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博物馆登记完道具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正午。我和姐姐走了几分钟便找到了博物馆附近的地铁站,而阿狸前辈似乎是跟人有约,所以留在了刚才的地下博物馆里。

「话说,阿狸前辈不会是在等女朋友一起吃饭吧?」

坐在地铁上,姐姐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噗,为什么你会认为他有女朋友?」

「因为他给人那种感觉啊。」

姐姐一脸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后,给出了这样的回答。

「什么感觉?」

「……」

姐姐默默注视着我,像是在思索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也正襟危坐地等待她公布正确答案。然而就在下一秒,她却突然拿出手机,一边说着「今天午饭做什么好呢?」,就这样把我晾在了一边。

「不要无视我的问题啊!」

我伸出手去抢她的手机,却被她灵巧地躲过。姐姐右手举着手机,左手按住我凑过去的头,用淡然的口气说出了残酷无情的真相:

「因为跟你解释了你也不会懂啊。」

「那种话等你解释了之后再说也不迟吧!」

「哎,我突然有点同情跟你交往的那个男生了。跟你这么迟钝的人交往,他一定很辛苦吧。」

「不要擅自作出毫无根据的臆测!而且我根本没有跟男生交往!」

为什么我非得像跟家长澄清自己没有早恋的初中生一样辛苦?我在心里暗自咂舌,却在这时猛然想起一件事,害得我我差点咬到舌头。

「你真的没在跟男生交往?」

「啊。这个……」

面对一脸狐疑的姐姐,我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说漏了重要的情报,不禁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那你昨天偷偷摸摸的是在给谁打电话?」

我哪有偷偷摸摸!那通电话不是在你面前正大光明地进行的吗?!——但是,我当时确实没有否认自己在跟男生交往这件事……

「你听我解释一下……」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跟昨天一模一样的情况竟然又重新上演了。但是这次,我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掩护的借口了啊……

当我正苦恼着要用什么方法来应付姐姐的盘问时,我还不知道一小时后等待着我和姐姐的是怎样的「灾难」。

终于,姐姐对我的审问在没有任何人员伤亡的情况下结束了。下了地铁后,再走十几分钟就是我们的家。

我们从电梯里走出来,然后发现整个楼道里都弥漫着一股呛鼻的白烟。

如果不是因为白烟的焦味中还掺杂着辣椒和花椒的味道,我和姐姐可能会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着火了。正想着「这是哪家人在做刺激的黑暗料理」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白烟好像是从我们家那边的楼道里冒出来的。

我和姐姐快步走到家门口,发现白烟的源头竟然是自己家。然而,等我们两人打开自家房门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滚滚白烟弥漫了整个客厅,玄关的上空也早已被呛鼻的油烟味所包围,而那油烟味的来源——不用说,就是那正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的厨房。

「天……」

我和姐姐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在一片混乱的大脑中回想着从昨天到今天我和姐姐是否在家里留下了任何疑似「安全隐患」的东西,但却完全想不到任何能够造成这派乌烟瘴气的景象的「隐患」来。

这时,浓烟中出现一个人影。人影接近玄关——是一个穿着短了一截的粉红色围裙的男人。男人一手拿着铁锅,一手拿着锅铲,俨然一副五星级餐厅大厨的模样。可惜的是,他缺少一顶厨师帽,不是用来提升厨艺的那种帽子(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那种帽子也对这个男人无效),而是用来遮挡他头顶上的那根呆毛的帽子。

男人停在我们面前,脸上洋溢着欣喜又得意的笑容:

「终于等到我的小公主们回家啦!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很惊喜?」

求求您不要再用「小公主」这种称呼了Orz……还有,您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分得清「惊喜」和「惊吓」的区别Orz?

我来介绍一下,这个逼得我连续使用两个土下座颜文字的男人是我爸爸,今年四十三岁,爱好是……

「惊喜不惊喜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抱歉,中断一下介绍,现在我身旁突然出现的这团热带低压气旋好像就快形成巨型龙卷风,我还是先逃命要紧。

「你赶紧去给我把抽油烟机开上!!!还有——把我的围裙还给我!!!」

当我们一家三口在一间居酒屋坐下来吃饭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的事了。

虽然英语中有brunch这个breakfast和lunch合体的词来形容介于早饭和午饭时间之间的一餐,但我好像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来定义我们现在吃的这顿饭。总之,经过一番折腾,我们终于把家里的油烟及时驱散,没有引来邻居或物管的投诉。

「哎呀,本来是想做一次辣子鸡试试看的,结果好像油放少了,然后中途又去接了个电话,所以就……」

爸爸喝下一口冒着冷气的朝日啤酒,手指搔了搔微微泛红的脸颊,一脸不好意思地向我们道歉——准确来说,应该是向姐姐道歉。

「你不用再解释了……」

姐姐左手撑着额头,手指按住太阳穴,咬着牙根作出回应。她现在大概是在跟自己飙升的血压做着斗争。她对爸爸说的这句话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我的解释癖是从爸爸那里遗传的?

