。
“凱爾……你居然騙我……”她淡淡地說,“要不是我在附近,你就死定了……別這麼看着我……我不是有意隱瞞的……在聖都的時候,母親讓我在一位東方大師那裡學過一點點劍術……沒想到,第一次殺的,會是這種東西……”
我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道謝,“謝謝你救了我,薇拉。”
“沒……沒什麼……”她正說著,把劍收進了劍鞘,“我們現在……”
她說著,卻沒注意到異樣。
話音未落,令人感到恐怖的事情發生了。原本倒在地上的石像鬼在薇拉身後站了起來,向她張開了血盆大口。而我甚至可以藉著燈光清楚地看見它胸口的那個空洞。
“薇拉,小……”
就在這一刻,我的心跳彷彿漏了一拍。我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如此的無力。哪怕是自己喜歡的女孩子,也沒有辦法拯救。
如果有奇迹的話,如果真的有神明的話……
突然,我聽見“嗤——”的一聲。然後我聽見了一個聲音,“發現黑暗生物,確認今日法術準備,施法開始:一如律令,死亡。”
這個聲音不帶任何的感情,就好像機器一般。
月亮似乎出來了,月光照亮了那個人的身形。她是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少女,潔白如瓷的皮膚就好像是畫里的人物。白色的長發更讓人疑心她是否是某個神話里的女神。
黑色的灰燼在她面前飄灑,落在地上,消失或者成為大地的一部分。那正是剛剛想置薇拉於死地的石像鬼。
錯愕的薇拉轉過身,看着這位彷彿從天而降的救星。
“確認消滅,石像鬼一個。”她不帶感情地說,眼眸中閃動着綺麗的盧恩符文。
這就是我笨蛋少年白衣騎士遇上沒有心的煉金人造人少女故事的開端。
(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