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

六分仪听到敲门声,刚要站起来,便被大介小声喝止。

大介将手靠在腰间,慢慢向门口走去。

每一步都很轻,每一步都没有声音。

但手中已经握紧了枪柄,手指靠上了击锤。

六分仪下意识将熟睡的红线半护在身后。

大介掏出枪来,枪口对准房门。步伐虽大,却没有一点噪音,转眼便倚在门边,向猫眼慢慢看去。

这是六分仪第一次见到神堂会门神认真起来的模样。

敲门声停止了。

但大介依旧紧绷着身体,他向猫眼外看去,模糊的镜面,看不清外面的景象,只看到灰蒙蒙一片的污渍。

不应该有人能找到这里。

就算是陈和石田,也不应该能够找到这里。

红线还在熟睡。

一触即发。

“开门吧,门神。”

这声音像是从身后传来。

大介回身,瞄准,一气呵成,险些扣下扳机。

但身后只有被吓了一跳的六分仪,和熟睡的红线。

“你是谁?十天干?”

“如果我是,你不觉得你现在应当已经死了吗?”

又是从身后传来的声音,如此之近,如此清晰。但再回身看,依旧空无一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又实在是什么都没有。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大介不信地慢慢掏出手机,看向来电显示。

“末班车”。

“操。”大介骂了一声,反手开了门,这动作太大,以至于又吓了六分仪一跳。

“下次换个正常方式出现。”

门外站着 一个人。

这似乎是当然的。

门外站着一个黑色的人。

黑衣,黑裤,黑帽,黑口罩,黑墨镜。

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

就连手套都牢牢戴好了,在八月。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大介问。

“你不需要知道。”

听不出男女的声音。

“那就是红线半吗?”

虽然隔着墨镜,但六分仪还是感觉到那人的目光越过自己,牢牢盯住了在床上熟睡的少女 。

“哦,原来这就是你过来的理由,我还以为是末班车出事了,可惜。”

“继续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期望活下去吧,前门神。”

那人走进屋内,带上了房门。

“六分仪,这是代理人。”

大介只是摆摆手。

“代理人?”

“您好,我是取缔队的上级,末班车的代理人。”

代理人微微鞠躬,搞得六分仪无所适从。

“你见过最好的上级,不管下属变成什么惨状都不会出现的年度最佳公司。”

大介摆了摆手,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但手上仍握着左轮。

三人无言。

“所以?你来只是为了确认红线半的安全吗?”

“我来是为了带走她。”

六分仪不知怎么,又向红线半的身边靠了一步。

左轮在手里打了个转,指向了代理人。

“我不这么认为。”

“红线半必须要留下。”

“你的反抗会上报给奥贯先生。”

“爱报就报吧,我已经受够你们这些人了,想带走红线半?可以,等我们取缔队用完之后,你们就可以把她带走了。”

“现在?没门。”

“你想试试吗?”

“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大介扣下击锤,一声清脆的碰撞音在房间内回荡。

“想带走的话,就往前迈一步试试。”

就像保护着什么一样,六分仪握紧了拳头。

看不到代理人的脸。

而红线半依旧在熟睡当中,漩涡的中心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如果是其他场合,我或许还会领教一下前门神的实力,”

“但现在,还是算了吧。”

代理人收住架势,向后退了一步。

枪口没有偏斜。

“我想听听红线半留在取缔队的用处是什么。”

“我们没有一一上报的义务。”

“很遗憾,但取缔队确实有向上级——末班车——上报一切行动相关信息的义务。”

“这我可做不了主,你得等当家的回来。”

虽然看不到脸,但六分仪还是感觉到了——代理人的笑容。

“就算离开了黑道,也不过就是一个门神而已,看门狗,我可以这样说吧。”

“随你怎么说。”

大介翘起二郎腿,竟也露出了笑容。

“但在陈回来以前,你绝对带不走这姑娘。”

“看门狗也有看门狗的本事,不是你说赶走就赶得走的。”

“那么,我也可以等。”

“请坐。”

大介指了指房间另一侧的椅子。

代理人没有拘谨,将椅子随手拉来便坐下了。

“小点声,别吵醒了她。”

“我很想把她叫醒。”

好问问她关于预言的事——代理人说。

“预言的内容和末班车无关。”

“那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之中,而且,奥贯先生对你们如何拿到红线半这件事很感兴趣。”

“想知道就直说。”

大介收起了枪。

“怎么拿到红线半的,这我也不清楚,是石田在负责这件事,所以你问我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我很讨厌那个河野。”

“大名鼎鼎的河野教授,居然会将红线拱手相让,听上去似乎是件不可能发生的事。”

“发生的事就照本来的样子发生了,如你所见,红线半现在乖乖睡着,过程不是最重要的。”

“是吗。”

代理人再次露出不可见的笑容。

“可惜的是,末班车并不是注重结果论的二流组织,对我们来说,过程与结果一样重要。尤其是在这件事上,明白你们如何获得红线半,几乎和获得红线半这件事本身一样重要,要说服河野教授,需要的可远不止石田先生的口才。”

“你的意思是说,取缔队手里握有河野的把柄吗?”

