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吧。”

在太医院内,半依靠在檀木床上的刘武义吩咐着手下的亲卫:“朕只是自己不慎,伤了手臂。”

“可是陛下,他们竟敢……”

“朕说了,这胳膊是朕自己个儿拧的。”

旁边的大夫给刘武义接上了骨头,剧痛让刘武义嘶的抽了一口冷气,不过从胳膊被拧折到现在他都没发出一声惨叫来,剧痛的汗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让他的神态显现出与帝王身份不符的狼狈来。

亲卫们见状面面相觑,也都不好多说什么。既然皇帝铁下心来保护那几人,只能说明他们的身份对皇帝而言尤为重要。

老太医给皇帝的胳膊打上了绑带,小心翼翼的扶着皇帝依靠在一个柔软的垫子上,又将熬制好的镇痛药汤端了上来。皇帝闭上眼挥了挥手:“朕一个人静一静,你们出去吧。”

“是。”

亲卫们鱼贯而出,太医们在给皇帝做完最后的处理之后也退了出去,吱嘎一声关上了门。刘武义依靠在软垫上,费劲的喘息了两声,挣扎着起身想要去够桌子上的药汤碗,那碗却被另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端了起来。

“嗯?”

刘武义愕然的顺着那条胳膊看了上去,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不知何时多了另一个人。

赤红的眸子熠熠闪烁着,墨寻将汤碗递到了刘武义的手里,低头俯视着这位稍显狼狈的一朝帝王。

“跟我讲讲,你和那丫头的过去。”

这不是该跟帝王讲话的语气,不过墨寻从来也不怎么在乎这些,他用一种无奈的声音说道:“老实说,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也蛮意外的,洛鸽那丫头又怕麻烦,胆子又怂,什么事情都采取避事主义,时刻准备着溜之大吉,她很少发这么大的火儿,更不用说险些失控了。”

“朕并没有怪罪她的意思。”

“不,我并不在乎你打不打算怪她,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人能把洛鸽激怒成这样。”

墨寻搬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毕竟能让她愤怒到这个份儿上的事情不多。”

“……呵,好。”

被墨寻用这种语气逼问,刘武义倒一点都没生气,他抬头看向这一直骨面示人的年轻人,忽然问了一句:“墨寻少侠,你跟洛鸽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我还真说不好,也许只是路上遇到的旅伴,有些孽缘,也可能有些亲属关系……或许是我某一代的孙女也说不定。”

“那你认识的她的时候,她就是这般模样了?”

“嗯,怎么?”

刘武义笑了笑:“……朕二十多年前认识她的时候,洛鸽……或者说洛无忧,她也是现在这般模样,她真的……一点都没变过。”

桌上的药草香炉弥漫着淡青色的药香气,刘武义盯着香炉上那变幻不定的烟雾,缓缓地讲起了自己的过去。

“那时,朕还不是南朝的皇帝,甚至也不是太子……朕只是父皇的三子,本来没什么希望继承皇位——可我大哥却因为意外先于父皇离开了人世,我,还有我的二哥被推举为了下一任太子的人选。”

“朝内便分成了支持我和二哥的两派,自然的,朝不可有二主,时值父皇年老,朝中大臣话语权日渐加重,本该是看好我二哥的人更多,在几次博弈当中我输得都很惨,本来我已经去跟二哥讲和,我自己甘愿去边疆就藩,二哥当他的皇帝。可朝中的大臣不肯,他们自顾自的攻伐着,一定要让我跟二哥之间决出一个你死我活来——一直到最后,我不得不出宫避难,流落江湖。”

“朕举目无亲,没有帮衬的人,带的钱也有限,更何况总有追兵围追堵截,那时朕也只是跟你一般的年纪……我本以为这条命就要交代在外头,却不想在最为穷困潦倒之际被一家店家所救。他们给我提供了食宿,给了我在江湖上容身的地方,也帮我瞒过了追兵。”

“那店家并不知道我是当今圣上的三子,只以为我是家道中落被债主追杀的富家少爷,他们收留了我,给了我一份客栈跑堂的活计,掩饰了我的身份……那店家是我的大恩人,我也因此结识了店家的两个孩子。大女儿阿颖,也是后来萱儿的母亲,小女儿无忧……也就是你认识的这位洛姑娘。”

故事讲到这里,墨寻一挑眉头:“小女儿?她是那个店家的孩子?”

