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某小镇。

一片荒地。这是一片长着茂密芦草的荒地。大大小小的岩石掩藏在芦草从中。就好像一颗颗的头颅。小威廉轻轻走过,背后拖着两口长长的绿色布袋。

布袋压弯了不少小小的芦草,还把细碎的小石挤到道旁。这四周只有群山,群山……

小威廉本名不叫威廉,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小威廉今年十六岁,是一家钟表店的学徒。

“去他妈的钟表店。”他心里想着,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狠狠地抓紧了手中的布袋。“路易钟表店”,这是大众口中的名字。当地的黑帮这称之为“尸体屋”。简而言之,当你杀了人而不知该怎么处理的时候,找他们准没错。当然,要收费的。

而小威廉也并非什么学徒,他是负责“在物理上消灭痕迹”这个工作的。说明白点,就是毁尸灭迹的。其实,他个人十分讨厌这个任务。因为每次都要跑到天远地远的荒山野岭去。这常常耽误他的功课。

毕竟,他的人生目标是上大学、找一份普通的工作。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他确实这么想,甚至为此和钟表店老板吵了一架。

地方到了。绝对的安静、绝对的荒凉。他转过身,把其中一个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死者的脸已经开始腐烂了,隐约可以在黑斑下看见暗红色的肌肉。所幸现在还是秋天,温度不至于高到让整个地方臭气熏天。

这个男人是谁?他怎么死的?小威廉默默地问自己。他心中没有答案。这也不是他该问的。该工作了。

小威廉生来就掌握着一种能力——奇特到不可思议的能力。而现在,他开始使用它。

只见他用手抚摸着死者的脸颊、任粘稠的液体沾到手上。他不觉得恶心。因为,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他想着,闭上了眼。

这片荒地在他年幼的时候并非荒地。它有个名字。这个国家的荣耀、历史和光辉事迹都曾在此处闪耀。这里,曾是大英帝国的中枢。小威廉记得,这里叫伦敦。

当他睁开眼,尸体已经褪去了颜色。就像电影作品中的“淡化”处理,这件原本是物质构成的物体慢慢地丧失了它原有的特质。首先消失的是颜色,然后是不可入性,接着是体积、质量,最后是位置。当“淡化”进行到位置这一步时,它便彻底失去了踪迹。

小威廉皱起眉,想抓住失去位置的“那个东西”让“淡化”继续下去。下一个是什么?但他失败了,在他感受的尽头,总有一丝尚不能抹除的东西。

他还是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进程结束的时候,布袋已经空了。而小威廉正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还有一具……

当他转过头,看向另一个布袋。不能理解的事发生了。

那个布袋也空了。

回到路易钟表店的时候,太阳已经有一半潜入地平线以下。小威廉仍思忖着那幅诡异的光景。

“威廉,你的汤快凉掉了!”店长爱德华先生用命令的口吻催促道。爱德华是个典型的英伦绅士,骄傲和自负奇妙地融合在一个人身上。当然,也是他在小威廉六岁的时候收养了他。

“哦,抱歉,先生。”小威廉赶紧拿起汤勺,不停将汤往嘴里送。

“怎么心不在焉的,该不会是看上谁家姑娘了吧!”保尔叔叔哈哈大笑,不住地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和爱德华相反,他是个大大咧咧的男人,而且,他有一把漂亮的红色胡须。

“我吃饱了,先生,我上楼看书了。”

爱德华点点头,“等等,记着明天早上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好的,先生。”

威廉上楼了。

“爱德华,那件事你真的准备告诉他吗?”保尔又开了一罐啤酒。气泡从中冒出来,咕咕咕咕咕咕。

“他已经十六岁了。”爱德华不动声色地切着牛排。

“你十六岁的时候不还只是个流连地下同志酒吧的小毛孩吗?”保尔呵呵呵地笑着,想从爱德华脸上看到难为情的表情。

可惜没有。他仍不动声色地切着牛排。

然后狠狠地踢了一下保尔。

楼上的小威廉一本正经地盯着手上的书本。名字取得十分古怪——《纯粹理性批判》。似乎是某个德国哲学家的著作。里面的文字艰深得让人想吐。

果然,没过多久,小威廉悻悻地把书反扣到桌上。好无聊……他想着,开始翻动那堆演算纸。

然后,窗外的街道发生了爆炸。

没有半点预料的。

太突然了。

火光顿时在窗前闪耀,玻璃被震碎。除了燃烧声和破裂声,在小威廉失去意识前感知到的,就是彼端赤红色的天。

小威廉做了个梦。

他梦到很久以前,那时,他还不叫威廉。那时,他有个东方的名字。

“白月辉,都几点了,该起床了!”那是他的母亲,一个有着一半中国血统的美貌女人。

“妈妈,我想多睡一会儿……”

“快起床,今天学校不是组织去城外郊游吗?”

