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朝堂,从大殿的另一个出口进入,而后几人进入皇宫后院一样的地方。

富丽堂皇,花草繁盛,丝毫看不出秋天衰落的迹象。

这些光景对于墨寻来说是陌生而新奇的,可对刘采萱来说,这却是她从小到大一直看着的光景,也是她一度以为永远也没机会再次看到的光景。

行走在林荫小径上,刘采萱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过从微微不太自然的走路姿势和不停抖动的肩膀来看,她此时应该在想很多东西吧。

在太监的引领下,墨寻一行人来到了他们口中的“五公主府”

这是坐落在后宫当中的一座偏殿,门口的牌匾上写着“采萱殿”三个金字。

直接用公主的名字命名的殿宇,看着规模相当不错,从殿门走进去,沿着一条砖石堆砌的小路走过,院子里的花草一派生机勃勃,院落当中有一方池塘,周遭有宫女伺候着给池子里的红色鲤鱼投喂食料。

看到刘采萱回来了,宫女们慌慌张张的站起来,低头向五公主请安。

刘采萱木然的点点头,神色复杂的看过了自己的住所,走到池塘边的小亭子上,手指轻轻抚过了柱子上的红漆。

这院子并非在自己走后一直如此整洁,它是因为自己回来才新收拾出来的,一目了然,地上还散落着许多杂草的种子,虫鸣也比往常的年份多了很多。

“五公主,您还没用午饭吧?御膳房的厨子已经给你和几位客人预备好了午餐,还请您去偏殿用饭。”

太监低声劝了一句,将刘采萱的注意力从地面拉了回来,刘采萱嗯了一声,本想着再度低头,脑袋却被一只手掌盖了一下。

“你这人,我们难得来你家做客,你怎么就露出了这一张哭丧的脸?跟当初的墨鹊一样。”

抬起头来,黑袍骨面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刘采萱的正对面。

头顶的触感让刘采萱鼻头一酸,她抽了一口气,很勉强的挤出了一个笑容:“你……在说什么。”

“嘿,丫头,记不记得你当初带我去那个茅草屋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个状态?想哭又不敢哭的,最后不还是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

墨寻没有理会刘采萱,而是扭头跟身边的墨鹊说着话,墨鹊则是从刚才开始就关注着刘采萱的精神状态,在看到刘采萱微微泛红的眼圈之后点了点头,俏脸上露出了些许放下心来的表情:“记得,墨寻跟我说过,想哭了,说明这是回家了。”

而后,墨鹊走到刘采萱跟前,轻轻的搂住了刘采萱的腰,手绕过了刘采萱的背后,轻轻的拍了拍她的后背。

“回家了,就可以哭了。别再忍着了,刘姐姐。”

“……我,我没,真是的,你这孩子说什么,我哪儿……我。”

越是想要解释,眼泪就越是忍不住,刘采萱的声音终于还是绷不住的开始颤抖,鼻子也开始抽泣起来,热泪从眼眶当中滚落了下来,啪嗒啪嗒的滴落在墨鹊的肩头:“我明明没……”

“好了,好了。”

墨鹊温柔的声音随着身体的接触而震颤刘采萱的心房,她用力的搂住了墨鹊的肩膀,终于呜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墨寻见状,打发走了有些不知所错的太监和伺候在边上的宫女,在只剩下四人的院子里,刘采萱哭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墨鹊此时反倒像是个更为成熟的姐姐一样,轻轻的安抚着刘采萱,接受着她负面情绪的宣泄。

“这小丫头,长大了啊。”

站在一旁的墨寻看着相拥的两个女孩儿,松了一口气,之前在马车上见墨鹊赌气,还以为是她对刘采萱有了什么意见,现在看样子两人的关系还算相当不错,如今墨鹊已经从被人安慰的那一方变成了安慰别人的那一方了,看着这样的画面多少有些感慨。

“啧啧,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说你是聪明还是说你是笨。”

“嗯?”

洛鸽抱着肩膀,用手肘顶了一下墨寻的肋骨,坏笑着笑声问道:“我问你,如果刚才墨鹊没有主动抱上去,你会眼看着这么个泫然欲泣的小公主无动于衷?”

“啊?那不然呢?”