刘武义缓缓摇头:“无忧姑娘跟阿颖并没有血缘关系,她们俩都是那好心的店家收养的孩子……我第一次见无忧姑娘的时候,她就像现在这般个头。明明是个不大点的孩子,说话却总是老气横秋,话里有话的样子,让人印象非常深刻。”

“收养……”

墨寻抬起手指缓缓敲打着椅子的扶手,他还记得第一次见洛鸽时这丫头说过的话:不接受收养,不跟无谓的人和事牵扯太深。

刘武义则继续说道:“我在店家,阿颖,还有无忧姑娘一道生活了一年。这一年里我跟阿颖互生好感,私定了终身,而一年后店家身体状况愈发恶化,临终之前,老人家道破了我跟阿颖的感情,将阿颖和那小客栈都托付给了我……可我刚接手客栈,刚有了妻子和新的家人不久……我二哥的人就找上了门来。我那时才知道,这两年的逃亡时间并没有消弭我跟二哥之间的矛盾,只会让二哥越来越坚定的想要杀掉我这个行踪无法完全掌握的弟弟。”

“手足相残啊。”

墨寻呢喃出了这四个字,既视感伴随着阵阵涌起的鸡皮疙瘩顺着脊梁爬满了整个后背。

刘武义没注意到墨寻语气中的复杂,只是点了点头:“对,手足相残,生于皇家就永远避不开的四个字。二哥亲自率领了两百精兵包围了我们的那间小客栈,放火烧楼,逼我出面……我本想以自己一死保得阿颖和无忧姑娘的周全,可没想到那时,一向看我不顺眼的洛无忧却站了出来,将我跟阿颖锁进了客栈的地窖里,自己孤身一人去面对了二哥的精兵强将。呵,现在想来……我也是沾了阿颖的光吧。”

自嘲的苦笑了一声,刘武义抬起了刚刚被洛鸽拧折的胳膊:“我跟阿颖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把地窖的门砸开,等我们回到地上时,她已经不见了……打那以后,我们也再没见过洛姑娘……而也就是在那以后,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就只剩下了我一人。二哥他死了,被钝器砸烂了全身的骨头,像是个破鼓鼓的肉囊一样……跟他带来的那些精兵一样。烧焦了的客栈满满的浸着这些人的血……死人,数之不尽的死人,那场景我当时吓得几乎要吐出来……再然后,我们被朝廷派来的人接走,我理所当然的成了下一任储君,而阿颖也以我妻子的身份进入了宫闱。”

“既然那位‘阿颖’是你这位储君的结发夫妻,为何又葬在那种地方?”

“那群大臣,那群世家王公是不会放过我的。即便他们拥趸的储君死了,即便他们只能选择我当下一任皇帝,可他们积累的家业和各自的利益都驱使着他们争抢我,将我拧成他们想看的样子——阿颖一个平民出身的人自然当不了皇后,他们给我找了‘更合适’的皇后人选,更合适的嫔妃,我的后宫很快被他们给塞的满满当当的,帝王家的后宫佳丽三千,听着让人何其羡慕,可我却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拒绝了,就是跟那一姓的世家贵族交恶,拒绝了,就是让阿颖在宫闱之中多一份危险。”

刘武义低下了头,眼中的光芒渐显黯淡。

“我明明曾经答应过阿颖今生今世只爱她一人,我们像普通夫妻一样结发,拜堂,张灯结彩,宴请客人……可进了这朝廷,回了家,我成了帝王,成了负心汉……我不再是之前那个有点小聪明的‘跑堂阿义’,朕是南朝的帝王刘武义,是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都被王公大臣们提前切割好了,在称上细细算过价钱的可悲帝王——朕最后没能守住阿颖……也没能守住阿颖的孩子。”

嘭!

刘武义重重的甩了一下自己刚刚包扎好的手臂,让自己的整条胳膊撞在一旁的墙壁上。

“所以——她断我一条手臂又如何,难道不该吗?”

冷汗大滴大滴的坠落,刘武义自嘲的冷笑起来,剧痛让他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

“墨少侠,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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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后山,某个不知名的小山谷前,露着半个肩膀的小乞丐沉默地低头站着,手掌轻轻摩挲着墓碑。

“没想到,真的是你……”

险些失控殴打皇帝后,这名犯了大忌的乞儿并未选择一走了之,而是甩开了刘采萱和墨鹊,独自一人来到了这座故人的坟墓前。

她慢慢地蹲了下来,两只手托着腮:“你啊……从小就活蹦乱跳的,那张嘴巴嘚吧嘚吧的,不是比谁都能说嘛?怎么现在却在这个地方躺着?”

