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明而星稀,天上的月华如水银般倾泻于地下。

赫尔曼在夜间的街道独自走着,远处的树林在夜风中影影绰绰。大多数居民都已经回家,万家灯火已稀,而尚未找到去处的赫尔曼还在街上游荡,四周只有他的脚步在回响。

他走几步便停下来,然后又继续向前,嘴中念念有词,仿佛发了疯了一般。他不像是在寻找夜间的住处,更像是在漫无目的游荡。

他转进一处阴暗的小道,这里幽暗而阴森,两侧的围墙在角落投下漆黑的阴影,整个巷道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寂静与漫长。前方的转角口不知通往哪里,在这种气氛下,即使那是通往鬼魅的居所似乎也不显奇怪。

路面坑坑洼洼,空气中飘着恶臭,巷道的角落里堆满了垃圾,甚至还有人倾泼的粪便。他无意识地避开地上的秽物,失神地沿着街道向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路面。

走过转角,并没有什么鬼魅,只有依然静寂到可怕的巷道,迎面来了一个醉鬼,赫尔曼直直走过去,双方错身而过,醉鬼忽然揪住赫尔曼。

“干什么?”赫尔曼语气冷漠,他虽然看着醉汉,眼神却失去了焦距,似在神游天外。

直面他的醉汉有一种错觉,仿佛眼前这一具躯体中藏有两个人,一个人控制着肉身,正以冷酷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另一个人坐在阴暗的房间中,透过灰色的玻璃窥视外面的世界。

醉汉在心中给出了个莫名奇妙的比喻:就像是从一根树枝上横生出的两支树杈。

醉汉打了个酒嗝,甩甩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些,他把脑袋往前凑,像是想看清赫尔曼的长相。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下午在码头惹事的那个人!你个混蛋......”

赫尔曼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人的样貌,却没有任何印象:“你是谁?”

“混蛋......老子当时在码头巡逻,你就给我惹事,是不是......不给我面子?啊?!”醉汉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一手揪起赫尔曼的衣领,“啧!当时给你跑喽,跑得还挺快,这回你可跑不掉了......当然如果你给钱...嘿嘿......嗝!”

“滚蛋。”赫尔曼甩开醉汉的手,将他推倒到一边。

"站住!"醉汉从后头猛地揪住赫尔曼的衣服。

赫尔曼如同一头被突然激怒的野兽,喉咙中发出愤怒的低吼,他闪电般地转身将醉汉击倒在地。

当醉汉骂骂咧咧地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反抗时,赫尔曼用拳头再次猛击其头部。

醉汉头部遭受重击,一瞬间停下了所有挣扎的动作,整个人脱力般地软倒在地,等好不容易清醒了些后,他感觉自己脖颈上传来强烈的紧缚感。他尝试运动身躯,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被眼前这人抓着脖子提起来,以一种膝盖半弯的姿势不着力地站着。

赫尔曼站在墙壁下,月光照不到他。他的身体隐没在黑暗中,脸陷入一片阴影,只有眼眸闪着微光,让人想起黑夜在荒原觅食的狼。

醉汉的视线尚未恢复正常,他虽然看得见,却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只是感觉赫尔曼脸部的肌肉蠕动了几下,然后传来了一阵声音:“不要烦我,听见了吗?”这声音是平淡的,就像刚才赫尔曼的暴怒只是醉汉的幻觉一般。

此刻从赫尔曼的语气中听不到任何情感,让人感觉声音的主人只是在说这么一句话,只是在说“不要烦我听见了吗”这八个字,既不是请求,也不是威胁。人类创造出文字与音节,赋予其意义,然而“语言”由此刻的赫尔曼讲出来,却像是被剥离了其中的意味,只余下空洞的音节,代表着人类文明的“语言”在他口中就像沙滩上小孩随意留下的涂鸦般令人费解。

也许是酒精的刺激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幻觉,醉汉觉得,即使从眼前这个人的——人类的躯体中钻出什么非人的怪物,也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怪物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那一定是在高山上最激烈的风暴中诞生的黑色怪物,长着许多双手,有着巨大而恐怖的身躯。喜怒无常,常常挥动无数刀剑肆意向见到的一切发起攻击,世上一切与善良、光明相反的特质都汇聚在这个魔鬼的身上。它拥有着坚不可摧的意志与躯体,即使落进地狱的最底层,被用铁链绑起来、被放在烈火与岩浆中灼烧、被无数枪与剑穿刺身躯,也奋力挣脱身上的锁链,从地狱爬回人间。

人类在魔鬼面前是无法保持矜持的。

“别杀我别杀我.....”醉汉惊恐地求着绕,样子甚不雅观。往常,一个人即使面临危险多少也能有意识去维持一些体面,然而醉酒让他失去了自控的本能,此时他遵从心中的恐惧,拼命地扭动身体挣扎着想逃脱赫尔曼的控制,口中大呼小叫,一些唾沫还溅到了赫尔曼的手上。

朦胧的视线中,隐约能察觉赫尔曼的脸部再次蠕动:“你闭嘴,我问你......”