“你啊,就算你到时候什么都不做,此时正是人家小姑娘心里脆弱的时候,看到你这么个身高正合适,还是一路陪着走过来的男人,肯定直接把你这小身板一搂,就抱着你开始哭了。”

洛鸽吐了一下舌头,比划了一下。

“这肩膀,这后背,这香软在怀,你这小子再怎么圣人,堂堂的一国公主扑在你怀里,哇哇的哭,各种该蹭的不该蹭的地方往你身上硬怼,你这俩手再不老实放错了地方,嗬——能把你小子美死。那喷鼻儿香的味往你鼻孔里一钻,你能飞起来。”

“不是,你形容的这么绘声绘色的,怎么感觉你才是那个流氓啊?”

“去去去,男人说白了不就是这种臭东西,还是墨鹊看的准,找准了机会替你当了这个享福之人,要是现在公主抱着的是你,甭管你美不美,墨鹊这小丫头扭头就能吃人去。”

洛鸽冲着墨寻一呲牙,眼睛里满是戏谑。

墨寻看着洛鸽,挠了挠头:“你还真别说,很久很久以前,还真有个不大点儿的小丫头扑在我怀里,那时候她多大来着?十四五?唉哟,哭的那叫一个惨,抓着我的胳膊是连啃带咬连推带打,我愣是没松手,跟怀里头抱着一个小疯狗一样的,那丫头哭一半儿还他妈吐了,我跟你讲吐的那叫一个惨。”

“…………”

洛鸽沉默的冲着墨寻的肚子砸了一拳头,这一拳头直接打穿了墨寻的身体,从他肚子里穿透了过去,仗着角色的无敌保护,墨寻还故意的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那丫头哭的那叫一个惨绝人寰,诶,脸上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你知道有多~恶心吗?”

“不知道不知道,烦死了!”

那边哭着,这边闹着,一直到刘采萱硬生生哭够了,她才松开了墨鹊,扭扭捏捏的说了一句:“谢谢你……”

“没事,好好的哭,心理就会好受很多。”

墨鹊抬起小手替刘采萱擦掉了脸上的眼泪,刘采萱反握住了墨鹊的手:“走吧……我,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好呀,我们一起。”

墨鹊十分自然的答应了刘采萱的要求,不管怎么说,她始终都是个内心柔软善良的小丫头,墨寻跟洛鸽那边也收了手,乖乖的跟了上来,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刘采萱的身上,刚刚哭过一阵的刘采萱稍显窘迫的用袖子蹭了蹭自己的脸,尴尬的露出了笑容。

墨寻见刘采萱的表情有些微妙,不禁问道:“去哪儿?”

刘采萱径直走到花丛跟前,伸手从花丛当中折下来了一朵艳红色的花儿,神色微怅

“去看看……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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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了华草丛杂的小径,几人并没有从公主府的大门离开,而是绕到了公主府后的一座假山上,假山连着远处的真山,沿着从公主府的后院走了出去,过了一个小山坳,刘采萱带着几人来到了一处颇为隐蔽的小山谷。

小山谷下有一坐隆起的土堆,前头立着坟碑。

【先母徐凤颖之墓】

一个很简陋,几乎可以说得上是荒凉的坟墓,除了坟碑是用一种漆黑的石材铸成,墓铭是用金漆写就的之外,看着跟普通人的墓穴并没什么不同。

“娘,我回来了。”

在坟墓前,刘采萱缓缓跪下,将她一直拿着的花朵放在了坟墓前。

洛鸽看着墓碑,怔了一会儿,抿着嘴巴说不出来话。

刘采萱身为皇上最宠爱的女儿,母亲的坟墓却埋葬在这种地方,其中隐藏着的问题……

“女儿本以为再也回不来,再也见不到您了。”

刘采萱低头,用一种极为温柔的声音说着,刚才她在院子里大哭了一顿,如今虽然红着眼眶,但脸上至少还挂着笑。

在情感得到了充足宣泄后,她没有在母亲的坟墓前继续展露自己的脆弱,她蹲坐下来,抬头看着家乡的天空:“生于皇室,苦乐自知……以前,我总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都来找您哭,可我现在也经历了生死,也长大了。天底下的苦难无休无止,这回,女儿差点在北边把小命给丢了,经历了好多好多……好多事情。”

“这宫闱内满是苦难,满是凶险,您说过,这宫闱不是安乐的净土,说过父皇不能保我一世,说我长大了一定要想尽办法从这里出去,不去碍哥哥们的眼睛……”

“女儿在宫闱外面,险些丢了命,但也认识了他们……救我,帮我,带回来。他们……是女儿第一次交到的朋友。您说过,等女儿有了月儿之外的朋友了,就带过来给您看看。”

少女在母亲的坟墓前,诉说着自己的心思,这本该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空间和时间,她却执意带来了她新认识的朋友们,将他们腼腆的介绍给自己的母亲。

将心中想说的话说完了,刘采萱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回头看着身后的三人,两手背在身后,红着脸咳嗽了一声:“咳,这样一来,你们也算是见过了我的父母了。”

“……”

墨寻抱着肩膀,沉默的看着这一方简陋的坟冢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为什么母亲墓会是这样,对吧?”

