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黑暗中眺望另一片黑暗,唯一的火种在自己手中。

能把躲在顶楼阁楼抽烟形容得这么酸的人,全世界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了。我如此自嘲道。

我叫户谷松人,今年十九岁,新都二中高三学生。总的来说,我不是什么讨喜的人,背地里被称作“变色龙”。

香烟的头部散发着橙光,当然,还有尼古丁和焦油的气味。雾气潜入我四周的黑暗中,逃离了火光的束缚。目光穿过楼道口下一层的铁网,看得见亮着的灯。那盏不大的台灯也是橙色的,将那个房间涂上暖心的感觉。避开那栋红砖楼房,目光便到了更远的地方。高楼上蓝色和银色的光交融在一起,在天际线的彼端与夜空中稀疏的星辰交相辉映。那是我所能看见的、最遥远的事物了。

将我拉回此端的,是不远处隐约传来的自行车铃声以及车轮压过沥青马路的嘎吱声。当然,还有行人的脚步声。

很平常的,新都的夜啊。

吸一口指间的香烟,有习惯性地感慨道:这大约是只有寄宿制升学学校的高三才能体会到的风景吧。

突然,我听见了脚步声。不是楼底那种从远方传来的,而是邻近的、就在下一层楼的另一种——我有几分慌张——怎么会,教导主任这个时候不是已经回家了吗?紧接着,我听见按下开关的“啪嗒”声。

我将燃着大半的烟移到身后挡住,用另一只手拾起扔在一旁的辅导书。我假装盯着第一页,实则是在窥视楼下。

小场面。小场面。

果然,透过木栏杆,出现在视野中央并非教导主任锃亮的额头。我看见几绺黑色的长发。

来人似乎是个学生。

转过身,背靠栏杆,抽了一口烟,借微小的火光看了眼辅导书。“集合的定义……”又转过头。

我听见她在抽泣。哭泣声中还夹杂着“死去就好了”这种指向性明确的话语。

大致上能猜得出她上楼的原因。

前几年似乎也发生过学生坠楼的事故,似乎也是个女生。也有人说是自杀。

虽然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但万一……一想到这里,内心某个尚且能称为“良心”的地方开始感到不安。麻烦死了,我可不是什么正义的伙伴啊。

我啜了口香烟,又看了看头顶上的蜘蛛网。它的居民早就逃散或消亡了,只留头顶上那张乌漆墨黑的网。还真是惨啊。

在自己带来的烟灰缸里敲了敲烟蒂。我大声的说道:“为了避免尴尬,我事先问一句,同学你站在那里不是为了自杀吧?”

她转过头。

白炽灯的映照下,我看见了一双饱含泪水的眼镜。她梳着齐刘海,小圆脸,两颊通红。大约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开始后悔贸然说话了。

“不……不是吧。”她的声音很微弱。就好像离了若干光年那样远。

果然还是尴尬了。

我瞟了眼辅导书,又看到了“集合的定义”那一页。“哦,那你随意。”说着,我有点燃了根烟,翻过“定义”,目光落在了“集合的运算”上。

哦,摩根定律是这个意思啊。

真是厉害啊。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觉悟,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交集和并集”这几个字。快走吧,同学,你打扰到我学习了。

“我可以问一问学长到这里的理由吗?”她转身向我所在的阴影处走来。

哇,主动交流吗……虽然“学长”两个字可以加分不少,但学长我在聊天方面可是一等一的废物哦。

我扬了扬手上的万宝路牌香烟。

“抽烟啊。”

知道你学长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就对了。说到这个份上,同学你呀该回去了吧。

“不是自杀吗?”她偏着头的样子看起来傻极了,“不然你怎么会这么问。人们不是说,做贼心虚吗?”

“说实话,很久以前我是有这个想法,但两根这东西之后,我只想为大和民族的崛起而读书。”这大约是实话吧,大约。

她走上台阶。

“会不那么难受吗?”