但公交巴士返回那个叫伦敦的地方的时候,白月辉只看见了一片荒地。

伦敦,在历史和地理上消失了。

他不相信,在那片荒原中寻找、哭泣。直到在无尽的群山中昏厥。然后,他遇见了爱德华先生。那天的天,也是红色。

小威廉醒来的时候,他听见哭喊声、咒骂声,还有,还有一种的声音。像是蚊子的嗡嗡声。他睁开眼,看见了保尔和爱德华。但有些奇怪。

“先生,发生什么了?”

“哦,你醒了。还能动的话,就往城外跑。”

“为……为什么?”

“别管那么多,照爱德华说的做。”保尔手里攥着一把朱砂,身着长袍。样子古怪极了。

小威廉又看了眼爱德华,他仍旧一身西装,只是手上拿着一把模样奇怪的黑色雨伞。

他站起身,自己似乎在钟表店外的街道上。天空是红色。也许是因为这座城市在燃烧,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那你们呢?”

“小子,不需要你操心大人的事,快走!”保尔冲他大吼。

话音未落,地面震动起来。一道巨大的裂缝兀然出现,伴随着令人胆寒的叫声,一只怪物从缝隙处爬出。深红的翅膀、硕大的下颚,以及数目众多的螯爪。小威廉从未见过此种生物。

它凝视着他,张开了口器。

随着一声“咚——”尖锐的声响,怪物倒下去,裂成两半,汁液浸透了马路。

小威廉看见了爱德华先生雨伞的尖端闪亮着光芒,保尔向他撒了一把朱砂,“我说过了,快走!”

小威廉没有回头。

“爱德华,你的那些同伴几时回到啊?”保尔在地上用朱砂画了一个小型的所罗门王之星,“等他们来了,我们会不会已经成烤肉了?哈哈哈……”

“按照机关的惯例,最多一个小时……”爱德华手中的伞变成了金色,“别丧气。”

“丧气?我堂堂大主教会丧气吗?”保尔咧开嘴大笑,“说吧,今天允许用几成?”

“三成。”

“才三成?啊……还真是吝啬啊。拜托,这种突发情况就该火力全开好吗?这些稀奇古怪的炼金造物一看就不是普通法师弄得出来的。”

“就三成。”

“哼!”

保尔手中的朱砂在风中飘散,然后,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切,你这个老不死的还在啊?”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声音不男不女的,以至于保尔有点反胃。

“‘那边世界’的敌人吗?”保尔有些不解。

爱德华没有回答。

无数的光柱雨伞尖端倾泻而出,将前方的建筑瞬间气化。

许久,声音再次出现,“爱德华,你招呼老朋友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呢。”

“死人妖。”这是保尔这辈子第三次听见爱德华骂脏话。

落下这句话,爱德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去。手中的雨伞周围散布着纤细的微光。

“那么,我来当你的对手。”保尔转过头,看见了一个穿灰色甲胄的骑士。

他皱起了眉。

远处的小威廉仍在狂奔,仿佛要将这座城市抛向远方。一路上,他好几次看见之前那种怪物在吃人。奇怪的是,那些怪物似乎看不见他,哪怕是从眼皮底下溜走,也不会被觉察。

似乎是因为那一把朱砂。

出了城,他漫无目的地狂奔——保尔叔叔和爱德华先生会怎么样?这座城市会怎么样?会像伦敦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吗?

我是不是该回去帮他们一把?想到这里,小威廉摇了摇头,将这个荒唐的想法抛在脑后。

当他抬起头时,他发现自己到了白天那片荒地。那两个布袋似乎还躺在那里,孤零零的。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小威廉走上前去,掀开了之前那个有点古怪的布袋。

然后,他看见了一位熟睡的少女。

少女均匀地呼吸,红润的脸颊上的表情表现得十分宁静。小威廉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从未见过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对方咂了咂嘴,似乎注意到了有人揭开了布袋。她睁开眼,“啊~似乎又变成小孩子了呢……睡得好舒服……那边的少年,麻烦告诉我现在是几点了。”

“八……八点。”

“啊~一不小心睡了五个小时呢,”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样,爱德华就算没问题了,和男人私奔什么的‘脱队者’也真是够了……”

“那个……小妹妹你认识爱德华先生?”