面对姐姐这面难以攀登的峭壁,爸爸似乎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目光四处游移,总之就是不敢跟姐姐对上视线。

虽然爸爸在姐姐面前表现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但据说他年轻时相当有魄力——毕竟是能够迷倒像母亲那样的大美人的男子,他的实力当然不可小视。即使是到了中年的现在,爸爸的头发也依旧是像打了摩丝一样有型(虽然有时会有一两根漏网之鱼的呆毛挺立在那些整齐排列的发丝之中),下巴周围的胡子也总是修剪得规规整整,肚子也没有像其他中年男人一样有明显的发福,很多时候,他的衣服上还会沾有古龙水的香气……总而言之,母亲说他是「绅士」并不只是出于「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理由。

大概是察觉到气氛的紧张,爸爸机智地转换了话题。

「话又说回来,我从刚才就想问来着——」

爸爸说着,将目光转向了我。

「小夜你应该不会是加入了什么不良团体吧?」

「噗——!」

我差点把刚刚喝进去的麦茶吐出来。

「为、为什么……」

好吧,不用问出「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这句话,我马上就猜到了爸爸会这样说的理由——右手上厚厚的白色绷带,左手前臂上贴着的创可贴——看起来就像跟人打过架的人会有的样子。提到这个,我就想起今天早上姐姐给我更换纱布时的惨痛经历,一想到这种经历可能会在一个月内重复好几次,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我在您眼中是那么热血的孩子吗……」

说到这里,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之前看过的那条合同条款:「禁止向无关人士透露任何跟工作内容有关的信息」。

「那这个伤是怎么弄的?」

面对爸爸的这个直球提问,我一时语塞。如果说我能事先知道爸爸会在今天上午回家,说不定还能准备好有关的说辞,但爸爸却为了给我们一个惊喜而突然回家。要不是我和姐姐上午去了博物馆,说不定会在懒觉睡到一半的时候就遭到爸爸的「惊喜」的突袭。

「这个是……」

大脑飞速运转着,我在头脑中搜寻着所有能够将爸爸的疑问敷衍过去的理由,但越是着急,头脑就越是变得一片空白。

「是洗碗的时候弄的!」

姐姐突然从一旁插话进来,我差点没发出「欸?」的惊讶感叹。我转头看向姐姐,她果然表现出一副比我还要紧张的样子。所以说,优等生根本不会伪装也不会说谎……我在心里扶额叹气,现在只有祈祷爸爸刚才喝的啤酒能最大限度发挥麻痹大脑的作用了。

「洗碗的时候……?」

爸爸表现出一脸的困惑。

「这是我的失误——因为把刀具和要洗的碗筷都堆在了洗碗池里,但是忘了告诉小夜要分开洗,所以这个笨蛋洗碗的时候就被藏在里面的水果刀划伤了!」

姐姐一口气把我被割伤的来龙去脉说完,我不禁对她现场编出的理由感到叹为观止。但是,都说了是你自己的失误,为什么还要我变成笨蛋啊?

「啊,是这样……的吗。」

不仅是我,爸爸也一脸惊讶又茫然地听完了姐姐说出的这一大段话,接着慢了一拍似的点了点头。

趁着爸爸放松警惕的这一刻,我马上拿起姐姐桌上的那罐啤酒向爸爸递了过去。

「总之,爸爸你能回来看我们真是太好了!为我们的重聚干杯!」

「哦哦……好,干杯!」

虽然稍微慢了一拍,不过爸爸总归是举起了手中的啤酒罐,跟我象征性地对碰了一下。

关于差点泄露工作机密的危机就这样解除了,我在心里松了口气,同时喝下一口啤酒。

之后跟爸爸交谈的话题,大致都在学业以及未来的规划上。他并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在儿女身上的父母,所以在这种话题上我们一般都会聊得很愉快。

「不论以后做什么,只要能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就好了。」

爸爸总是以一副开明的口吻这样教导我们。

当居酒屋里已经陆陆续续地有为了晚餐而来的顾客时,我们三人的聚餐也就此告一段落。

结账时,姐姐去了厕所,爸爸和我则站在门口等着她。

「说起来,小夕最近表现得怎么样?」

趁着姐姐不在,爸爸好像是放松了下来似地小声问我。

「还是老样子的优等生啊,学习运动家务全能,依然是您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我以轻松的口吻回答道。

「不是问那方面的表现啦……」

爸爸摆了摆手,目光向四周看了看,确认姐姐还没回来后,再次开口道:

「你知道那孩子有时候会逞强,就算遇到什么苦恼的事也不会主动说出来,只会自己憋着……」

原来爸爸是在担心这件事。姐姐确实有逞强的倾向,而且又由于她时常感情用事,行动具有不可预测性,特别是在母亲的那件事之后,她的这种性格就更加明显。所以,爸爸会更加担心她也情有可原。