“嗯……”

“那,可以给我一根吗?”她好像说了不了的话。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啊?同学你不是学长我这样的坏学生啊,抽烟这种事不是你可以干的。我不想背上“唆使学妹染上吸烟恶习”这种糟糕的名号啊。

“会吗?”我把打火机和烟盒一起递给她。

“见大人这么干过。”她小心地打开,从中抽出一根,用嘴唇含住,用力按下打火机。咯。咯。四五下也没冒出火来,大约是风的原因。

果然不会吗……

我从她手上拿过打火机,“别动”,放到香烟的一段,用手挡住外侧。有生之年居然会给新认识的学妹表演点烟,我该说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吧嗒。

一束火苗从中钻出。

“吸一口。”

之后,某端被火苗引燃,变成黑暗中另一个光源。烟雾氤氲,她开始咳嗽,咳得眼泪都流下来,顺着之前未干的泪痕。

“不会就不要学啊……”我接过盒子,无奈地说。

“咳。咳……”她努力地想将肺里的气体呼出来,却不奏效。

我盯着一旁窗外的风景。唉,今天的晚风还真冷呢。

不久,咳嗽停止了,转而变成了笑声,肆无忌惮的那种。出于不让对方尴尬的理由,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两个光源相继在黑暗中颤抖。然后,她又被我的笑声逗得更开心了;而我也被她傻乎乎的样子由假笑逐渐变成了真笑。

她一定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对于我而言,我并没有刻意追寻过这种开心。也许,我也和她一样,只是太久没笑过了。

“谢谢你啊,学长。”她猛地又吸了一口烟,然后,又开始咳嗽。同学,吸烟真的有害健康啊。

我侧过身,淡淡地嘬了一口。

片刻。两个光源的主人坐在台阶上。

“学长的名字是?”

“户谷松人,三年A班学生。”简短的自我介绍并不会让人更酷,仅仅是因为我不太会认识自己,就更不用说介绍自己了。

“哇……A班的吗。学长成绩很不错吧”

“呃,一般吧。你呢,我是说名字。”

“我叫白泽雅子,是一年C班的学生。爱好是收集故事和写作。”

听到“白泽”两个字,我笑了,“原来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啊……”白泽家族是新都有名的大家族,我不可能不知道。只是再具体的情况,我也不了解。

她皱起眉头,“别这么说。”

见她不太高兴这样的评价,我便收起开玩笑的语气,“白泽家很大吗?”

“嗯,不管是家族人数还是产业规模都是巨无霸级别的。毕竟,这是个历史悠久的家族了。说成和新都的历史一样久远也没问题。对了,学长你想听白泽家的起源吗?”

我点了点头。

她停顿片刻,开始一本正经地讲述:“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

2

(本节改编自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所著《罗生门》和先秦法家经典《韩非子》中的一段)

“爸爸,这是什么东西啊?”二郎指着那根黑色的柊木,咧嘴笑着问。

“那个叫柊,据说有驱鬼的作用。”我抚摸着二郎的脑袋——唉,又长高了呢,不久就会赶上我的个头了吧。

“他们要去哪里呢?”他又用手指着柊那边的舰船。码头上人来人往。其中大多是带刀剑的士兵。

“打仗。到海的另一边去打仗。”

“和谁打仗呢?”

“海那边一个很弱小的国家以及一个很强大的国家。”

“我们会输吗?”

我摇了摇头。

不是不会,是不知道。

“会死很多人吗?”他盯着波光粼粼的海绵,其中映射出红色的云。就像肿胀的浮尸一样。

“不会的。你看,爸爸不是回来了吗?”我又揉了揉他的脑袋。二郎却出人意料地、抗拒似的躲开。兴许是我离家太久,这孩子心中有些疏远乃至记恨吧。可看在他主动迎接我的份上,我也不便发作。

我又看了眼那远去的船帆,然后转身离去。

回到花火町已经是傍晚了——路途中二郎突然说想去吃点心,我也笑着答应。烛光照亮了脚下的道路。那道路漆黑又透着腥味。麻烦死了那伙人又在试刀了。这么想着,我拔出腰间的爱刀。“二郎,找个地方藏好,我要干正事了。”

他笑着点点头,跑入旁侧的小巷,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盯着前方迷离又昏暗的大道,握紧刀柄。风声夹杂着脚步声,这条街是那样的安静。但绝不安宁。敌人冲了出来。那家伙头戴斗笠,手上拿着一把闪亮的长刀,大吼一声,快步杀来。

声音会暴露方位,没上过战场的蠢货。

我拔刀横着接下那一刀,向下挥去,将对方的刀刃别在下方。然后向前一步,在对方提刀前,抽出武士刀,从上至下挥起。只听对方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新的鲜血沾染了街道。

“修行不过关可是会死的。”我喃喃道。走过去,拾起那人的长刀,不错,似乎是新锻造的。将长刀入鞘,放进背囊之中。我又看了眼那人的尸首,决定扒去他的衣服。完事后,我径直走向了家门。