醉汉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好好!”

“妓女,在哪儿?”

“妓......妓女?”醉汉反应了好一会儿,喊道,“不少地方都有!我不知道你说的哪一个!”

赫尔曼的语气中藏着怒火与被压抑的暴力,这怒火不知是针对什么:“我要那种正常人只要听到便会生厌,只要看到就会想呕吐!那种藏在最肮脏的角落,做最低贱的皮肉生意的!要里面的女人丑陋而庸俗,拖着早已不堪蹂躏的外皮日复一日地做着交易,只有同样下贱和卑劣、脑子里充斥着下流欲望的男人才会去的,那种最不堪的那种窑子!那种东西,在哪里?!”

“啊!我知道了,你就沿着这条巷道走就行了,然后......”

赫尔曼耐心地听完了他的描述,然后将他丢下,往巷子深处走去......

......

周遭的墙壁上刻着乱七八糟的涂鸦,老旧的木门前积着水,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味道,

门前站着一个身材臃肿的黄发老女人,脸上胡乱地画着浓妆,身上散发着劣质香料的气味。

他身后的门内隐约传来男女行事时的叫声。

“多少钱?”赫尔曼的声音嘶哑而低沉。

老女人扭捏着说道:“呵......这位先生说话可真是冲呢,不要这么没有情调嘛~”

经历了时光岁月的老人本应变得更加稳重,然而这在黄发的女人身上不见丝毫。女人脸上的肌肉松弛,眼神空洞而呆滞,牙黄而口臭,她作为人类的灵性都消没在了肉体的欲望中。

赫尔曼在心中以冷酷的语调做出评价:“悲哀。”

赫尔曼没理黄发女人矫揉造作的姿态,问:“你们这,最丑的女人是谁?”

“?”女人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那么现在你听清了:我要你们这里最丑、最脏、最令人恶心的女人过来陪我!”

“嗨,瞧你这话说的......好好好,我马上给你叫来!”黄发女人说到一半立马改口,因为她看见赫尔曼掏出一把钱,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多钱。

不过眼前这男人也真奇怪,其他男人来这时脸上都一副急不可待的模样,只有他面目严肃,没有丝毫的期待与急迫。

而且说实话.....

“别看这人打扮得落魄,仔细一看长得倒挺端正,出手也阔绰。不知道为什么来我们这边......"

黄发女人一边在心中对赫尔曼评头论足,一边将他带入屋中,然后叫出一个红发女人。

红发女人虽跟黄发长得不同,表情与眼神却是相同的呆滞,她朝赫尔曼挤出一个别扭的微笑,将她微黄的牙齿都露了出来。赫尔曼拽着她往屋里走,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向这女人:“你身体没病吧?”

“虽然我的身体有些不干净,但那种疾病当然是没有的。”

“好。如果你敢骗我的话,我会将你的脑袋扭下,挖出里面的肉和脑髓,拿去喂狗。”

红发女人似乎被她吓到,楞了一会儿扭头朝黄发的喊道:“喂!这男的是不是有病啊?!”

黄发朝她喊了一句:“你他妈可闭嘴吧你!他给的钱够我们所有人吃一个月的了!”

红发女人的脸上露出呆样,就这么被赫尔曼拽进了屋。

......

人类是无法抑制“天性”的,很久前赫尔曼就能切身地体会到这一点。

上天给予了他冷漠的思想,却又像是开玩笑般给了他一副强欲的身体。

他厌恶这副躯体,厌恶吟游诗人口中浪漫的爱情,更厌恶在没有情感基础下男女间肉体的碰撞——简直像粪坑中的大便般!

但人类无法抗拒“天性”,欲望的火焰灼烧着他的身心。

于是他选择惩罚自己,去找最下贱的女人交媾,在这令人生厌的交合中,他将自己最丑恶的一部分丢下。而当他重新站起、从那烂泥潭中爬出时,他的身心,将再度如被冷冽清泉冲洗后般无瑕。

......