“这就看你们究竟是怎么做的了,我没有暗示任何事情。”

“我没有和那个河野怎么聊过,具体怎样,我不清楚,阿空说要负责,并且成功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河野教授不是那么难相处的人——至少比起你们来说。”

六分仪突然开口了。

“像你们这种把人当成工具的组织,才是二流组织。”

“小哥,闭嘴。”

“噢?”

“但想必将红线半小姐当作工具的,并不仅我们而已——取缔队,甚至你口中那个不那么难相处的河野教授,难道您真的认为他们只是打算拯救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而已吗?”

——因为能力而忘记自己为人事实的人,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她不像石田,也不像素川,外界之所以关注她,与她这个人毫无关系。

——纯粹是为了她的能力而已。

这是大介刚说过的话。

六分仪无力反驳。

但又不能不反驳。

“是你们没有了解过她而已。”

话刚脱口,六分仪便后悔了。很显然,房中的三人,最不了解红线半并非代理人,也不是大介,而是他自己。但六分仪也仅仅是在几天前负责去护送过她罢了,他甚至不能仔细描述她的长相,更别提她的声音——根本没听到过。

但尽管如此,六分仪还是声称,这一切都是因为代理人和大介并不了解沉睡的少女。

只是——这又有何妨呢?六分仪接着想到,仅仅因为自己不了解红线,不代表代理人与大介就了解的更多,尤其对于两个将实用主义刻在脸上的人而言,红线半的能力就代表了她的全部。

——她太过于沉醉在揭示未来的满足里,才会变成这种模样。

六分仪并没有忘记这句话。

“如果是,那也是红线半小姐的选择罢了。”

代理人说。

“是她自己选择成为一个工具,而不是我们。仅凭外人的意志,没有办法将一个人变成工具,更没有办法让她周边的所有人都视她为工具。”

“你是说——”

“没错,这一切都是红线半小姐自己的选择。”

代理人指向熟睡的少女。

“这是一个认为自己除了使用能力以外毫无存在价值的人,或至少,这是她试图传达给外界的讯息——‘利用我吧’,少女这么说,少女这么做,少女承担后果。”

“不要轻易给予别人自己的同情,六分仪先生——尤其是对一个痴迷于能力的超能力者。”

“忘记自己为人的人……”

六分仪喃喃。

“没错,你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位——毫无感情,毫无爱憎,毫无是非关键,并非将未来握于手中,而是将自己献祭于未来之人。”

“对这样的人而言,同情即为最大的侮辱。”

“六分仪先生是否就是犯下了这样的错误呢。”

毫无疑问,是这样的。

六分仪迫不及待的给出了自己的同情,尽管他丝毫不了解接受这同情的对象。

她是怎样的人,度过了怎样的人生,又做出了什么选择。

这些六分仪一概不知。

也无从得知。

但那不是最主要的。

尽管是对待素不相识的人,也不应有这样的态度。

这是最基本的道理。

六分仪这样说。

可红线半不是人。

至少不是六分仪心目中的人。

她放弃了为人的一切,将自己囫囵个献给了未来。

“更何况,这非人之人,更是隐瞒了你自己的未来,不是吗?”

他说的有道理。

他说的没错。

红线半隐瞒了自己的预言。将自己唤回了取缔队,并且没有透露任何原因。但仅凭这一点,又能说明什么呢?

当然,心中会有芥蒂。想要知道有关自己的预言,无论是谁,都会想了解。

但不知道也没什么,不至于无法生活,更不至于无法作出选择。

“闲话说得够多了。”

大介突然说道。

“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没错。”

代理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既然你声称在陈小姐回来之前无法作出决定,那我就等到陈小姐回到这里为止。”

“在那之前,我也不会离开红线半半步。”

“随你怎么做。”

大介在椅子上拧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只是,如果你表现出任何一点想要强行带走红线的举动——”

——我会杀了你。

大介说。

大介是认真的。六分仪感觉得到,这并不是那个被迫护送自己的邋遢大叔。

那罗延天,为坚固力士、金刚力士、钩锁力士、人中力士、人生本天。

门神。

虽然六分仪不清楚代理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很清楚的是:代理人忌讳着大介。

如同无法踏入旁人家门的吸血鬼一样,只在门户外徘徊等待。无法靠近,无法行动。

但当吸血鬼徘徊在门外时,也没有人能向外踏出一步。

即便是大介。

大介毫无动作,只是等待。

代理人也在等待。

等待少女即将迎来的结局。

不知为何,六分仪无法信任代理人,更无法信任末班车这个如同莫须有一般的上级。

只要代理人仍在场,他就不能——也不想——唤醒红线,并询问有关自己预言的事情。

但代理人不会离开,正如他所说。

唯一的希望不在他们任何人手中,在陈手里。

如果陈知道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