“啊~怎么了,你是他的熟人吗?该不会……是外遇吧?”

“这是什么话!我是他的养子。”

“啊~怪不得呢,可以一直盯着一个全裸的少女而不勃起,果然是那个基佬的养子啊……”

这时,小威廉张红了脸,却说不出一句话。

因为少女确实在布袋中光着身子,眼镜直勾勾地盯着小威廉。

“对了,你得赶快离开这里,镇上出现了好多怪物……”

少女凝视着赤红色的天空。

“少年,是怎么从城里出来的?”

“跑出来的啊。”

“这不可能。红世界和原初世界的距离怎么可能通过奔跑消除,除非……”

她将目光转向小威廉。

“少年,你该不会是‘机关’的候选人吧。”

“什么?‘机关’是什么?”

“啊~居然不知道吗……那么,看你的年纪,如果真的是候选人的话,你还记得伦敦吗?”

这个词刺痛了小威廉。

“你……你也记得吗?所有人都否认那座城市的存在,但……但我的家人……”

“啊~我明白了,似乎是这样的呢。原来爱德华说的那个新人就是你啊。哎呀,没想到要在这种地方培训新人啊……好吧,我们从哪里开始呢?”

“被抹除掉了呢。一下我说的东西可能会颠覆你的常识呢。首先你想象一个有很多隔断的大柜子,其中一个放的Tokyo、London、Peiking这些城市,可以理解吗?”

“嗯。”

“现在,你将伦敦从其中取出,放在另一个隔断里,在这个隔断是不是就看不见伦敦了?”

“可如果是这样,这个世界的人也会记得伦敦吧。”

“没错,所以你可以这样理解:消失的不单是伦敦这个地理意义上的地方,而是人类历史中关于伦敦的一切。它们就像拼图的一块被取下来,放置在其他图案里了。”

“这么说,伦敦在另一个世界?”

“没错。”

听到这里,小威廉突然打起精神。

“那个世界在哪儿?”

“转身看看吧,就在你身后。”少女指着那片暗红色的天,“我们叫它红世界。另外,我们称我们这个世界为原初世界。”

“我要回去。”

“你?回去找死吗?”少女露出轻蔑的神情,“比起这个,你的‘纯粹’是什么呢……啊~还是说成是超能力要酷一些吧。得把你带到总部检查才行呢。”

“你说,这个吗?”

小威廉拾起地上的布袋,发动了能力。片刻,少女长大了嘴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怎么会……居然存在自然状态下的‘纯粹’吗……还有‘康德系’的‘执行者能力’吗……有趣,阿尔伯特果然没说错。喂,少年,红世界那边的时间和这边不太对称,你可能回不来哦。”

小威廉露出了笑脸。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克里斯汀,‘时间之矢’,你呢?”

小威廉停顿思索片刻。

“白月辉。”

另一边,红世界。

天空中有个紫色的影子,“爱德华,你还想再败一次?”地上的“光量子”爱德华并不作声。只是举起雨伞,瞄准、发射。

“说话啊,十几年了就没什么东西想和老朋友说吗?”

“提姆,你这个叛徒,现在你想用‘深红’来做什么,征服世界吗?你当你是漫画里的反派啊。”爱德华咒骂道,“就是因为你伦敦才陷落的!”

“陷落?那是‘机关’那些庸人的看法罢了,人家可是完成了世界上最完美的一次实验哦~”

“切。”

爱德华咬紧牙关,接下了从天而降的火球。

“他的能力叫‘光量子’,通过修改普朗克常量使光子具象化的‘玻尔系’能力。”克里斯汀一边解释着,一边抓住白月辉的手,逆着风狂奔。

“‘玻尔系’……是什么?”

“这是蔚蓝机关对‘纯粹’的一种分类,‘玻尔’‘康德’‘欧拉’分别代表形而下、形而上和超形而上。比如我的能力就属于第一类,可以操纵时间矢量,这个能力允许我将身体调整到人生的各个阶段。之前你看到的那具尸体就是未来的我。”

“可没过多久……你消失了。”

“是的,那是一类我进入了新的循环,从‘虚无’的状态开始。”

听见之前的尸体就是眼前这个鲜活的少女的未来,白月辉感到有几分的怪异,“那个,怪物来了……”

赤红色的利爪朝二人拍来,只见少女紧握白月辉的手,在空间中突然消失,又立马在原地显现。回过神来的白月辉发现这时的克里斯汀看起来像个少妇。

“刚刚那个空间是什么?”