刘采萱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回头看着母亲的坟冢:“我的母亲跟哥哥们的不一样……我是庶出的孩子。母亲并非出自世族大家,也不是军衙之后。她只是个普通的平民……家里开着一家小客栈,也算是聊有积蓄,跟皇室完全占不着边儿的人。”

洛鸽眉头挑了一下,自山野吹来了一阵微寒的风,将两侧杂草的草籽沾到了洛鸽的头上,她拍了拍头发,睁着眼睛,喃喃的嘟囔了一声:“小客栈?”

刘采萱走过来,帮忙摘下了洛鸽头上被风吹上去的草叶

“是啊,父皇曾经因为一些原因流落江湖,当时的母亲帮助了他,之后经历了很多事情,父皇将母亲接回了宫里,后来有了我……”

说着说着,刘采萱的眼神黯淡了些许,她看着手指捏着的枯叶,笑了笑,将它抛向了空中:“可母亲毕竟只是个平民出身的女子,哪怕是稍微好一些的家境让母亲念了书,识了字,可她终究就像是这些后山的草儿一样……没办法像那些皇宫内院的花花草草,习惯了被人伺候,习惯了和周围的一切争抢养分……在我四岁的时候,母亲终于还是走了。”

洛鸽的声音有些木然:“你母亲,是染病死的?”

刘采萱苦笑道:“不……母亲身体就虚,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喝药,病情也未见好转,母亲腿脚不好,也出不去这个深宫。其他人看不惯母亲一届平民高攀龙枝,一直以来也做了不少的……事情,母亲渐渐地就很少笑,醒着的时候也越来越少。最后母亲的身体实在撑不住,走了。也算是解脱了。”

洛鸽喃喃的复述着刘采萱的话:“腿脚不便……很少笑……”

墨寻皱眉说道:“可即便如此,身为皇帝的妻子,她也不应该埋葬在这种地方吧?”

“是啊,可即便母亲活着的时候不跟他们争,不跟他们抢。死后,他们也还是不想给母亲一个名分。是我偷偷自作主张,求着文老师帮我将母亲的骨灰安葬在此处……光是埋葬在皇宫里就已经为那些人所不能容,更别说像是那些明媒正娶的妃子一样,光明正大的葬在皇陵里了。”

寒风阵阵,中午的阳光被浓厚的乌云所掩盖,在黯淡的天空下,刘采萱脸上的笑容变得不在清晰,她吸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这样也好,母亲至少还能陪着我。”

墨寻哑然沉默,眼前的刘采萱哪里像是个受皇帝千万宠爱的公主该有的模样。

可墨鹊却在此时点了点头,开腔道:“是啊,真好……能够知道妈妈的墓在哪里,你还见过妈妈。还有人可以去想,想说什么的时候,还有地方可以说。”

刘采萱愕然,怔怔的看了一会儿墨鹊,在天义道盟的监狱里,墨寻曾经给她讲过这个可怜小丫头的故事。

墨鹊并不是在讥讽她,这个丫头的确是在羡慕刘采萱,由衷的羡慕。

……

她叹了一口气,弯腰搂住了墨鹊的小脑袋:“傻妹妹,我又哪里想让你羡慕这个。”

“唔。”

墨寻见气氛不对,赶忙咳嗽一声:“好了好了,既然已经见过家长了,这天都阴了,还是先回去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吧,至少你得先让我们把午饭吃了吧?”

“……对,先把午饭吃了。”

刘采萱重新振作起来,一只胳膊搂着墨鹊,整理好了表情,抬头笑嘻嘻的看着墨寻:“跟你一起旅行这么长时间,我还没有请你吃过东西呢。走,让你这北方的土蛮子见识见识本公主的伙食。”

“好,要是太穷了,你可别怪我这腰缠万贯的土包子看不起你。”

墨寻转身,刘采萱拉着墨鹊也跟在后面,可等三人走出去了十几步远,洛鸽还是站在那漆黑的坟墓前发着呆。

她面对着坟碑,伸出脏兮兮的手,顺着金漆的文字缓缓摸索了下去。

“徐……凤……颖……?”