妻已经似乎熟睡多时了,也没有半点等待我们父子二人回家的,兴许是家务繁重——毕竟我从军之时,家里的大小事务都是妻照看。我便不去开门打扰。吃过腌鱼和米饭,点燃蜡烛,我开始看书。

今天是乐天的诗,很通俗,并不难懂。讲的是在灾荒年代,穷人为了赋税吃不上饭只能去别家拾遗落的稻穗的事。

忽然,我听见窗外有响动。准确来说,是脚步声。脚步声由近到远,渐渐模糊。我悄悄取下墙上的佩刀,走到窗边,打开。

“夫君,你回来了?”我转过头,看见了妻。她衣衫不整,正倚着衣柜打哈欠。

“你有听见什么吗?”我问。

“没有啊。”她摇了摇头。

二郎也跑过来,“怎么了,爸爸?”

“二郎,你有听见什么吗?”

他也摇摇头,“没有,什么也没有……该不会是爸爸刚刚杀的人的亡魂找上门来了吧?”

妻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夫君,真有这回事?”

我点点头,“就在街口,杀了个试刀的贼人。可说不通,我在战场上杀了那么多人,怎么偏偏今天找来了?”

“鬼怪之事谁说的清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依妾身来看,夫君还是去寺里走一趟吧。”她说得很恳切。

我又望了望窗外,仅剩的几盏蜡烛在风中摇曳。

为了不让家人担心,我没有反对。

次日,我从寺里的方丈那里拿到一块小小的柊木牌,说是好东西。临走时,方丈眯着眼打量我。

“大师可还有要紧之事要交代?”

他摆了摆手,“不,猜是老朽看错了罢……老了,老了,不中用了……”

下山的时候,鸟居下的我我看见太阳挂在正中,天空很白,像是死鱼的肚子。我握紧了手中小巧的柊木牌,

妻见我求来了辟邪之物,便让我斋戒几日,也不要与她同房,说是这样就不会有鬼神找上门来。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空白的画面。

那是我此生见过最俊美的男子。他坐在石上,见我走来,便挥手示意。山泉簌簌作响。

“你不需要我。”

“什么?”

“你没被魍魉盯上,你不需要我。”他笑了。

我也从梦中醒来天色微亮,似乎可以听见继明。妻睡得很熟,因为隐约还能听见鼾声。

第二天,我又做了个梦。同样的场景。

“你是谁?”我问。

他笑而不答,却说:“你说人心和魍魉哪个更可怕?”

“我不明白。”

“可你必须明白。说到底,魍魉本质上还是因人而生,因人而盛。你懂了?”

我摇了摇头。

“去检查一下你妻子的鞋。”他又笑了。

第三天,同一个梦境。

“你说得对。我在那个贱人的鞋里找到了一份写给奸夫的情书。”我提着武士刀,刀上渗着鲜血。

“然后呢?”

“我杀了她,掐死了二郎——他根本不是我的儿子。”

他笑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 灿烂。

“你说得对,比魍魉更可怕的是人心,我懂了。”鲜血滴进泉水中,染红了一池的清水。

“还有呢?”

“那天晚上我听见的脚步声根本不是鬼魂,而是人——是那个奸夫!人心的险恶太可怕了。”

他笑得更灿烂了。

“你觉得你的行为是正确的?”

“百分百正确。”

他叹了口气,望了一眼已变为血红的泉水,泉水中隐约反映着一个少女的身形,“不,你不懂。正确?又有什么是正确的呢?试刀者杀人自认是理所当然的;斩杀杀人的试刀者自认是理所当然的;长年独居的妻子偷晴也自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杀死对自己不忠的妻子的丈夫也自认是理所当然的;为了扩大生存空间而向别国发动战争也自认是理所当然的。人心可怕之处不在于它是险恶的,而在于它将险恶美化成了正义而觉得理所当然。对,这就是人类,我找到答案了!”