“……我早跟你说了,这落魄小子必然出身不凡,会给你惹来麻烦,可你那时候就会傻笑,让爱恋迷了眼睛。”

“笑不出来了吧现在?你知道吗?你女儿差点都给白搭进去。”

“早知如此,我宁肯……宁肯当时就让那些人把那个混账废物杀了,我也不要你死啊……”

“我看过了,你明明是长命百岁的福相。可你才,你才活了多久……”

落寞,孤独,小乞丐依靠着坟墓,用手温柔的摸索着墓碑。

“我知道我们总有阴阳两隔的时候,可你为什么这么早……傻妹妹……这次太早了……真的……”

秋风吹乱了周遭的枯草从,吹乱了乞儿的头发,失根的枯草被风儿卷上了天空,挂在了从林荫下徐徐走来的人身上。

“你果然在这儿啊。”

墨寻拈住了草叶,走到了坟墓跟前,弯腰,将另一束鲜花放在了坟墓前头。

洛鸽头也不抬的嗯了一声:“你去问过那个废物了?”

“问过了,毕竟你发了那么大的火,我总得知道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咱们的小乞丐打破了不掺和事儿的原则啊,好家伙,天义道盟的揍完了,又来打杀南朝的皇帝。”

“……”

洛鸽并没有跟人开玩笑的心思,依旧怔怔的看着墓碑,抽了抽嘴角:“你知道么……刘采萱长得一点都不随她,如果我能早点从刘采萱身上看出她的影子,我也就不会来……”

“你会来的,肯定会。”

墨寻笃定的反驳了洛鸽:“以你的性格,如果你早知道刘采萱是她的女儿,你一定要过来给他这一拳。”

洛鸽停顿了一下,又低了头。

“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一家二十年前的小客栈,一位消失不见的洛姑娘,还有就是些皇家不幸的老生常谈的东西——我虽然没有替他说话的意思,不过你该懂吧,有些位置爬的太高,人反而就失去了自由。”

“我一个臭要饭的,不懂这些。”

“是啊……”

墨寻勾起嘴角:“小客栈,手足相残……要素太多了,也跟以前太像了,你肯定难免触景生情吧……”

“你又懂什么?”

洛鸽蓦然的抬起头来,凄然惨笑一声:“你又懂我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从来不敢跟别人交往太深?你知道我现在的滋味儿吗?!你知道我这些年——我究竟经历了多——”

墨寻叹了口气,摇摇头,很坦然的承认:“我不知道,只知道你很痛苦。”

“……”

洛鸽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别过头:“你什么都不懂……你也是个混账……”

“抱歉。”

“……但至少你不是个废物。”

“哟,多谢夸奖。”

墨寻走到了洛鸽身边,跟着她并肩而立的面朝着墓碑站下。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刘武义不打算追究你收拾他的事情,不过你看他这么不顺眼,这皇宫里你也待不下去吧,咱们离开这儿?”

“……不了,我要留在这里。”

洛鸽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墓碑:“既然知道了刘采萱是她的孩子……我就不能放心让刘采萱一个人呆在皇宫里,至少,至少得我确定采萱不会有危险才行。”

“啊呀,知道她是你的侄女之后就这么上心了?兜兜转转,没想到这最后辈分儿最小的竟然是咱们的公主大人。”

“喂……从那废物嘴里听到的这些事情,你别讲给刘采萱和墨鹊听。”

“嗯,我知道,虽然你已经几乎不怎么打算掩饰自己的年龄梗了,但我回去还是会帮你打打圆场。”

“另外……”

洛鸽背着手,转过身子来面朝着墨寻,她嘴角勾起了一抹复杂的笑容。

“手足相残,小客栈……你刚才说过我难免触景生情……也就是说,你到现在还希冀于我是燕无渺,对吧?”

“你……”

洛鸽终于还是从嘴里吐出了“燕无渺”这三个字,墨寻心理咯噔了一下,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低头沉默的看着洛鸽。

似乎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恶气,洛鸽观察着墨寻的表情,嘴角缓缓地勾起了微笑。

“可惜我早说过了,我谁都不是。”

“嗯,我知道,不是就不是呗。”

心中稍有些失望,墨寻也不知道洛鸽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如此嘴硬。

洛鸽转身过身,忽然像是吟诵一般地念道:“我曾说过,你这人命格过凶,功成难守业,欲望天上境,能成大事,能毁大事,白虎侵宫,凶煞累累,好勇斗狠,自妄自大——”

“你骂谁呢?”

墨寻下意识的想要还嘴,可洛鸽的话突然让他觉得十分耳熟。

小乞儿的声音跟记忆中的另一人的声线想轧合。

洛鸽渐行渐远,头也不回的说完了当年卦语的最后一句:“你这人啊,真的活该孤独一生。”

……

……

乞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谷里秋黄的杂草之中了,只留下墨寻一人原地垂手而立,神色呆然。

洛鸽临走前送给他的这个小小恶作剧,让墨寻的浑身汗毛倒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