“别发呆,这里怪物太多了,往里走!”就连她的声音也变得特别的成熟。旋即,二人又开始狂奔。

“我们就不能像爱德华先生一样把这些怪物都杀光吗?”

“拜托,大姐姐我只是个情报人员,开无双什么的是‘执行者’的事情啊~”克里斯汀拨了拨自己的长发,“我们冲进去坚持个半小时,‘机关’的大型部队应该就到了吧。”

“那,‘机关’是什么?”

“啊~把重要的事情搞忘了啊……我还真的不擅长培训新人啊……简而言之,蔚蓝机关是由一群像你我一样就得‘被抹除历史’的人组成的超大型组织,负责预防和阻止世界‘红移’,呐,就是我们现在遭遇的情况。”

白月辉暗暗记下“红移”这个词。

“你说的执行者就是所谓的‘大型部队’吗?”

“脑子转得蛮快的啊,没错,那帮人可以说是天生的战争兵器哦。”

三公里外的街道上,房屋被穿了好几个大洞,更多的光束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然而,所有的光束都恰好偏移了紫衣男人所站的位置。

“‘决定论’吗……还真是一如既往地难缠啊。”爱德华大口地喘气。他将雨伞插在地上。

一道半球形的光幕在他四周展开。

一发火球又到了。

剧烈的响声几乎要将人的耳膜穿破。爱德华冷笑一声,转动手中的雨伞,将光幕转化成流线型。

“目标果然是这个吗……”

爱德华大喝一声,拖着雨伞向紫衣男人冲去。只见黄沙漫天,灰尘在风中起舞。

一道金光闪过,趁着火球两次发射的空当,他举起雨伞向前方刺去。

前方的烟雾中正是紫衣男提姆。

然后,雨伞停滞在半空中,进不去半寸。爱德华向后一撤,雨伞却在空中断成两截。猎物上钩了。爱德华心想。

提姆的周围出现了火球——一个、两个、三个……竟有八个之多。

可这时,爱德华露出了微笑。

“能量常量,改。”

只见那八个火球在霎时间干瘪下去,熄灭成八缕灰烟,而爱德华抓住这个空当,踩过破碎的雨伞,踏起四散的尘芒,“长度常量,改。”

此话一出,提姆瞪大了眼睛。他看见爱德华脚下的大地在缩小,原本两米的距离变得只有二十公分那么短。

“时间常量,改。”

爱德华的拳头如雨点般砸在提姆身上,每一拳都有八十迈的汽车那么快。

被打倒再地的提姆握紧了他的拳头。

“小看你了啊。”

“呵呵。”

爱德华意识到不对,抽身后退,将普朗克常量恢复到正常值。

顿时,脚下的土地闪耀着紫光。片刻间,爱德华就随着紫光的照射,那是血溅当场!

“爱德华先生拿着一把很奇怪的雨伞,似乎可以放激光。”

“嗯?”

“那是因为他的武器吗?”

“执行者不需要武器。这就奇怪了,身为大执行者的爱德华怎么会需要那种新手才要的东西……”

“我猜,那是个陷阱。”白月辉突然说,“你想,要是明明不需要武器就可以施展能力却扮猪吃老虎一般装模作样地拿把武器,敌人会怎样认为?”

“当然是……当然是理所当然地把武器当成能力的来源了。”克里斯汀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是这样,可……”

“这么说,‘机关’还存在有实体的敌人吗?”

“没错。我们还要负责抹杀从‘红移’中诞生的东西和可能导致‘红移’的东西。小心,怪物来了!”

话音未落,白月辉感到一丝恶寒。他下意识地向后挥拳。手却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是钳子。是怪物的钳子。

“不要动,你身上还残留着某种魔法的‘加护’,趁现在用能力抹除掉它!”克里斯汀小声地说。

白月辉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从来没有抹除过活物。

爱德华吐出大口的鲜血,冷冷地盯着提姆,就像当年提姆背叛“机关”的时候,他对爱德华做的一样。

“结束了,爱德华。我们的计划已经实现了。”

爱德华挑了挑眉。

“带着一帮对面世界的杂种来攻打这边,就是你们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