他转过来,面对我。

“够了!我看够了。”他将我推进那一汪泉水中。血水打湿了衣襟。

而我再也没有醒来。

……

“然后呢?”我盯着雅子,还没从刚才的故事中回过神来。

“然后?然后柊神占据了那个武士的身体,成了白泽家第一任家主……也就是建这座城市的人。当然,那时也只能称这个地方为村庄。”

沉默。

“你还想听故事吗?”她冲我眨了眨眼睛。

之后,雅子又和我讲了她新写的科幻小说。

那又是个很有趣的故事。

3

(本节所涉及化学及生物知识并不专业,具体细节应参考学科专业教材)

小屋外,蔚蓝的天。

蓝得非常不真实。我如是想着,将罐子放置到门外。今天的数量是六个。六是个好数字。在无聊的时候,我总是展示出自己强迫症偏执狂的一面。

“嘿,科尔。”我听见背后有人在呼喊。

“布莱克,别来了。你知道那行不通。”罐子发出“哧——”的声音,重要的气体从中逸出。

“科尔,你是我们的英雄——”

“我曾经是。但我搞砸了一切,人类没救了。”我看了眼布莱克——他是个高大的黑人。据说他有印第安血统,可他从来不提。

“那不是你的错……”

“那是!整个‘约柜’计划是我制定的!要是我……”

“没有人会想到放电现象的效果那么强!”

我叹了口气。气体充盈了整个房间。氮气相较于“过去的空气”轻那么一点,它很稳定,在今天这个世界是稀缺品。现在是2054年,河水百分之二成分是硝酸的时代。

“而且,‘约柜’计划成功了——氮氧化物和其他有害物质的分解效果是有目共睹的。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没输。”

我咬了咬嘴唇,“可代价呢?放电现象毁掉了大气中百分之三十的氮气。现在没有这些罐子我们甚至走不出这个房间。”我指了指那个仍在向外释放气体的灰色铁罐。

“没那么糟……我开发出了一种装置,二代‘约柜’,用它可以处理大气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氮氧化物。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等一下,你怎么解决放电现象的?”

布莱克咧嘴一笑,“还记得根瘤菌吗?”

“你……天哪,怪不得你跑去剑桥读生物系了。你把那东西塞进微生物体内了?”

“我考差了‘约柜’的核心原理——催化选择。但它在使用无机催化剂的前提下必须在剧烈的极端外界环境下才能进行,这也是放电现象出现的直接原因。所以,从另一角度说,只要找到在温和条件下也可以发挥作用的催化剂就可以解决问题。”

我走上前,递过去一个玻璃杯,里面泡的是红茶。“所以,你选择了酶?可我们讨论过,世界上没有哪种细菌有这么强大的催化能力。”

“但现在有了。”

我愣住了。

“那几千万个碱基的重排可真的费劲——好在耗损的是那些生物生物实验室成员的脑细胞。而且我们办到了。我们‘创造’了一种适用于大多数细菌的高效分解氮氧化物的酶基因,并用性导的手段输入菌体内。”

“天哪……所以,你想我做什么?”我披上一件棕色的夹克。罐子里的内容物快见底了。

“我们需要你为我们设计一个新的‘约柜’,”布莱克泯了口茶,“别忘了,历史上可不止一个‘圣殿’。”

我笑了笑。

“这么说,我们又都是圣殿骑士了?”我开了个玩笑。

“哈哈哈,这才像你嘛,科尔。别垂头丧气的,咱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布莱克笑着,把红茶一饮而尽,“下次弄一瓶威士忌来,那才带劲!”

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布莱克,之前有个人问过我一个奇怪的问题,她问我:人类究竟是什么。”

“她?老兄你还是当年那个驰骋情场的情圣嘛。什么时候认识的妹子?嘛……不愿意说就算了。所以,你的答案是什么呢?”

“呵,我这种搞理工的说不来漂亮话。按照我的理解,或许,人类是像我们这样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站起来的、充满奇迹的东西吧。”我笑着说。

“什么说不来啊,你这个谦虚的老毛病还是没改……咱们还得去找拯救你说的那个东西的具体办法呢。”

我露出了微笑。

投影结束,天空展现出它真的颜色——深红和黑暗。雨水中混杂着刺鼻的气味。液体流过穹顶,将厚实的铁板削弱一层,留下一道浅浅的水道。

……

“学长,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雅子盯着我,眼光中透露着想知道我想法的急切心情。所有的讲故事的人都这样吗?

“还……还不错吧。”

“那学长,你又是怎么看待那个问题的呢——人类究竟是什么?”

突然,我感觉喘不过气来。就好像回到了十年前新都那条燃烧的街道上。门。从门里爬出的怪物。吟诵圣歌的少女。磨牙吮血的异鬼。还有,还有……

啊……

脑袋要炸开了。对了,还有杀人鬼。我怎么能忘记呢——那毅然决然走向门的杀人鬼。

“学长,学长,你怎么了?”