「最近姐姐倒是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说到这里,我却突然想起昨天在天台时,姐姐主动把我抱在怀里的场景来。但是——她愿意向我展现自己软弱的一面,就说明她逞强的性格在逐渐地改善吧?这说不定是件好事。

「那就好。总之……」

说到这里,我们已经看到姐姐从餐厅里面向门口走来。于是爸爸就此打住将要说下去的话。

「我会保护好她的。」

我替爸爸说出他那句没有说出口的嘱咐,为了让他放心,我还配合地竖起了大拇指,做出了一个wink的表情。

虽然——我在心里暗自咂舌——实际上我才是那个总是被保护的人。

夜幕降临时,我和姐姐终于踏上回家的路。本以为爸爸会跟我们一样回家过夜,没想到他只是临时偷跑出来,还得在明天中午之前赶回公司开会的地方去。

「爸爸也真是辛苦啊……」

在车站送走爸爸之后,疲惫之余,我的心里竟然感到一丝落寞。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瞎编的理由还真及时。」

这样说着,我看向姐姐,却发现她正眺望着远处的路灯在发呆,看样子又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你在看什么?」

这次,我又提高了音量跟她说话,姐姐这才有所反应。她收回目光,用手指捋了捋前额的刘海,用暧昧不明的声音回应道:

「哦,没有……」

姐姐很少会像这样发呆,不过根据我的观察,从昨天在天台吓哭以来,她已经有过两次发呆时连别人的话都听不到的现象了。

发呆,也就是陷入思考。

姐姐在思考着某件事,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到今天都还萦绕在她脑海中的某件事,会是什么?

如果——

「如果……」

这就是双生子的心电感应。我脑中刚刚浮现出「如果有什么烦恼的事,说出来如何?」,姐姐就抢先一步说出了「如果」两个字。

于是,我屏气凝神地听她说出接下来的话。之所以要屏气凝神,是因为她刚才说「如果」的时候声音很小,就像无意间从口里发出的叹息一般——其中却又蕴含着某种纠结的情绪,像是在畏惧、又像是在躲藏着什么一般,姐姐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将那句话从胸腔中挤压出来。

「如果妈妈确实如你所说,没有死去的话……」

不料,姐姐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我以为她早就应该对小时候的那件事释怀了,但却没想到我意气用事地说出的那句话让她苦恼了这么久。

我当时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母亲并没有死去」这句话的呢?我实在想不起那么久远的回忆,我本来就不是个脑袋灵光的小孩,小学时甚至还被人说「心智发育迟缓」,所以,从现在的我的角度看来,那句话只是出自某个笨蛋小孩之口,完全不能深究。

「所以说,那个时候我们都是小孩子……」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姐姐在天台时露出的那副无助的神情。

……原来如此,那件事才是起因啊。由于天台的那件事让姐姐想起母亲,她才会再度陷入那梦魇一般的回忆中吧?

如果过去无法让人释怀,就只能用当下的「快乐」来填满那种空洞难受的感觉了。我们从前也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所以——

「想点开心的事如何?我请你吃圣代吧。」

这么说着,我伸出左手去拉姐姐的右手,她却将身子往旁边一侧,躲开了我的手。

「我问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这种事——」

被姐姐劈头盖脸地这么一问,我一下子愣在了原地,一时竟想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回忆不起来这么重要的事当然是有原因的:一是我本身就抵触着有关这件事的所有回忆,大脑一直被自我暗示着「忘了它吧」,所以到现在我可以诚实地说出「我确实想不起来」这种话;二是我那时候本来就「理解力迟钝」,加上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当天,我就因为和姐姐冲突的那件事而被送进了医院,不记得这些事的细节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种事你问一个脑袋被花瓶砸过的人有什么意义?」

身体本能地抵触着去回想这件事,我的语气变得有些不快。

但姐姐却说出了我料想之外的话来。

「我也不记得。」

姐姐的表情相当认真,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动摇——她并没有在说谎。

「或者说——根本没人告诉过我们妈妈是怎么死的。」

「……」

姐姐脸上那副坚定又执拗的表情,和她小时候提议说「我们一定要去找到妈妈」时的表情一模一样。那时的姐姐是耀眼的,那时的我却是愚蠢的——现在回想起来,要是我们当时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又或者,要是姐姐也从我眼前消失的话,那我的人生不就失去太多了吗?

「……这种事怎样都好。」

与姐姐僵持了几秒钟后,我放弃了和她的争辩。我太累了,现在只想回家睡觉。

我扔下还站在原地的姐姐,向着下一盏路灯走去。走了几步,背后传来姐姐失控的喊声,像是怒吼,却又带着颤抖。

「对于你和爸爸来说确实怎样都好!」

再度安静下来的空气中,响起了细小的呜咽声,我停下脚步。

「但是……我根本无法忘记!」

像是弃犬发出的无力哀鸣,久久回荡在闷热的夏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