红发女人喘着粗气躺在潮湿的被褥上,尝试挽留赫尔曼:“都这么晚了别着急走嘛......外面好像还在下雨。”

赫尔曼沉默着拿起自己的行囊,推门而出。

此时已经是彻底的深夜,不知何时下起雨来,红发女人匆匆穿好遮蔽的衣物,从屋中跑出来。

“你看嘛,外面在下雨。”她向前拽了拽赫尔曼的衣服,“晚上时间还很多,不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兀然从这男人口中传出的,是如同雷霆般骇人而巨大的笑声。

“好雨!好雨!”

赫尔曼露出欢欣的表情,这快活无比的神情让红发女人看呆了——虽然只是短暂的接触,但她本以为眼前这男人是不会露出这样活泼的表情的。

赫尔曼冲入雨幕中,仰头张口,如同在饥渴的旅客般,伸出舌头接受天上的雨水。

风与雨中,他的身影显得无比疯癫。但毫不掩饰心中的情感,开心时大笑,有时又突然陷入沉思,这一点又与天真的孩童相似。但也许疯癫与天真本就在某种程度上相似,只是孩童的天真放在大人身上就会显得疯癫,因为一个大人本应当懂得克制与礼仪,学会在意他人的目光与感受。

“我喜欢这场雨!”(这从无人去得的高空中落下的雨水!将泥土染成深黑的天上的水!)

他的心随天气一同刮起狂乱的风暴,身体则在雨中奔跑,消失在红发女人的视野中。

这夜,莫克郡的一些居民们在睡梦中被惊醒,他们都听见半夜时分混杂在雨中的大笑与狂呼,在黑夜中是如此瘆人,听过了便难以再睡着。有的人还说,当他们鼓起胆子向街道窥探时,看见了一个漆黑的幽灵。

......

漆黑的幽灵在街道上游荡。

忽然一个身影挡住了幽灵的去路,他站在街道的中央,拔出了腰间的剑,静默地等待着幽灵。那身影是如此高大,高大到令人觉得那是畸形的,是有病的。人类怎么能长得那么庞大?

那个身影如铁塔般矗立着,将幽灵的所有去路都截断。

“请和我决斗!”铁塔的声音中气十足,如修道院的大钟般洪亮,能在这奇诡的场景中给人以安全感。

幽灵敛去了笑容,缓住了脚步,停下了如惊雷般的笑声。

“为什么是我?”

“我看见你在码头上战斗的样子了,你是一名强大的战士,拥有杀死我的力量。从傍晚起我就跟踪着你,跟丢了,但现在我循着声音,又找到你了。”

“我为什么要和你决斗?”

铁塔向前一步。原来他不是不能动啊——那种给人以坚固感觉的身影,甚至会造成他是像巨岩或大树般无法移动的错觉。

光影变化,铁塔的脸借着微弱的光从暗中浮现。那是一张符合他巨大身躯的巨大的脸,有着硬朗的线条、与战士应有的坚毅,然而此刻正浮现出哀伤的表情。

铁塔以手指着自己的身体:“看见我这副躯体了吗?”

“从小我生长得便比同龄人快,吃得也比同龄人多,父亲为了养我操碎了心。他本以为我只是发育得快,只是比别的孩子稍稍强壮一些,我这异常的生长速度总有一天会停下来的。但是他错了。”

“我的身体不断长大,不断长大,从未停止。”

“我庞大的身躯被一个战士看中,他将我带进了佣兵团中,从此我便以战斗为生。我依靠这巨大身躯给予的力量所向披靡,无人能挡。我也终于能吃饱饭了。”

“然而不知何时,从我身体的内部开始传来疼痛。我的骨头逐渐难以承受躯体的重量,在我的体内痛苦地吱呀着,但并非无法忍受。我忍着疼痛,依旧随众人奋战在各国战场上。我愈发强大,无人是我一合之敌,终于,老团长死去,我成了新团长,没有人敢质疑我的权威,他们对我的强大俯首帖耳。而我的身体依旧不断增长。”

“如今我已然长成如此的庞然大物。但力量与日剧增,痛苦也与日剧增。”

“我从未碰见过敌手,但今日我碰见了。”铁塔的语气逐渐激动,他握紧巨大的拳头:“我一直在寻找能杀死我的人,现在我找到了。我觉得他就是你。”

赫尔曼予以沉默。,而铁塔则继续诉说。

“我不想被这病痛杀死,屈辱地在床上离世。”

“请和我决斗,让我在搏杀中燃烧自己的生命,如烈火般直至终结。”

“死在光荣的战斗中,这才是一个战士应有的结局。”

”在下普罗旺斯!南罗蒂尔的烈虎!杜萨克式的剑术大师!现向阁下寻求荣耀的死亡!”

“请在战斗中杀死我!愿将头颅、荣誉与一切财宝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