将我拉回现实的,是雅子的呼喊。“学长,你脸色不太好,是感冒了吗?”

我摇了摇头。

“我认为,人类是在虚无中创造出实在的存在。”

也许是看我恢复正常,也许是听了我的回答,雅子笑盈盈地看着我,“你这番回答,很像我另一篇小说里的一个人物会说的话呢。”

“说说看。”

“好啊,没想到,学长这么喜欢听故事。那就来说一说那个发生在英国伯明翰的故事吧。”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是那个男人为数不多的一次怀疑自己……”

4

当我拉开咖啡馆大门时,注意到空气中焦糖的味道变浓郁了。

黑胶唱片转动着,在大门边的角落里。

本人不喜欢爵士乐。可我还是来了。靠近吧台,在从左数第三个椅子坐下。时间是八十年代末,地点是英国伯明翰。

“一杯威士忌,加冰,谢谢。”

即使这里是咖啡馆。

当。

杯子和桌面的碰撞声。

店员端上来一杯冰咖啡。

果然这里是咖啡馆。

我揉了揉太阳穴,趴在吧台上,又向后望了一眼。明亮的玻璃上倒映着一个男人惺忪的睡眼——毫无疑问,那是我,如月游空。叮。有人开门。

“又喝酒了?”光彦径直走过大门,在从左数第二个位置坐下。

我扬了扬手中的马克杯。

“昨天有个醉鬼倒在了邮局旁边,我还以为是你冻死在那里了。”

我摆了摆手,“哦?冬天了啊……”

“黑咖啡,不加冰。”光彦向店员示意。

当。

是咖啡,没有糖的那种。

该死的咖啡。我嘟囔着,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一阵,好不容易找到打火机和万宝路牌香烟,又抬头看到了禁烟标志,于是识趣地将手伸了出来。另一只手却抓着兜里的小像。

“什么时候放的?”我指着标志。

“昨天。”

“就不能取下来吗……你不是这家店最大的股东吗?这东西太碍眼了。”

“那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天这里就不卖威士忌了。”

“啊?哦,你们迟早会倒闭的。咖啡店不卖威士忌还开什么店……”

“在倒闭之前你一定会先醉死街头的。”

“那样也好……”

“也好啊,那你妹怎么办?”

“所以说才好啊,什么都不用管,就倒在冰冷的石砖街道上喝掉最后一瓶伏特加,在幸福中等待酒精的麻痹和死亡的来临,这样才好啊。”

“所以说,你妹怎么办?”

“游鸟她还在东京念书嘛,大概上小学了吧。下午去看看她吧。”

“下午要工作。”

“烦死人了……伦敦都已经……什么都没了,我们完蛋了。”

“你真的这么想?”

“就是因为我对可能性抱了太大的希望猜到了今天这个地步,那帮装神弄鬼的家伙,为什么要我们帮他们擦屁股?”

“职责所在嘛。”

“说得倒是轻松……去他妈的职责。”

“是啊,去他妈的职责。”

我睁大了眼睛,注视着光彦。留声机咿咿呀呀地播放着Tony Bennete(上世纪美国知名爵士乐歌手,曾获得十几次格莱美奖)的新曲。曲调有些复古,就像在诉说昨日的幻梦。

叮当。

锡匙与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我手边的小像被打开了,相片框住了两个人。地点是乡下。

欢笑的我。

冷漠但不失表情的光彦。

我们两人相隔站立,中间空出的位置恰好可以站下一个人。

“你决定了?”我问。

“还没。”光彦答。

当。

店员端上来两个玻璃杯。里面装的是加冰的威士忌。

“现在才决定了。”光彦举起杯子。

……

“这个故事可是我‘踮着一只脚’写完的哦。”雅子笑着说。

“这真的是一个‘故事’吗……且不说没头没尾的,里面的人物真的是那位被称为‘新都之狼’的知名侦探如月游空吗?”这个故事在我看来比上一个差劲多了。

这时,突然传来了放学的铃声。

“呀,不得不回寝室了呢,很高兴认识你,雅子。”我笑着说。

她也笑着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松人。”

我们在寝室门口分别前,我听见雅子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知道东京是哪里吗?”

“我怎么知道,那不是你虚构的城市吗,哈哈哈哈。”我轻松地回答。

“拜拜。”

“拜拜。”

深红的夜色中,她远去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